第七十三章 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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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年龄,江桑不过刚知天命。这几年身体一直硬朗着, 虽然前些日子宫中隐隐传出消息患病, 但也很快痊愈, 重新上了早朝。

    当时众位大臣都看着了,他在龙椅上,清明、稳健, 丝毫看不出才大病一场。

    难道只是回光返照?

    奔丧的大臣们个个穿着黑袍, 带着奠书, 把殿里挤得满满当当, 谁也不敢大声话。可殿中嗡嗡地四处都是低语, 都是猜测着皇帝死因的声音。

    等死因聊得差不多了,大家便又理所当然地聊起了继任。

    江桑三个儿子, 江汎前些日子卸任云游,连父皇死了这样的大事都没能回来, 有些奇怪;可江決更奇怪, 本来江汎不在, 他最有望继承大统,今日竟然也没到殿。

    唯一一个不被看好的五皇子江煜, 倒是板板整整地杵在了大殿的角落。只可惜……虽然瞧着玉树临风, 可又有谁心中不明白, 这人只要一张口就全完蛋——根本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于是视线便又被转到了江桑的两个兄弟身上,和睦王一如既往地胆怕事,满脸都写着“不是我”,众人瞧了一眼, 便觉得不是帝王人选。

    好在,江桑还有个年轻的胞弟,这江卿……

    大臣们心中正在盘算,忽见汀贵妃一声素白衣裳进了前殿,瞧见殿中灵柩,便呜咽地扑了上去,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哀戚。

    众人便又纷纷言道,汀贵妃配了皇上一辈子,最终也没熬到皇后,十分惋惜。

    汀贵妃哭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戏作的差不多了,便在场中找起了江決。

    他们好了,江決会在这三日之内解决了江煜,而她则在宫中毒死江桑,他们母子携手,让这天下成为囊中之物。

    可江決呢?江決怎么没来?

    汀贵妃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找见江決,却在人群的后方看见了一脸泰然的江煜。

    江決临走时曾,这是一场死战,如今江決没来,倒是江煜来了,难道……

    那可能性于汀贵妃而言实在过于可怖,她仅是一想便吓得仪态尽失。

    她踉踉跄跄地朝江煜扑过去,两唇颤抖,如厉鬼一般攀住他的肩头,质问道,“我的皇儿呢?”

    江煜面上挂着淡笑,“贵妃娘娘,您的儿子不见了,怎么问我?”

    江決不见了?

    两人很快成为焦点,全殿的人都停下口中私语望了过来。

    “我的皇儿他明明和你……”汀贵妃话到嘴边堪堪停住,私自养兵乃是大忌,她不能就这样出来,只能用一双充了血的眼睛死死瞪住江煜。

    江煜仍是笑着,淡然地宣布了江決的死,“事已至此,我也为皇兄的死感到心痛,贵妃娘娘,您节哀吧。”

    众人听见他这样,顿时一片哗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江煜完这话,竟然一挥手,让人即刻把江決的棺木抬了进来。

    “贵妃娘娘。”江煜朗声道,“我也没有想到,有人竟然会在父皇重病的时候起兵反叛,事出突然,我没有办法,只好为了怀川之稳定,亲手除了叛军,您,我做的可对?”

    场中静得连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不对。”有人浑身发麻,颤着声道,“五殿下、五殿下他根本就不是傻子啊!”

    亦有人听出了江煜话中的意思,“三殿下……三殿下竟然是被五殿下亲手杀了的!”

    “不信,我不信!”汀贵妃喊的歇斯底里,她指江決棺木的手指疯狂地颤抖,“这里面不会是他!陛下那么喜爱他,还要将皇位留给他!他还没继位呢,怎么能死?你一定在骗我,一定在骗我!”

    江煜眼神冰冷,一言不发。

    于是汀贵妃便又怵了,她扑在木棺上,疯了似的要掀起那棺木的顶盖,可她养尊处优多年,使出了吃奶的劲也搬不动那棺木分毫,只能不住摇头,口中念着,“不会的,決儿不会死的,不会的……”

    大臣们围拢过来,冲着棺木指指点点,信得有,不信的亦有。

    半晌,一位将军走了出来,他实在看不下去眼前场景,“是与不是,看了便知!”他这样着,瞬间用掌风掀了那棺盖。

    棺木里,江決的尸首江煜一直用冰镇着,保存得异常完好,就连胸口那一根箭羽也牢牢地插在心口原处。

    的确是江決。

    “決儿!”汀贵妃浑身颤抖地扑在了江決身上,她额上青筋暴起,面色青白,泪如雨下,比方才哭江桑时不知道哀恸多少。

    “是你!是你害死了決儿。”汀贵妃站起身来,披头散发地冲向江煜,似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江煜退后半步,轻松地躲掉汀贵妃的进攻,若不是江決突袭他的明花州驻地,又怎能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他咎由自取。”

    汀贵妃又哭又笑,“陛下一定将皇位传给了決儿,你杀了他,便是杀君之罪,到时候,满朝文武盯着你,你插翅难逃!”

    江煜抿着唇,虽然他有信心从眼前这群人中逃离,但汀贵妃有一点的没错,江桑的确很可能将皇位传给江決。

    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汀贵妃,“先不论父皇会将皇位传给谁。我就想知道,父皇忽然暴病而亡,贵妃娘娘您就不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汀贵妃色厉内荏,拿出了一早准备好的替罪羊,“不就是因为江汎找来的那个大夫!”

    闻言,江煜笑起来,“贵妃娘娘不会真的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吧?”

    汀贵妃闻言,顿时心如擂鼓,可她又自觉没什么地方落下把柄,便一脸被冤枉的样子呵斥道,“江煜!我一直将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没想到你竟然含血喷人!決儿,我可怜的決儿啊……你看看,你和母妃到底是养了怎样一个白眼狼啊!”

    大臣们便又流言四起。

    江煜这人,自便城府深沉,如今为了皇位又残忍地手刃亲兄,这样的人,如何能当怀川大任。

    可……如今场上皇家血脉,论名正言顺,只有江煜一人,这人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君主,谁敢顶撞?

    江煜从袖口拿出一根针来。

    “父皇上次病重,大皇兄带民间大夫前来看诊时,贵妃娘娘曾端来一碗汤药,想必贵妃娘娘一定记得吧?”

    汀贵妃瞧见那黑了半截的针,神色顿时慌乱起来,“你胡,随便拿一根毒针就想陷害我?我对陛下的心日月可鉴,哪像你这个黑心白眼狼,陛下尸骨未寒,竟做出亲手杀害同胞之事。”

    江煜忆起江汎给他这毒针时心中的纠结。

    江汎当时竟还担心这针会让汀贵妃难以保全颜面,叫他治好父皇便行,不要轻易揭发,他当时也答应了,但谁能想到这毒妇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江桑下手。

    江煜冷笑道,“这针是大哥给我的,你的意思是大哥谎了?”

    汀贵妃破罐子破摔,凄厉地喊道,“那你叫他来对峙啊,他人呢?”

    殿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李公公忽然到了殿中,哀恸地长道:“陛下遗诏——”

    满朝文武顿时归位,哗啦啦地跪了一片。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二十三年于兹矣……”

    自古以来,皇帝遗诏的内容皆是洋洋洒洒一大篇,众人竖着耳朵听得认真,可心里头都在鼓,猜测这皇位到底会传给谁。

    若是江煜……江煜向来装傻,江桑应该不会把皇位传给一个傻子。

    若是江決,那江煜则犯了杀君之罪,应当斩首,便只能传给两位老王爷。

    难道是……

    大臣们的眼神在江桑两个胞弟身上转来转去,心里起了算盘。

    李公公终于念到了众人最关心的地方,“嘉宸王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嘉宸王?

    众人顿时哗然,谁是嘉宸王?

    以嘉为号,应是江桑的子嗣,可不论活着的,死了的,他们皆未听过有嘉宸王这样一号人物啊!

    正一片寂静,江煜忽然上前了一步。

    江煜是嘉宸王?皇上竟然早就知道了江煜不傻,还封了他为嘉宸王?

    千万双眼睛盯着江煜,江煜心中也有惊讶,他的谋略、他的准备,全然没有派上用场,他竟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继承了帝位。

    他接过遗诏,“父皇,儿臣,定不辱使命。”

    众人都以为,先皇的遗诏到此便结束了,却没想到李公公将这份遗诏递给了江煜后,竟然又拿出了一份来。

    “汀贵妃接旨。”

    汀贵妃前一日毒死了自己的丈夫,今日又痛失了儿子,心如死灰,就连语气也带着几分木然,“臣妾领旨。”

    “汀贵妃进宫逾三十载,与朕如碧水江汀,不可分离,但,朕不忍令其陪葬皇陵,着即日起去往怀国寺,削发为尼,供奉列祖列宗。”李公公念到这里,顿了一下才继续念道,“朕之死,乃是天命,不准调查,钦此。”

    江煜的手握成了拳,汀贵妃毒害江桑,是既定事实,只要给他时间查,一定能让死得其所,可江桑竟然不让他查!

    而汀贵妃则如疯癫了一般,口中喃喃念着,“碧水江汀,哈哈,碧水江汀!我今日才得知……哈哈……江汀……”

    她想起先皇后刚逝世时,她因为性子安静而被江桑常常带在身边,封为汀嫔。可那时她觉得汀这个字难看又锋利,而江桑又总是念着先皇后,便以为江桑从未在她心上下过心思。

    自己深爱的人不爱自己,这是多大的一个笑话啊!汀贵妃觉得自己求而不得,于是步步为营,抛却风花雪月,这么多年来,为了权势,为了证明自己,手中流过了无数人的鲜血。

    却没想到,她以为丝毫不爱自己的人,心中竟是有她的,而她……竟然亲手杀了他。

    汀贵妃疯疯癫癫地往殿外跑出去,大臣们看在眼里,无一不觉得皇帝与她情深意笃,再瞧面若寒霜的江煜,反倒觉得他有几分薄情了。

    江煜环视一圈,淡淡开口,“奠书。”

    按怀川礼数,皇帝的遗诏念完,便该是众人上交奠书的时候了。

    李公公愣了一下,让人搬出一早准备好的长桌,“各位王爷、大臣,奠书放在这里便是了。”

    乌压压的人便排成一道黑色的长流。

    和睦王作为皇家如今最大的长辈,自然是首当其冲,他走上前去,第一个放下了自己的奠书,众人也便学着他的样子,将自己前夜连夜写好的奠书依次放下。

    出人意料的,大家刚刚才觉得薄情的江煜,奠书竟格外的长,虽然只是匆匆扫上一眼,却也能看出其中深情,及对江桑离世的自责、惊讶。

    他们都在看,江煜也在看,奠书有长有短,但都白纸黑字工整肃穆,内容大抵相同,唯有祭奠人那栏不大一样,可的三两个字,却也一眼看不出多大差别。

    送完奠书,行完其余礼数,已然接近午时,李公公又提了一遍二十七日后继位,众人终于散了。

    江煜是独自来的,自然走时也便独自走,偶有几个路过的大臣,也是匆匆道一句喜,便连忙如丧考妣地继续哭丧着脸。

    可他不在意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司恶的话。

    ——你就不想让阿白当上皇后,母仪天下?

    他当时还觉得这事就算要成,也要等上十几二十载,却没想到,江桑竟然驾崩得这么突然,传位得这么突然。

    等到他继位了……

    “煜儿。”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

    江煜有些奇怪,这样叫他,是个长辈?

    他回头,来人竟是江桑的胞弟江卿。虽然江卿瞧着年轻,但却的的确确长了他一个辈分,叫他“煜儿”,也合情理。

    既然认出了人,江煜便应道,“皇叔。”

    江卿笑地疏离,嘴上却仍旧叫的亲切,“恭喜煜儿了。”

    江煜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眉头微皱,“皇叔,你我并不如何亲密,您还是称呼我嘉宸王,或者三殿下吧?”

    “哈哈。”听他这么,江卿反倒大笑了起来,等笑够了,他便压低了声音,“煜儿,这几日和決儿在明花州一战,可是顺利?”

    江煜看向他,眼若寒潭,“皇叔在什么?本王不懂。”

    “呵……你也不用懂。”江卿微笑道,“只不过,決儿消耗了你那么多兵力,我这个做叔叔的,实在有些担心啊。”

    江煜不语。

    “哦,忘记告诉你了。”江卿笑的倒是温文尔雅,出来的话却叫人一僵,“瞧我这记性,老了老了,我是来和你……宣战的。”

    江煜还未来得及再一句,江卿竟架起轻功,飘然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