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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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把三字经又细细推敲了一个月,深悟其中精妙奥义。

    “滋”先生抿一口酒,夹一口菜,细细品味:“从‘凡训蒙,须讲究’,到‘文中子,及老庄’,把历代典籍和读书顺序得是明明白白啊;

    瞧瞧,四书、六经、三易、四诗、三传、五子全都囊括,这明什么?”

    “明什么?”比先生了二十岁的妻子端茶进来:“不管明什么,都少喝点吧!”

    语气里有些嗔怪。

    这位是续弦,如今也四十出头了,看着满头白发的丈夫,嗔怪他不爱惜身体。

    都男人越老越知道疼人,当初爹娘就是这么开导她嫁过去做续弦的。

    头几年这老男人对她也是真疼人,甜言蜜语不断,让她心生感慨——虽黄花大姑娘嫁给老男人做续弦,名头不大好听,可她不但吃得饱穿得暖,丈夫还懂得她辛苦。

    看她冬日洗衣,便嘱咐要添些热水,不要冷到;

    看她夏日做饭,便嘱咐用井水擦擦汗,不要热到;

    看她爱吃李记的点心,便嘱咐想吃就去买,不要舍不得钱。

    如今十几年过去,方知老男人的心疼全在嘴上——天冷洗衣冻,也没见他雇个洗衣婆子;

    夏日做饭炎热,也没见他领自己出去吃吃馆子;

    知道自己爱吃点心,光嘱咐想吃便买,也没见多留些家用。

    但

    不打不骂,言语柔和,吃穿不缺,也不拈花惹草,还是教书育人、受人尊敬的先生,难道还要奢求什么吗?

    只是,如今六十岁都过了,用乡下的话,黄土已埋到脖子根,还喝酒,不爱惜身体,等有那么一日他没了,自己该怎么过?

    老夫少妻,终究变成给人养老送终的丫鬟。

    先生可不知道他妻子内心所想,又喝下一口酒,以箸击杯:“你懂什么?”

    又敲着杯盘打节奏,哼唱道:“彼既老,犹悔迟”

    妻子把茶水放置在他边:“少喝点吧,回头又要嚷着头痛!”

    先生乜斜着眼:“你懂什么!”随即又一把揽过妻子:“来来来,我教你读三字经!

    我一句,你跟一句哈,人之初”

    “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妻子抢答:“你都琢磨几个月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

    ()(e)  我知你天性本善,可就是没想到我以为我们天性差不多,其实相差甚远!”

    话中带着十几年婚姻生活中的丝丝怨气。

    先生摇了摇头,笑道:“哟呵,竟还能背上几句?不过呀,你并未领会其意,来来来,我教你!

    这句是,人的天性虽然相差不多,但是后天所处和所学不同,人和人之间才有巨大差别;

    你看,你就是个农家女,而我,却是读书人、是秀才,这就是差距,就是习相远。”

    六十多岁的糟老秀才!妻子在心里嘀咕。

    丈夫到四十八岁才停止考试,因为那时眼睛已经花了,头发也白了一大半,力不从心。

    对于妻子能背下几句三字经,先生来了兴致:“接着背,你背下多少了?”

    妻子几乎背下全篇,只是不解其意,也有几句遗漏。

    对此先生拊掌:“我就嘛,此书易读、易记,女子也该学习才是,看看,你都四十有余,且能听过几次就背下来,别人也可以。”

    妻子笑笑不话。

    女子也该学习?我嫁给你二十五六年了,也没见你教我一句半句的,若问,便是一句“你不懂,就不要问。”

    懂了还要问你?

    “你都能背诵下来,那些闺阁女子应该也能。”先生。

    “你想干什么?”妻子有些紧张。

    怎么着,六十多岁了,竟还有花花心思了?

    先生道:“人活一世,图谋的不过名利二字,我虽于仕途无望,但名声还是可以显扬一下的!

    嗯再等等,等院试结果出来,咱们县全军覆没的时候,我就去把这本三字经拿给知县大人过目。”

    妻子一听,哦,原来不是花花心思,放心了,可又纳闷儿:“为何要等全军覆没?你既然这书好,何不现在就送去?”

    先生却又是那句经典的“你不懂”回答她:“你不懂!朝廷每年春秋二季,都会派专人到各地巡视,对地方官员进行考核评定;

    教育治学也是政绩考课中的一项,咱们桑柴县接连几年都没出过秀才了,知县大人能不着急?

    若我在这时候把三字经献上,知县大人必定高兴,这明虽然县里数年出不了人才,但知县大人一直在做努力,并有了成果不是吗?

    这对他受考核有好处啊!

    ()(e)  届时,大人必会将我唤去对这本书进行明,我也能受到京城大官的褒奖,你,那时候我的名声是不是就传出去了?”

    妻子不解:“夫君只是秀才,知县大人却是进士出身,难道他不会将这本书据为己有,是自己写的?”

    还有后半句没——就像你把你学生的成果据为己有一样。

    先生再“滋溜”一口酒,补一口菜,笑呵呵道:“不能够!这三个月,我已经把三字经在学塾里传开了;

    教的也不多,只教到一半,但是知道的人却不少,好多学生天天追着我,要全文抄下来给家中子弟习读,我都没给;

    嘿嘿,你,这么多人知道了,知县大人还怎么据为己有?”

    妻子吃惊:“你这么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

    “那倒不是,先时我只是想在学塾里试试看,看蒙学班的接受情况,但李蔚珏那孩子无意中的一句话给我提了醒”先生话一半,停顿一会儿。

    “什么话?”妻子适时提问,夫妻日久,颇有默契——不就等我发问吗?我问了,你继续吧。

    先生:“那孩子,若这书真的好,他想刻印出来卖,这样能读到的人也多些,还可以赚些银钱;

    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家的?县里有名的‘半头鬼’家的!

    我当初收他的时候,是看在他交来的束脩多,也是冲着‘半头鬼’的名声;

    你想,若我能把‘鬼’的子嗣都给教出名堂,是不是我的名声也大了?

    谁能想到呢?哈哈哈这孩子竟然一再给我惊喜!

    你看看,咱家的菜蔬,从他来了之后就没怎么买过,时不时还要孝敬我些野味;

    接着又写出三字经,我竟挑不出一处不好;

    你猜,他想刻印卖钱的时候,还跟我什么了?”

    又来了,妻子好脾气的继续配合:“什么?”

    “他,若能卖钱,分我两成!”先生晃着两根指道:“我什么都不用干,白拿两成!

    欸,也不算什么都没干,我献给知县大人,同时要帮他与大人提出审核备案,

    你想吧,这书一旦献出去,我的名气有了;

    他再卖出去,我又能得二成银钱,哎哟哟,可真是名利双收,夫复何求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