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腊月三十, 年关终至。
前一日苍临在太子府喝了不少的酒, 虽然最终回了府里赶上了晚膳, 但菜刚送上桌,他整个人就伏在桌案前睡着了。管事只好将他扶上床,因为苍临又素来不喜欢别人碰他, 管事也不敢替他更衣,只能盖好了被子,由着他就这么睡了。
苍临这一觉起来已经大天亮, 他睁开眼愣了半晌, 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日赴宴时穿的衣袍,在床榻上滚了一夜, 满是褶皱。苍临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地疼的厉害, 抬手揉了揉眉心,回头看见床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碗早就凉透了的醒酒汤, 苍临犹豫了一下,端起来直接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早已尝不出滋味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缓缓下滑, 将他体内还残留的酒意驱逐个干干净净。
苍临揉了揉眼, 他前一日喝了太多的酒,在贺赭齐面前他总要表现的乖顺怯懦,所以凡是贺赭齐倒好的酒,他便没有拒绝,一杯接一杯喝了个痛快, 连一直坐在他对面安静地与他装不熟的苏坤都被他这副架势吓了一跳,悄悄地看了他好几眼,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
苍临知道贺赭齐同时邀他与苏坤赴宴是为了什么,一是为了试探,试探苏坤是不是如他表现的那般并不过问争储一事,也是试探苍临是不是就如他表现的那般。而另一方面,也是在尝试将这二人拉到自己的阵营。
其实以苍临的角度,他觉得贺赭齐完全没必要如此,他先天占据着嫡长子的优势,已经坐在了太子之位上,只要他安安稳稳不如任何的纰漏,贺鸿仪就算偏爱贺殷治,也找不到废掉太子的借口。如果他是贺赭齐就按兵不动,水来土掩,却绝对不会正面与贺殷治去拼。
但也正是因为贺赭齐这么做了,暴露出他的贪欲,他对权势的渴望,也逐渐暴露出自己的缺点,苍临才能慢慢找到机会,借着他们兄弟二人鹬蚌相争,早晚有一日,做那个得利的渔翁。
不过来日方长,他有的是耐心。
苍临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唤人进来送了温水洗漱。已近临近晌午,他收拾一下就要准备进宫了。毕竟是除夕夜,阖家团圆,贺鸿仪虽然已经充盈了后宫,但也备下了一桌晚宴,召三个儿子入宫,安享父子天伦。
苍临觉得贺鸿仪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自欺欺人,他对这几个儿子其实未必有多深的感情,而他也未必不知道这几个儿子各自心怀鬼胎。但现在毕竟变成了皇家,总有些样子要装装的。就像是前一晚,苍临还在太子府与贺赭齐共演了一出兄弟情深。
苍临洗过了脸又喝了碗热粥,才感觉自己的精力稍微回来了一些,跟管事嘱咐了几句晚膳的事儿,见时辰还早,干脆带着黑到花园里散步。
他搬进这晋王府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黑一直都是放养的状态,反正这府里人人都知道这只花尾巴的雉鸡是晋王的宝贝,都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没人敢冒犯。黑常常自己在府里转来转去,但是苍临却几乎没再像当年那样带着它去花园里散步。
大概是怕触景生情。
从那日在江南郢都城见到伏玉,苍临觉得自己所有的畏惧,所有的哀痛全都散得无影无踪,虽然他依旧还在心底因为伏玉丢下自己的事而难受,但,大概真的经历过生死,经历过失去的绝望之后,这些难受他可以暂时装作并不存在。
因为他现在终于明白,没有什么比活着还重要了。
只要伏玉还活着,那么其他都可以接受。他跟伏玉之间的帐也有后半生的时光来仔细算。
况且,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死缠烂跟着伏玉才能保证自己不被丢下的孩了。他想要的,他这次会重新守住。
他不再迫切将伏玉带回自己面前,他要安排好一切,他更想要伏玉能够心甘情愿的回来,能给他们错失的这一年多的时光一个交待。而且,他知道,他能做到。
苍临带着黑在花园里转了大半圈,脑海之中已经出现了各种的想法,哪里建荷花池,哪里修凉亭,种什么花,栽什么树,都有了计划。他跟伏玉相处太久了,清楚地知道他的所有喜好,知道要如何安排,才能让伏玉喜欢。
他一直想给伏玉一个家,想给他遮风挡雨,让他不再受人欺侮,现在虽然他还没完全得到所有,但是他应该可以做到这些。他已经死气沉沉地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他想不到未来,也感受不到什么愉悦,更没有什么期许,唯一支撑他的,只有除掉贺鸿仪,得到他应得的一切,为他可怜的娘亲还有伏玉,报仇。
现在,他的人生似乎终于重新找到了希望,而那个希望就是伏玉。
苍临站在花园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将黑抱了起来:“回去吧,我也该进宫了。”
贺鸿仪搬进皇城之前,将整个皇城重新修缮了一遍,大抵是觉得长乐宫不怎么吉利,最终住进了明光宫。而皇城之中那些空置了已久的宫殿也迎来了它们新的主人。整个皇城一改前朝的冷清,住满了贺鸿仪新选的后宫佳丽,变得热闹非凡。
但不管这皇城修成了什么样,苍临毕竟在这里住了近四年,这里存留了他太多的记忆,每每进宫来,他的心情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但他却不得不一次一次来到这里。
他刚刚走到明光宫门前,就听见身后传来话声,跟着有人唤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了似笑非笑的贺殷治。苍临抬手作揖:“二皇兄。”
贺殷治目光落在苍临脸上,嘴角向上扯了扯:“苍临,你这脸色可不怎么好。”他着话,向前走了几步,凑近苍临身上嗅了嗅,“这身上怎么还沾着酒味,我听你才痊愈,自应该好生休息,怎么还能喝酒。”
苍临把他的表情收入眼底,心中立刻明白他昨日在太子府喝酒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贺殷治的耳朵里,而传出这件事的人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贺赭齐。他大概恨不得直接告诉贺殷治,他与苏坤已经被拉入了太子一派。所以贺殷治才会如此的阴阳怪气。
苍临还没等回答,身后又传来话声:“是我听苍临久在府里养病,闷了许久,趁着他病好,专门请他到我府里散散心。”贺赭齐慢慢地走近,瞥了贺殷治一眼,“二弟难道是在怪我吗?”
贺殷治收了脸上的笑意:“大哥笑了,我只是关心一下苍临而已,大哥也是关心苍临,又有何怪。”
贺赭齐翘了一下唇:“那就好,我们快些进去吧,别让父皇久等。”
苍临跟贺殷治一人施了一礼,跟着贺赭齐一并进到那明光宫内。
苍临来这明光宫的次数也不少,每次过来他都不得不感慨,他没见过别的皇帝,但是若跟贺鸿仪比起来的话,伏玉那个皇帝确实是有些寒酸惨淡,
这明光宫经贺鸿仪斥重金修缮,从殿外看起来便是金碧辉煌,殿内更是搜罗了不少奇珍异宝,名字名画,五一不彰显着这宫殿主人的身份。
贺鸿仪正坐在上位,怀里还搂着一个看起来还没有苍临年纪大的女子,苍临请安之后抬眼扫了一下,发现并无印象,大概是贺鸿仪的新宠。他用余光扫向身旁的两人,发现他们兄弟二人要远比他淡定的多。
苍临能够理解他们的淡定。他们都知道贺鸿仪此人生性凉薄,他们仨人的娘亲都或主观或客观的死在贺鸿仪手下,加上贺鸿仪登基以来,后宫宠幸过的女子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能超过一个月。贺鸿仪借口对亡妻情深,将皇后之位空置,只要不再有新的子嗣出生,就没有能够威胁他们地位的人,所以他们也不会在意。
至于新的子嗣,苍临忍不住轻笑,不管是贺赭齐还是贺殷治,都不会让这种可能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除夕夜,贺鸿仪心情大好,他拍了拍怀里女子的手,抬眼看向三个儿子,最后朝着苍临道:“苍临,你身体可好了?”
苍临拱手:“多谢父皇记挂,儿臣已经痊愈了。”
“那就好。”贺鸿仪朝着内侍挥了挥手,“既然三位殿下都来了,那就开宴吧,今日是除夕夜,咱们一家人也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苍临一向厌恶这种场合,但他素来能伪装的很好,他足够低调安静,对比两个针锋相对的兄长,倒也能扮演好一个乖顺怯懦的儿子的身份。
这顿饭从下午一直吃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直到那个一直坐在贺鸿仪怀里给他喂酒的女子凑到他耳边了些什么,贺鸿仪才朝着三个儿子道:“那今日就到这儿了,除夕夜朕也该去趟后宫,你们也回府陪一陪家眷吧。”
贺赭齐与贺殷治早已娶妻生子,唯有苍临还是孤身一人,贺鸿仪话完才想起来苍临,瞪着苍临看了一会,见他这个儿子缓缓低下头似乎在掩藏什么情绪,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抬手擦了擦眼角,显然是触动了什么心事。
贺鸿仪皱着眉头看了一会,最终挥了挥手:“罢了,你们都回去吧,这事儿改日再。”
苍临抬手,朝着贺鸿仪施礼,跟着贺赭齐二人一起出了明光宫的宫门。
走到宫门外,贺殷治回头看了苍临一眼,那眼底带着疑惑,带着不解,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朝着贺赭齐拱了拱手:“臣弟就先行回去了。”
等贺殷治走远,贺赭齐才转向苍临:“你刚刚可是,想到了什么心事?”
苍临眼角还微微发红,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事,牢皇兄挂念。”
贺赭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有些事儿我也听了,但不管怎么,苍临,你毕竟是皇子,总该注意一些,更何况,这天底下什么好姑娘没有,等回去我就叫人物色几个送你府里去。”
苍临垂下头来,低低道:“多谢皇兄好意,只是,苍临并不需要。”苍临到这咬紧了自己嘴唇,“我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惹得父皇不快,若是简简单单地好男风也就罢了,那个人的身份还是那样的……只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要想到他孤苦伶仃地躺在陵寝里,就忍不住地难过。”苍临着,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睛,“让皇兄见笑了。”
贺赭齐看了苍临一会,直到看见苍临的眼角又红了起来,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我尚且不能理解,但却也可怜你一番情深。你也别多想,父皇那里等我帮你去,想必父皇是可以理解的。”完,他又想了想,“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也总不是办法,你若实在不喜欢那些庸脂俗粉,等过几日我让他们听听,有没有,咳,有没有,嗯,就你喜欢的那种,好歹送到你府里陪你话。”
苍临抹着自己的眼角,轻声道:“多谢皇兄。”
贺赭齐揽过他的肩膀:“你我兄弟,这些就见外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府了。”
苍临低着头,由着贺赭齐一路将自己带到宫门外,直到上了自家府里的马车,才抬手抹了一把脸,唇角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朝着车夫吩咐道:“走吧,回府。”
车夫一甩马鞭,马车朝着晋王府驶去。
晋王府门口燃起了两个红彤彤的灯笼,门外贴的春联也是苍临亲笔所写,虽然已是晚上,府里却难得热闹,人人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苍临一路走到自己房里,朝着管事吩咐道:“今夜没什么事就都放个假,想守岁的守岁,想休息的休息,这个月的月银都翻倍,就当是过年了我的赏。”
管事先是一愣,跟着朝苍临施了一礼:“那多谢殿下了。”
苍临笑了起来,面色难得地柔和:“我要的酒菜都备下了吗?”
“回殿下,都备好了,您进府之后已经派他们送进了您房里。”
“那让他们都下去休息吧,不用留人伺候。”苍临看向管事,“你也回去休息吧,或者干脆去跟他们热闹热闹。至于我那边荀大人要过来,你知道他一向不循常理,由着他自在就是了。”
荀成算是这晋王府的常客了,但几乎没有一次是从正门进来的,除了管事到没有几个人遇见过,管事早已经习惯,应声退下:“是,殿下。”
苍临看着他走远,面上带着一点笑意,朝着自己房里走去。等他推开房门,温暖的气息扑了他满面,跟着就看见荀成正坐在桌前翘着腿,手里还举着一壶酒,他身旁坐着景逸、景峰二人,一见房门开便站了起来。
荀成兀自坐的安稳,朝着苍临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酒壶:“晋王殿下府里倒是藏了不少好酒,我闻着味儿就寻来了。”
苍临勾唇,将自己披风脱掉:“原本就是给你准备的。”他朝着剩下两人看了一眼,“坐就是了,哪有那么多客套。”
荀成点头:“我的吧,你们殿下孤家寡人一个,在这种日子也就只有我们能来陪他喝喝酒了,你们还这么多客套。”
苍临看了荀成一眼:“跟你比起来,我可算不上什么孤家寡人。”
荀成弯唇:“我发现你从江南回来之后,倒是多了不少底气。”他抬手指了指苍临的脸,“这脸上的笑都多了,也不再死气沉沉的了。”荀成撇了撇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早点把那……没死的消息告诉你,我也省了不少的麻烦。”
苍临看向荀成,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你一直知道这事儿?”
荀成偏偏头,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嗯,是比你早那么一点。”
苍临咬紧了牙关,看向荀成的目光也微微发冷:“那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又有何用?”荀成看着他,“你跟那皇帝朝夕相处三四年,形影不离,感情深厚,可是到了最后他却选择了假死这一步逃出宫去,把你瞒了个严严实实,你就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这是苍临知道伏玉还活着之后的一个心结,他一直刻意隐藏着这个心结,他想等伏玉回来之后亲自问个清楚,但此刻话到了这里,他也再忍不住:“为什么?”
“因为你是贺鸿仪儿子的身份,在那之前,就被那成了精的皇帝知道了。”荀成淡淡地道,“所以,你先前所有对他的好,所有的生死相依,在这个先入为主的前提下,都变成了处心积虑,如果你是他,你还敢再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