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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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宫内一片寂静, 苍临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了停放在殿中央的棺椁, 他盯着那棺椁看了一会,才慢慢偏开视线,转向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苏和, 微微躬身:“苏先生。”

    苏和起身,目光落在苍临脸上,不过一日的时间, 苍临整个人就好像失去了精气神一样, 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意, 看的苏和都觉得于心不忍,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到苍临面前,闻到苍临身上的酒味,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转转,你大概也想单独跟他待会。”

    完,苏和朝着那个棺椁看了一眼, 转身出了门。厚重的殿门缓缓地合上, 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苍临一个人,对着一座冰冷的棺椁。

    苍临愣了愣,微微闭眼,靠着棺椁坐了下来,抬起颤抖的手指轻轻地覆在棺木上, 然后将脸也贴了上去,他心里清楚,这大概是他与伏玉最近的距离了。过段时日,伏玉将和他的先祖一样葬入皇陵,永远留在地下。

    棺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伏玉毕竟是天子,哪怕人尽皆知他只是一个傀儡,但死后依旧保留着天子的体面,一切都依制而行。苍临用手指细细地抚过那些纹络,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都搅在一起,疼痛难忍。

    他闭着眼,轻轻开口:“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起去了,可是我却不能,我要亲手杀了害死你的仇人,我要帮你看着这江山还有天下百姓落入一个牢靠的人手里,我要替你为忠叔养老送终,这些事不做完,我没有颜面下去见你。”

    长乐宫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能给苍临一个回应,许久之后,他突然落下泪来,低声道:“所以你在下面的话,能不能再等等,等我完成了这些之后,我们一起去投胎。”

    呼啸的秋风顺着敞开的窗子吹入殿内,吹熄了窗口的几根烛火,大殿内的光线暗了不少,苍临却好像没有察觉一般,就那么靠坐在棺椁旁,一动不动。

    殿外,苏和还站在门口,夜间风里凉的很,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瑟缩起身体,好像这样能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大殿之内一片寂静,只能看见晃动的烛火,还有蜷缩在棺椁旁始终没有动作的人影。

    苏和缓缓地收回视线,发出一声长叹。

    “怎么,这种时候觉得苍临可怜了?”突然的话声让苏和一惊,他扭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从夜色之中走了出来,正是负责护卫皇城安危的备身郎将,荀成。

    苏和微挑眉,目光落在荀成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荀大人这话是何意?”

    荀成双手负在身后,斜倚在长乐宫前的石柱上,在夜风之中竟然带着一点慵懒的意味,他偏过头看着苏和,唇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苏先生任帝师也有三年,据我所知,与先帝师生情谊深厚,但皇帝突然驾崩之后,先生你虽然表现的有些难过,却丝毫不觉惊讶,仿佛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话了一半,他便如愿地看见苏和微微变了脸色,勾了勾唇角,继续道:“那一日在正阳宫中,大家所饮的酒都是从一坛酒中倒出来的,却偏偏只有皇帝一人中了毒,若不是正阳宫中皇后的亲信,又怎么可能避开试毒,顺利得手呢?皇帝驾崩之后,皇后就像事先准备好一般,将所有的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并且,绝不假他人之手,长乐宫中原本的内侍都被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殿内遣了出来,在群臣入宫之前由皇后的人将皇帝入殓封棺。”

    他抬起头,看着苏和,缓缓地道:“就好像,那棺椁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仓促匆忙。”

    苏和怔了片刻,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我倒是没想到,荀大人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转过头朝着身后的主殿看了一眼,“陛下驾崩之时,苍临就在旁边,难道你觉得他现在的这副样子,也是作伪?”

    “让人假死的办法我听过不少,更何况,关心则乱,因为在意,所以连亲自确认都不敢。”荀成摇了摇头,“起来,那皇帝倒是心狠,明知道他死之后苍临肯定难受的很,却仍然做了这么个局,并且,连着苍临都一起隐瞒。”

    苏和发出一声轻笑,他转头,对上荀成的眼睛:“那苍临对陛下是不是又足够坦诚呢?”

    荀成一愣,随即失笑:“怪不得,我这皇帝这次为什么突然设计了这么一出,并且舍得连苍临都瞒着。原来是知道了苍临的身世。”他笑了一会,感叹道,“起来,还是我瞧了他。”他摆了摆手,“这样也好,好歹他那个人还好好的活着,等将来苍临知道,余生也多了一点安慰。”

    “将来?”苏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用词,“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不算告诉苍临?”

    “苍临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为了那皇帝,几欲随他一起归隐山林,现在让他以为皇帝死了也好,最起码他会有动力做一些原本就想做的事情。”完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狡黠的笑,“更何况,欺骗他的人又不是我,那真相也不该由我来告诉。况且我觉得,不定将来的某一天,等苍临冷静下来,他会自己发现真相,那到时候不是更有意思吗?”

    苏和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紧锁在荀成脸上,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你究竟是谁的人?陈原,还是贺鸿仪?”

    “苏先生,”荀成语带笑意,“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是非分明,我谁的人都不是,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至于这事情遂了谁的意,又恰好帮了谁的忙,我是不会在意的。 ”话落,他挥了挥手,“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了,谢谢苏先生今日帮我解惑,我就不扰先生,”他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清冷的月亮,“在这冷风之中赏月的好兴致了。”

    完身形一闪,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之中,独留下苏和一个人在冷风之中站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这秋夜还真是凉了。”

    语落,他推开了身后主殿的门。

    苍临还靠坐在棺椁旁,微闭着眼,就好像已经进入了睡梦之中,连殿门开,冷风吹进来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苏和看着他的这副样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其实苍临也算是他的学生,并且对比起来,要远比伏玉更有天分,也更勤奋一些。没有先生不喜欢这样的学生,他也不例外。

    只是伏玉毕竟是南夏最后的血脉,这几年来大概没有人比苏和更直接地看着那皇帝的境遇,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伏玉有多渴望离开这个牢笼。南夏皇室气数已尽,仅凭一个伏玉是无力回天的,他若能逃离这里,也算是为伏家保住了这最后的一丁点血脉,也是他这个为人臣子之人应做之事。

    至于苍临……依着他的出身来历,还有他的天赋能力,却守在伏玉身边当一个太监,实在没办法不让人去怀疑他的目的。苏和想起那日在御花园中伏玉看见那封信之后的表情,最终做出这个决定大概他也纠结了许久。

    只是现在看着苍临这副样子,苏和忍不住觉得,不管苍临留在伏玉身边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是最起码此刻,他是真真切切的难过的。

    苏和站在苍临面前沉默了一会,先是起身将敞着的窗子关上,将风声隔绝在窗外,走到苍临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苍临,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苍临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在苏和脸上停留了一会,似乎是在分辨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然后他垂下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以前都是在这里休息的。”

    长乐宫的主殿是伏玉的寝宫,而苍临自入宫以来就一直与伏玉住在一起,而现在,这里成了伏玉停柩的地方,苍临也就没有了住处。

    苏和目光在这殿内转过,似乎是考虑了一下,而后开口:“不然你去看看程忠吧,白日我见过他一面,看起来不是很好。他抚养陛下长大,现在陛下突然没了,大概难以接受,你去看看他,陪他话,不然陛下,陛下泉下有知的话,也不会心安。”

    苍临听见程忠的名字便抬起头来,似乎是考量了一下苏和的话,而后点了点头,他回手在身侧的棺椁上轻轻拍了一下,不管苏和就在眼前,轻声道:“我去看看忠叔。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完,他撑着膝盖 ,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苏和的注目下,缓缓地出了门。

    殿门重新合上,将苏和的长叹声隔绝在大殿之中。

    苍临从未觉得长乐宫如此的空旷与寂静,那些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现在落入他的眼里,只会让他觉得格外的难受。毕竟他与这里所有的回忆,都包含了另一个人的存在,现在那个人不在了,他连直面这段从主殿到偏殿的熟悉的路都困难。

    他在夜风之中缓缓地走到偏殿门外,里面透露出的烛光表明程忠还没有入睡。程忠早年过得困苦因而养成了习惯,为了节省红烛,睡前是一定会熄灭烛火的。

    苍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叩响了殿门。跟着他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走来,殿门从里面开,露出程忠那张苍老的脸。程忠看了他一眼,勉强牵了一下唇角:“外面风大,进来吧。”

    苍临木然地跟着他走了进去,视线从房内环过,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供奉的那个没有名字的牌位上停住,苍临知道那是伏玉娘亲的牌位,被程忠从冷宫带到了这里,每日上香从不间断。

    程忠看了一眼苍临身上单薄的棉袍,凑近了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低低地叹了口气,回身从炉子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苍临:“喝点水暖暖身子。”

    苍临接了水杯,只握在手里,目光下意识地就跟着程忠在殿内转过,他知道自己来是为了劝慰程忠的,所以他应该点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却不出口。他能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吗?可他连自己都不能服,又怎么拿这些话去劝程忠?

    在这种时候轻描淡写地将这种话出口,安慰的或许只是自己而已。

    程忠给炭盆里添了碳,坐回到自己那张老旧的摇椅上,向后靠了靠,发出一声叹息,才抬眼看着苍临:“今日一直没有见你,看你这副样子,只怕是滴水未进吧?”

    苍临连忙抬手喝了一口水,湿润了一下自己干渴的喉咙,才开口:“我,我没事,只是一时吃不下什么东西。”他看了程忠一眼,感觉程忠在一夜之间好像又苍老了不少,双眼红肿,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苍老看在眼底,不由有些担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忠叔,你还好吧?”

    程忠抬眼看他,轻轻笑了一下,眼底带着几分痛苦:“像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就什么都看开了。人早晚都会死的,我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苍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些什么,他听见程忠在耳边轻轻地叹息:“陛下这辈子,命太苦了。他刚出生的时候,只有那么一大点,又瘦又,又早早的没了娘亲,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带大的。

    冷宫里什么都没有,他吃不饱也穿不暖,却早早的懂了事。我那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惨的皇子啊。后来先帝驾崩,他一心的想带我出宫,却没想到机缘巧合当上了皇帝。虽然我知道他一直都不喜欢,但好歹能够衣食无忧,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谁知道……”

    程忠话到这儿,眼泪已经滚了出来,苍临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他抬手,有些痛苦地遮了遮自己的眼睛,不让眼泪滚出来,却没止住自己的哽咽,他靠坐在椅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又缓缓地道:“忠叔,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程忠闻言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你还年轻呢,不能被我拖累。皇后娘娘已经同意了,等陛下葬之后,我就也搬去皇陵,反正我一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在皇陵里陪着陛下,或许还能活的更久一点。”

    苍临没想到程忠居然会有这种算,他的眉头紧锁在一起,但最终还是缓缓地舒展开。或许这对程忠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伏玉已死,南夏皇室后继无人,彻底陷入颓势,西北贺鸿仪蠢蠢欲动,不日就会有所动作,西南的陈原大概也不会甘心将这触手可得的天下假手于他人,到时候不管谁获胜,皇城总会易主,程忠一个年迈的,前朝皇帝身边的内侍再留在这里,苍临未必真的能保得住他。如果程忠真的出了意外,那他大概真的无颜去面对伏玉了。

    他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还有事要办,不能去照顾你,你一个人在皇陵要照顾好自己,不然伏玉他……会担心。”

    程忠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别看我这把老骨头了,命却硬的很,放心吧。”

    苍临看着程忠,眼带担忧,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想再点什么,突然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触碰自己,他愣了一下,低下头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艳丽羽毛,羽毛的主人正伏在他脚上,将头埋在翅膀下,一副不起精神的样子。

    苍临弯下腰将黑轻轻地抱起,顺着它光滑的羽毛上拂过,黑慢慢地抬起头,在他手指上蹭了蹭,便又将头藏回了羽翼下,一副恹恹的样子。

    苍临抬头看向程忠:“黑它怎么在这儿?”

    “主殿里人多眼杂,没有人有空搭理它。”程忠朝着黑看了一眼,“它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一样,一直围着那棺椁转,后来我把它抱回来就一直这副样子不起精神来。刚刚许是在后面听见了你的声音,所以专门过来找你的。”

    苍临轻轻地摸了摸黑的羽毛,好像还能看见当日二人将它带回宫时伏玉那副笑意满满的样子,那时候伏玉还一度担心黑活不长,每日好吃好喝的养着。可是一转眼,黑还在,那些过往却都成了过往云烟。

    苍临闭了闭眼:“将黑留给我吧,我会照顾好它的。”他抬起头,眼底闪着水光,“也当是给我再留一个念想。”

    程忠点头:“它自在这皇城里长大,早就习惯了,而且跟着你,他或许更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