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次骄傲
林妗开始经常往外跑。
她, 她找到工作了。
沈翊问她是什么工作, 她却停顿好半天,然后笑着:“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工作。”
然而好日子没来,高利贷的先来了。
他们以往只会去赌场之类的地方找沈父的麻烦,但是沈父已经很久没出现, 他们知道他家在哪,便毫不客气地上门来了。
那天正值休息日,家里只有沈翊。
林妗的工作时间不固定, 她已经有两天没回家了。
门被锤得砰砰作响, 沈翊在拿起电话想要报警的一瞬间却犹豫了。
座机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机器音,他抬头看了眼二楼紧闭的父母的房间,手渐渐收紧。
捶门声和叫喊声持续了一阵,忽然停了一下。
外面响起了林妗的声音。
接着就是林妗的乞求声和那群人并不客气的催债和咒骂的声音。
沈翊心一沉,扣上电话, 往大门走去。
**
一群人出够了气, 边骂边走了。
林妗抱着儿子:“阿翊……你怎么样?”
沈翊身上的衣服滚上了泥灰,还能清晰可辨好几个鞋印,他发丝凌乱,眼镜支离破碎地躺在一边的地上,一边脸颊也沾了地上的灰, 甚至有擦伤的痕迹,渗出丝丝血迹。
他的嘴角也破了,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都是被击过后的红印,再过一会儿便会化为淤青。
很是狼狈。
看着儿子身上的伤势, 林妗哭得泣不成声:“对不起,阿翊……都怪妈妈没用……对不起……”
沈翊擦了擦嘴角,疼痛让他忍不住眯了下眼睛。
林妗还在哭,趴在他的肩头,泪水洇湿了肩上一片布料。
沈翊伸手握住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神情平静,缓缓地开口:“妈,自首吧。”
林妗猛地一僵,哭声哽在了喉咙里,她抬头震惊地望着他,嘴巴张张合合,有些慌乱又语无伦次地道:“阿翊……你、你在什么……”
他握紧了母亲的手,低低地重复道:“妈,自首吧。”
林妗却仿佛被烫到一般抽回了手,失了魂似的:“不……不是的,不是的……”
沈翊抓住她的双肩,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道:“他在你的房间,对不对?”
林妗转瞬便知道儿子的“他”是指谁。
她身体颤抖着,垂下了头。
“那天……我在厨房看见一个农药的空瓶子。”
沈翊从进门那刻起,就感觉到了家里不对。
沈父的鞋子还在玄关,可林妗却他走了,就算他换了双鞋出门,沈父也是会把旧鞋收好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走得再急也一样,沈翊很了解这点。
林妗方方面面的表现,都太不自然了。
她菜凉了,要热热,可沈翊听她在厨房的动静,分明是在炒新的菜。
果真,端出来的并不是先前的那些了。
他本也是将信将疑,直到进去洗自己的碗筷时,发现了她扔在垃圾桶里的农药瓶子。
几乎是一瞬间,他知道了家里发生过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
只是他没想到,母亲也坠入了深渊。
林妗将脸埋进了手心,呜咽声痛苦,她艰难地道:“我不想的……是他逼我,是他逼我……”
脸上和嘴角的伤在话时牵动起疼痛,沈翊顿了顿,“毒瘾,是他让你染上的吗?”
林妗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你也在贩毒。”他嗓音起了涩意。
他知道,林妗的工作是什么。
她本就没有缜密的心思,现在被药物侵蚀了神经,更难做到万无一失。
“对不起……阿翊,对不起……”她抬起脸,无助又绝望地摇着头,手伸过去死死地攥紧儿子的胸前的布料,“妈妈实在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
屋外艳阳高照,母子二人一人痛哭,一人沉默,浓重的阴霾笼罩在二人头顶。
良久,林妗才哽咽着,带着几分恳求地道:“阿翊,让我好好想想,让妈妈好好想想……”
沈翊握住母亲的手,这双曾经不沾阳春水的手已经被生活磨搓得粗糙不已。
初夏时节,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沈翊轻轻点了点头:“好。”
然而第二天,他却在浴室里发现了母亲的……尸体。
她靠着墙坐在地上,头歪向一边,手垂在地上,左手的手心向上翻,里面躺着一支针管。
而她周围的地上,也散落着许多支注射空了的针管。
这天是个阴天。
沈翊侧头望向洗手台上面的镜子。
镜子里清瘦的少年眼底似乎漫了层薄薄的水汽。
他报了警。
警察很快赶到,他们在林妗的卧室里找到了沈父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还有不少的注射器与毒品。
他们将沈翊带走问了话,而后将他暂时安置到了福利院。
社会福利院里老人居多,毕竟不是儿童福利院,孩儿很少,更别和他年纪相仿的。
沈翊的话很少,但老人家们喜欢找孩子聊天,经常是老人们坐在一边聊天,他捧着本书听着,时不时礼貌性地回两句。
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少。
他逐渐地找回了站在木框外的感觉,而这次,框里的电影由彩色彻底变成了黑白的。
直到一天,福利院里来了个老人。
老人慈眉善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艺术气息,姓云,是个导演,福利院的老人们聊天时,他是来这里为电影取材的。
沈翊并不在意。
云老爷子当时正在琢磨一部新电影的思路,趁着来这个城市拍戏,闲暇的时候就去各处的福利院和孤儿院里转悠,慢慢地充实这个在脑海中初具雏形的新故事。
他转悠着转悠着,被偶然经过的沈翊一下吸引住了。
那是他当导演这么多年的直觉——这个孩子,仿佛跟这个世界脱节了一般,他的身上,有故事可循。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翊回头看了一眼。
云老爷子当即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沈翊是无所谓的,他在诉自己的事情时,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一个陌生人的事。
云老爷子却很是意外,这个孩子的经历,和他脑中所初步构思的故事,相差无几。
他觉得,这或许是一种缘分。
他问沈翊:“如果我把你的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呢?”
沈翊无波无澜地点头:“您拍就是了。”
云老爷子颇为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他拍了拍沈翊的肩,语气深远:“孩子,不妨对明天多抱一点期待,踏进这个世界,你或许会发现许多宝藏。”
沈翊不需要什么宝藏。
但他听见这句话时,仍是抬眸,望向了云老爷子温柔坚定的眼里。
之后的一段时间,云老爷子时不时就来转转,每次临走前,总要去看看沈翊,找他两句话。
沈翊态度依旧。
云老爷子这边的剧组完工后,最后一次来福利院,给沈翊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并和他合了一张影。
沈翊只当这不过是一场很普通的和陌生人无意间产生交集的擦肩而过,并未放在心上。
老人的电影,他也毫无兴趣。
过了不久,福利院的人有人要来接他回家。
林妗一家的事在当地传开来了,甚至刊登上了当地的报纸。
这些却给一直在寻找女儿的林老爷子提供了讯息,在知道女儿遭遇的这些时,他受到的刺激太大,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便不顾一切地要过来。
林妗没有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沈翊,沈翊只知道,母亲似乎是离家出走的,对娘家万分思念。
他跟着林老爷子回了林家。
林家比他从到大居住的那栋房子大上许多,从装潢布置上就可以看出林老爷子的地位与品位。
他这才知道母亲以前的生活有多么优越。
林老爷子对他很好,好到沈翊都能感觉到他将自己对女儿的爱全部转嫁到了他身上。
老爷子给他重新安排了学校,但他在学校也是沉默而安静的。起初倒是因为外貌吸引了不少女生,然而等她们发现这个新来的男生恐怕是个“有问题”的人之后,逐渐也就远离了他。
不仅是同班的女生,他身边谁也没有。
沈翊始终站在木框外面,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十七岁。
十七岁那年,他再一次见到了云老爷子。
云老爷子应该是又去过福利院一次,被那里的人告知他被接走了,便一路找来了林家。
林老爷子看不起戏子,但他知道这位有名的云逍导演,而且他调查过外孙在福利院的生活,这个姓云的老头儿,人还挺不错。
林老爷子沉着脸摆着架子请这位云逍导演进了屋,然后让张嫂去叫外孙下来。
云老爷子给了沈翊一张光盘,光盘壳子的封面是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子,桌子挨着一扇半开的窗,桌面很空,只摆放着一张还没有写上字的信纸,一支铅笔压在上面。
这是一部电影,名字叫——《写给明天的信》。
云老爷子看着少年如三年前一样没有变过的表情,只:“看看明天吧。”
沈翊微垂眸,目光扫过封面,抿着唇没话。
送走了云老爷子,沈翊回到房间,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这盘碟子。
他的房间有播放器,只是一直没有用过。
影片刚刚开始的画面,是四季的不断轮转,色调很是压抑,同时伴随着一个女孩儿清脆的旁白:
“如果有明天,我会是什么样呢?”
女孩儿的语气有些天真与疑惑,充满着对未来的无限希冀。
电影讲述的故事是一名女记者为了节目进行生活调查的时候,接触到了一个极其畸形的家庭,通过对这个家庭逐步的深入了解,牵扯出一条毒品犯罪与人口贩卖的暗线,然后帮助警方破获了这起重大案件。
电影开头的声音,来自这个家庭的女儿。
她不是主角,甚至在整部影片里都没有名字,但在这个家庭里的剧情,都是通过她的视角展现的。
她的处境和当初的沈翊十分相似,父母日日争吵,不同的是,沈翊还有母亲的疼爱,可女孩儿只能自己爱自己。
女孩儿生得粉嫩嫩的,她躲在房间里,透过门缝去看客厅里吵得不可开交的父母,光透过门缝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两指宽的印记,镜头停在这里。
她的鹿眼又圆又大,清澈如水,静静地看着外面。
一瞬间,沈翊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地方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他也像这样,躲在房里往外看过。在年幼的时候。
但是他当时,眼神是什么样的?
他不知道。
沈翊只能隐隐回忆起,当时自己平静无波的内心。
从那时候起好像他就已经踏出了木框,开始学会冷眼旁观。
电影中的这个女孩儿不一样。
她的眼里充满了情感,有对父母的心疼、有对家庭的爱,还有,对未来的期望。
她总是很乐观,每天夜深了都会偷偷开灯,伏在自己房间的破木桌上写东西。
电影前面只给了她每天深夜写东西的镜头,却不告诉观众她到底在写些什么。
直到某天她的父母不在家,女记者来了,走到她房间的桌前发现了桌上的纸张好奇地拿起来看的时候,镜头才终于告诉观众那是什么。
那是一封信。
信的内容不多,也不长,前半部分是日记更为贴切,只简单地在叙述今天一整天她都做了些什么,心情怎么样,天气怎么样……而后半部分,是一连串的提问和备忘录一样的东西。
提问的对象没有名字,只单单用“你”来称呼。
明天的天气怎么样?
你做了什么?
明天的你心情好吗?
不知道明天窗台的花有没有开?我每天都在盼望它们开花。
对了,明天你要记得去隔壁李阿姨家看看,好像阿姨家的猫生猫了!
……
字体不是很工整,非常有孩子特点的字。
女记者问女孩儿这是什么,女孩儿笑着:“这是我每天都写给自己的信。”
“写给自己的?”女记者问道。
“嗯!”女孩儿用力地点头,“写给明天的自己的。”
“为什么要写给明天的自己?”
“因为我很期待明天。”
这个答案,好像也并不能解释为什么。
孩子的思维,或许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镜头里女记者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手中的信纸上,目光久久停驻,然后屏幕慢慢地暗淡,转入了下一个场景。
沈翊的手指,无意识般地,在光盘封面上的“明天”二字上轻轻地摩挲着。
女孩儿就像是从来不知痛苦,她的不知痛苦和沈翊又不同。
她哪怕遭完母亲的斥骂,甚至动手,一双眼在黑暗中的月下,也依旧闪烁着某种坚定的光芒。
她依然乐此不疲地给明天的自己写信,明天的自己再给昨天回信,并继续向下一个明天表达期待。
仿佛加诸于她身上的所有苦难,都不足为惧。
她心向光明。
然而女孩儿的戏份截止在了电影中后期。
她最终没能逃脱这个畸形家庭最后摧残,被父母按着强行注射了整整一管毒品。
父母,这样一家人就一样了。
——他们已然疯魔。
那是一个傍晚,女孩儿毫无反抗地,眼睁睁地看着浑浊的液体被推入了体内,那双清澈无暇的鹿眼,第一次流出了泪水。
一阵窒息感爬上了沈翊的咽喉。
女孩儿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房里,她挣扎着爬起来,爬到桌前,展开了信纸,握着笔颤抖地继续写着“给明天的的信”。
她的力气越来越,似乎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她的手无力地松开,铅笔顺着桌面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裸露在外的黑色笔芯断成两截。
女孩儿的书桌就靠着窗,她缓慢地抬起头,此时已经入秋了,窗前有一颗枫树,树叶的颜色正处于黄红交替的过渡中,与夕阳的光辉融为一体。
镜头转向了由窗外看向窗内。
玻璃窗没有开,她在窗内,坐在桌前的身体被夕阳的金光温柔地拥抱住,她的视线在金灿微红的枫叶上流连。
在一片灿烂的光辉里,她的脸上逐渐扬起了笑容。
那是至此为止最为纯真无邪的笑容,温柔又可爱。
她的脸上印着干涸的泪痕,可一双眼中,闪动的是纯粹无暇的,对这个世界的爱和对未来的深深希冀——没有一丝阴霾。
接着,背景音乐随着画面的一黑,戛然而止。
沈翊像是险些溺水而亡的人终于冲出了水面,猛烈地吐了一口气,气息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他的手渐渐地在身边握起拳头。
再接下来,便不再有她的戏份。直到电影结局,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参与贩毒链的女孩儿父母锒铛入狱,同时,警察还在屋里发现了早已死去的女孩儿的尸首,死因便是毒品的过量注射。
自此,案件告落,结局完美。只是这个家不复存在。
而警察在勘察现场的时候,也发现了女孩儿留在桌面上的最后那封信。
信不若以往对明天提出长长的提问,内容几乎是在回答昨天的问题,只在最后,留了唯一一个对明天的提问——
“如果有明天,我会是什么样呢?”
伴随着这句话,画面也转为了开头的那一幕,四季不断流转,时光向前飞梭,而这时,色调已不再阴沉压抑,而是充满了生机的明亮轻快。
影片到此结束。
长长的片尾字幕在黑色幕底上缓缓滚着,制作人员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出现在上面。
剧中的女孩儿没有名字,即便在演员表中,也只以“女儿”冠称。
沈翊的视线锁在这一行。
饰演者也没有出大名,不知是不是为了保护演员,或是演员的家人不同意,只放了个像是名一样的昵称。
“青云”。
在那一瞬间,沈翊忽然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只是他终于醒悟了。
他并非站在木框之外。
他深陷泥沼,身下有藤蔓荆棘缠绕。
而那个充满希望的女孩儿,在他头顶的沉沉黑夜中,仿佛一颗大放光彩的星辰。
这颗星辰给了他在黑暗中的一个方向。
让他好似终于不再蒙蔽着双眼,清醒地爬出自以为冷静无害的幽暗泥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