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日升月恒,居中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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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十。

    今日是个盛大的日子,大明朝将在今天,迎来一位新的皇帝——朱翊钧,加冕登极。

    太阳还未升空,整个紫禁城宛如活过来一般,泛着生气。

    无数宫人、甲士、仪仗在皇城内穿行。

    各殿祭祀之所,提前摆好了牺牲香火。

    而此时的朱翊钧正身着縗服,跪在大行皇帝的灵位之前。

    “我皇考大行皇帝在上,我受与遗命,负托神器。”

    “文武群臣及军民耆老人等,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今日,即皇帝位。”

    言罢,一拜,再拜,至于再三,乃至于四。

    四拜之后。

    朱翊钧便将中册表,扔进了火堆,燃起杳杳青烟,萦绕在大行皇帝灵位之上。

    随后,他又转于两宫身前:“我母太后陈在上,我母太后李在上,子臣,今日即皇帝位。”

    罢,再度四拜。

    李太后此时已然热泪盈眶,口不能语。

    还是陈太后轻轻扶起:“宗庙社稷,便托付给皇帝了。”

    朱翊钧执沉声:“朕谨记。”

    而后,就在这殿中,女官上前,替他脱下縗服,换上冕服。

    玄衣黄裳十二章,第一次贴合在朱翊钧的身上。

    外衣织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

    内裳中绣着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陈太后亲自为他冠冕。

    前圆后方,玄表纁里,十二旒遮住了朱翊钧的面容。

    李太后为他系上佩玉革带:“皇帝祭完奉先、宏孝、神霄三殿后,速速去午门,军民百官还在午门外等着呢。”

    罢,似乎控制不住情绪,掩面退后。

    朱翊钧点头。

    看了一眼陈太后与李太后,转身便出了殿去。

    随行的太监,侍仪舍人一并跟了出去。

    只剩下两宫与各自大太监,留在殿中。

    冯保搀扶着李太后,正陪着一块诵念佛经。

    一旁的陈太后突然开口道:“终于如愿以偿了,确实也该向佛祖还还愿。”

    罢,陈太后从陈算中接过三炷香,向先帝灵位拜了一拜。

    李太后听了这话,睁开眼睛看向陈太后。

    当初陈洪任司礼监掌印的时候,许是这位姐姐起了争宠的心思,屡次与她为难。

    二人关系多少有些隔阂,这也是他昨日在儿子面前作色的缘故。

    现下又话让人感觉带着刺,李太后只觉得更不畅快了。

    但今天自家儿子登基,她也不能当真跟陈太后计较,否则闹出些不愉,丢的是她儿子的脸。

    想到了这里,她按下了心中情绪——总归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她赢得彻底,更应该拿出胜利者的气度来。

    况且她这位姐姐不能生育,见得这幅场景心态有些失衡,李太后着实能够理解。

    于是,李太后微微一笑。

    很是大度道:“姐姐不必忧虑,钧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我日后总是能依仗他的。”

    自家母子连心,骨肉相连,略微分润些恩典,给这位常年居别宫的宗法母亲,李太后还是能接受的。

    倒是陈太后听了这话,转头看向李太后,莫名地眼神有些复杂——真是傻人有傻福。

    却听李太后还在宽慰道:“前几日钧儿便与我了,他登基之后,姐姐以后就不必再居别宫了。”

    “等到过两日廷议,咱们便让礼部议论,我居慈宁宫,姐姐搬到慈庆宫去。”

    慈庆宫虽是东宫,但是如今新帝未婚无子,自然不急着留给太子。

    用以安置陈太后正合适,离文华殿近些,也方便皇帝日讲廷议后前往请安。

    陈太后还是领这份情的,她礼了一福算是谢过。

    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妹妹可真是好福气。”

    若非她这妹妹这幅憨笨的情状,她如今的心情,恐怕还要更差。

    李太后不由欣慰地笑了笑,自家儿子,确实是他的好福气。

    “好了,姐姐还是回宫休息吧,今日外面难免人多嘈杂,免得惊扰了姐姐。”

    她这姐姐本就体弱,又常年居别宫,阴冷潮湿,身子骨极差,稍不注意便病了。

    陈太后微微颔首,见了一礼,便领着陈算回别宫去了。

    陈太后走后,李太后才看向冯保,无奈道:“我这姐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幽怨?”

    分明是士大夫家出身,怎么气度还比不得自家一个农家女?

    冯保眼神一闪,口中宽慰道:“这是大喜的日子,陈太后动了情绪,有些感怀,也是常事。”

    李太后缓缓点了点头,旋即抛诸脑后。

    多年主仆,她向来对冯保的话深信不疑。

    随后又起另外一事:“你高拱这几日,当真要与咱们为难?”

    冯保连忙道:“昨日高拱在内阁放话了,要罢撤了奴婢这掌印的位置,好让娘娘一道旨意都出不了紫禁城,免得后宫干政,牝鸡司晨。”

    李太后冷哼一声,显然动了怒。

    ()(e)  冯保看在眼里,放下心来。

    高拱自然是没过这话的,但是,只要李太后信高拱过,那就够了。

    他历来是这样欺上瞒下的。

    他当初进裕王府时,裕王身边随侍的太监满员了,便特意重贿干爹,选在李氏身前为奴为婢。

    就是看中了李氏耳根子软,又没什么心,最是方便他哄骗。

    如今李氏既然做了太后,冯保只要维系着这份影响力,那么他就能在内廷中横着走。

    这不是如愿以偿,还有什么是如愿以偿?

    更别外朝的张居正与他互为盟友。

    背靠太后,结盟内阁,握司礼监,这阵仗,别皇帝还未成年。

    即使是成年,也至少得等张居正或者他冯保死一个,才有会亲政!

    至于皇帝日后清算?呵,插过羽毛的太监,不趁着最后的寿数逍遥畅快個十来年,难道还学着文官在青史上讨个好名声?

    太监好啊,死后一了百了,死无全尸,又无后代,也不在乎名声,清算又能清算什么呢,总归是畅快过了。

    如今,只待驱逐高拱,他冯保,便能站在大明朝的权力巅峰上!

    与此同时,午门外,等候宣诏的文武百官、军民代表,早已翘首以待。

    熙熙攘攘却井然有序,众人依次列等,从为首的廷臣,由午门一直往外排,到末尾的军民代表,几乎到了皇城尽头。

    张四维跪伏在午门外,暗自盯着班列最前方,高拱的背影。

    虽临时换船不太厚道。

    但是高拱作为内阁首辅,当真是能卖个好价钱。

    要不怎么张居正是神童,这位越过杨博,直接来找自己,简直是神来之笔。

    杨博不会为了内阁辅臣之位,就把高拱卖了,他张四维会啊!

    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已勘磨了十九年,本就是庶吉士出身,又有先帝经筵官的资序。

    如今任吏部侍郎,堂堂正三品,距离内阁辅臣也只差一步之遥。

    如今内阁之位就在眼前,别卖了高拱,便是正月里剃头,他都不带含糊的。

    张四维正想着,突然听到午门内有动静。

    抬头便看到,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宪于,一路唱喊,高捧四卷册书,从午门中跑了出来。

    “有旨!”

    “有旨!”

    “有旨!”

    待百官纷纷伏首听旨,曹宪于扯着嗓子便道:“天子即位,有圣谕出!”

    “着成国公朱希忠,奉册书于南郊,祭告天位!”

    朱希忠跪受领册书,往南郊而去。

    “着英国公张溶,奉册书于北郊,祭告地位!”

    张溶奉旨而出。

    “驸马都尉许从诚,奉册书于太庙,祗告宗庙!”

    许从诚奉旨而出。

    “着定西侯蒋佑,奉册书于社稷坛,祗告社稷!”

    蒋佑奉旨而出。

    四名勋贵,分别领着卤簿,也就是仪仗队,浩浩荡荡而出,代天子祭告。

    其中成国公最为显赫,负责祭天,羡煞不知多少武勋。

    可惜没人知道,往南郊而去的朱希忠,恨不得把这个差事当烫的山芋一样扔出去,爱谁接谁接。

    这些恩宠,都是要还的!

    此前他还体悟不深,直到昨日收到的那一封书

    受了皇室的恩情,该到卖命的时候了。

    皇室、内阁、司礼监,如今权势最大的三方,明争暗斗。

    胜负且不论,光是余波,恐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之丧命,又有多少人要丢官罢爵。

    这六部九卿,最后怕是大半都要换人。

    文官多是罢职,那丧命的,当然只有宦官跟勋贵这些倒霉蛋了。

    朱希忠这一副愁眉苦脸,可不是故意作态。

    正统十四年,也是这般斗争激烈,锦衣卫指挥使威风吧?被文官们当着监国的面,活活打死在大殿上!

    他是真不想淌这趟浑水,下点注,博取新帝些许好感,日后略微照拂一番就足够了。

    奈何昨日蒋克谦上门,送上皇帝书,让他再无法置身事外。

    新帝不仅让他全力开动锦衣卫,盯紧内阁与东厂。

    又将他弟弟朱希孝叫进了乾清宫,侍卫左右。

    还命他“随时配合”。

    虽然只是私信,措辞也极为恳切客气,但语气坚定,朱希忠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全盘接受。

    他当然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蒋克谦嘴巴是严,但下的锦衣卫,怎么也是他这个指挥使调过去的。

    高拱与朝官来往的动静、张居正跟晋党私会之事,还有那位新帝暗中的动作,朱希忠都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才深感时局危险。

    朱希忠只恨自己执掌锦衣卫,读书太多,消息灵通又了解太多国朝故事。

    这才令他惶恐不安,恨不得猝死在任上。

    否则呢?他能怎么办?

    无论无视新君,还是向司礼监或者高拱靠拢,都会被新帝记恨在心,不得等过几年,就得被成年的皇帝满门抄斩。

    ()(e)  至于站队皇帝,为君前驱?那就难免被文官记恨在心!

    此前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世宗玩伴,更于世宗有火场救命之恩,是什么结局,朱希忠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陆炳死后,世宗特意让人“护其家”,结果呢?世宗一去,文官们立刻反攻倒算。

    清算陆炳的声音不绝于朝堂,其中最激烈的御史张守约,竟然上奏抄家戮尸,逮问亲属。

    更可笑的是,先帝竟然没拗过,负了亲爹的遗嘱,真把陆炳家给抄了。

    无论哪种选择,朱希忠都看不到破局的希望,如今身处旋涡的他,似乎只能眼睁睁看着成国公府迎来衰败的结局。

    除非御座上的那位新帝,能胜出的同时,还是个顾念情谊的,不会兔死狗烹。

    此外,也须比先帝强势,能压服文官,避免反攻倒算。

    哦对,还得活的够久,熬到国公府得罪的文官都一一去世。

    想着想着,朱希忠自己都无奈地笑了。

    还真是,九死一生啊。

    奉先、弘孝、神霄三殿,乃是供奉不在九庙之中的帝、后。

    譬如他如今的两位母亲,死后灵位便只能归入这三殿之中。

    至于祭祀的过程倒很简单,也没多余的观众,都在殿外远观。

    朱翊钧按册文、祭礼,焚告先祖,礼毕,三拜而出。

    这便全了祭告祖灵的礼数。

    朱翊钧方从神霄殿出来,蒋克谦便迎了上前。

    “陛下,高阁老荐上来的言官,微臣试探后,只有两人能用。”

    朱翊钧有些意外,想了想还是颔首道:“也罢,两人也够用了。”

    这言官自然不是用来冲锋的。

    昨日他听闻张四维与张居正勾连,心中立刻有了定计。

    他如今是个打平衡的角色,巴不得高拱与冯保两败俱伤。

    既然历史上高拱一败涂地,他当然要出帮衬一下。

    晋党这个要反水的货色,正好让人去缠住,免得背刺的伤害性太强,也不引起冯保警惕。

    言官弹劾之后,杨博和张四维总是要自陈罪过,疏请罢免的。

    如此束缚脚一时就够了。

    至于怎么服的高仪弹劾晋党这种事,就没必要跟高仪了。

    他只是,听闻有朝臣贪污渎职,问高仪荐几名忠君爱国的言官,替他彻查暗查一番罢了。

    选人自然也是履历翻烂了,几岁尿裤子都查出来了,才挑出了几名三纲五常入脑的清流。

    就这,最后等锦衣卫遣人试探,听了一天墙角,就只剩两人能用了。

    而张四维和杨博的罪证,这两人的屁股,当真是一点没见干净。

    朱希孝昨日向他展示锦衣卫底蕴的时候,嘴巴都干了。

    最后才是挑了两件程度不上不下的罪状,准备到时候再给到言官里。

    如此平衡一番,才能斗得你来我往嘛。

    除了有些欺负老实人让他心里过意不去。

    毕竟等高仪事后知晓自己是要弹劾高拱下的晋党,怕是又要委屈一阵了——总不能责怪朕吧?朕饱读四书五经,无差别痛恨贪官污吏,先生总不能教我包庇吧?

    这时,蒋克谦又开口道:“陛下,高阁老言,他最近操劳过度,身体抱恙,等陛下登基后,要休沐几日。”

    朱翊钧一愣:“休沐?”

    内阁拢共就三人,还要去一人视山陵,这时候休沐?

    脑子一过,这才反应过来,多半是高拱授意。

    高拱这也太刚愎自用了吧,他好歹是高仪举主,二人私交极好,正要做大事的时候,竟然让高仪置身事外?

    若非高拱这性子,他历史上恐怕也不会输得这么惨吧。

    不过正好,大家办的事都瞒着高仪。

    就他一个清白身的老实人,确实也不便沾染太多是非,如此才好尘埃落定之后,出来收拾残局。

    至于身后的清流嘛,暂时交给朕驱使一二吧!

    想着,朱翊钧点了点头,嘱咐一句:“你派人看着点,要确保朕随时能联络到高阁老。”

    蒋克谦退了下去。

    朱翊钧招来礼官:“朕已祭完祖灵。”

    那礼官晓事,钦天监早先设定好的时鼓,立刻第一响。。

    殿外,拱卫司已经布置好了卤簿,其后排列着甲士,各自树立旗帜与仪仗,一辆五辂车停在殿外,两名侍仪舍人举着表案侍奉左右。

    张宏连忙扶着朱翊钧稳稳踩上了五辂车,而后扯开嗓子喊道:“开道!”

    顿时,钟鸣鼓响,甲衣阵振,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去。

    前方百人洒水、清道、展旗,左右依仗奏响礼乐,拖出一条长长的队伍。

    张宏便再度唱喊:“御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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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后面交的部分,为求剧情起伏,会有部分史实屈服剧情,作者会标注在本章里,也需读者自行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