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刀六洞(下)
顾宅的会客厅本来十分宽敞,此时却已经变得拥挤不堪。顾竹轩重要的徒子徒孙近百人站得满坑满谷,还有人刚刚收到消息不断赶过来。
李少云已经去查了钟阿四的“三帮九代”,原来这钟爱华在帮内的“引见师”、“传教师”和“本命师”皆已故去,在帮内无人庇护,一会儿实行毁贴仪式也无阻碍,这下更加放心,刑堂上的法具全套请出,摆足了威势。
顾竹轩这样做不仅仅是给李国魁等人看,我会还你们一个公道。同样也是对自己的徒子徒孙来一次生动的威慑教育:“外面的人都我顾竹轩被洋人抓去坐牢,是倒架了,是失势了,那今天就让你们看看话有分量的通字辈儿太爷到底是什么成色!”
李国魁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随后的一个时内看了一场精彩生动的黑帮典仪纪录片,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黑帮仪式能有这么多严肃的花样。
从顾老爷子开炉烧香,再到请三老四少,又到诸位门徒诵传十戒,比教父里诸位属下依次向西西里教父柯里昂效忠的场景还要肃穆严厉的多。
至于后面刑堂法主上座,请诸般法器的表演更加让人胆寒,这些法器多年未用却一直精心维护,而且李国魁一眼就看出来,这些法器为了增加受刑人的痛苦,打造的并不十分锋利!
“看来我们的老祖宗,真的是把人心这一套东西研究透了。”李国魁不无感慨的想。
如此阵仗,如此排场,“主角”钟阿四早被一盆冷水泼醒了,他左右看看,情知如此大阵仗正是要用来对付自己的,心知今天绝无侥幸的道理,所以表现的反而十分淡定,一脸嘲讽的神色。
令李国魁感到十分意外的是,昨天在天蟾舞台,他见过的学字辈管事赵乐山居然也被抓了过来,陪着钟阿四一起反绑了双臂跪在那里。其后还稀稀拉拉跪了一片,其中有昨天在天蟾舞台监视他们的人,想来都是钟阿四的徒子徒孙了。
刑堂法主终于开始问到钟阿四的名姓,所犯何事,按照刑堂规矩,有的是由钟阿四自己问答,有的是由刑堂的人陈述给在场的人听。
在场诸人很快就听明白了钟阿四犯了什么事,原来李国魁以“逢浅搭跳”相求,又摆了“四痷六部头炷香”的名分,像赵乐山这种对于自称帮众的搭跳推诿不帮算是过,那钟阿四把李国魁这三个棒槌卖给日本人,那就是足以“退贴除名”的大罪!
而且目下正是国难当头,日本人打进了华北,占了大半个上海,钟阿四这十足的汉奸行为,让人为之齿冷。
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显示出了厌恶唾弃的神色,但也有一撮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日本人打过交道,此时更多的就是暗称侥幸和兔死狐悲之态了。
法堂问讯的细节颇多,甚至有点儿现代法庭轮流质证的意思,连李国魁,解天佑都被请上去复述了一遍昨天的各种过往。
毫无疑问,这样做就是打算让钟阿四等人无可辩驳。
果然到了刑堂法主问罪环节,赵乐山第一个膝行而出,认了慢待来客,识人不明以及未及时向其他管事汇报的罪责。
法主思忖片刻,香前为赵乐山请了刑戒,乃是打法棍二十。这里其实很多弯弯绕,法棍二十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刑罚,刑堂加把力气能把人打的半年下不了床,不过打法棍可以不留伤痕不落残疾,将养好了又是一条汉子,算是很给了赵乐山背后座师的面子。
待到法主问赵乐山服是不服的时候,赵乐山却自承没成想钟阿四勾结日本人,几乎酿成大错,因此请断指明志,发誓今后绝不忘此次过失,与日寇不共戴天之意。
在场的青帮人士都是一片哗然,也有暗地里挑大拇指的承认赵乐山敢作敢当,是条汉子!顾竹轩坐在正座微微点头,刑堂法主得到了大佬的首肯,就挑了一柄奇形怪状的刀。
()(e) 赵乐山接过刀具,激动的感谢道:“谢各位太爷,爷叔成全。”紧接着他自己当场拔出刀,看准了猛挥下去,居然是一次性切下了自己左指,无名指两根指。
十指连心,赵乐山这两根指头一切,血直接飙了出来。然而此人十分硬气,剧痛之下,浑身发抖,脸色煞白硬是一声不吭。连李国魁看着都觉得十分佩服,顾乃瑾更是吓到几乎尖叫起来,反而是一旁的解天佑声劝慰他:“不怕的,不怕的,我们战场上打死日本人,流的血比这还多哩。”
法主急忙找人给赵乐山止痛包扎,心思深沉的人皆知这赵乐山虽然是当众断了两指,只怕日后反而更受上面爷叔和太爷们信任,怪不得人家学字辈年纪就能在帮里混到诺大地位。
下面就简单多了,钟阿四的一众徒子徒孙,虽然都在拼命推自己不知情,然而每个都领了法棍之刑,倒也公允,重的五法棍,轻的不过两法棍,依然打的众人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最后就是重头戏,轮到钟阿四了,众人虽然早就知道基本结果,依然十分关注。只见法主香前请刑,念念有词,果不其然,对钟阿四的刑罚,第一步就是:
毁贴,除名!
毁贴,除名对于青帮帮众是一种从身份上的完全毁灭。
要知道“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青帮身份是钟阿四这种在底层打拼的人一生所追求的一种身份认同,“三帮九代”,“七年进家”诸般规矩之下,只要你不是什么二代或是有什么大佬举荐,对于钟阿四这种社会底层来,可能人生前半所有的奋斗和努力都是为了能成为哪位“长辈”的正式门徒,可以纳贴拜师,在青帮户堂那里落下名姓。
尽管钟阿四明白今天自己必然死得惨烈,轮到这一步时,依然禁不住想起当年自己如何辛苦侍奉,如何努力拼杀,方才得到座师看重,方才得到会得列门墙,如今座师亡故,昔日师兄师弟早已成陌路,自己今日更是被毁贴,出帮,双目里流下滚滚热泪。
众人看在眼里,情知此等打击实非常人所能承受,也不禁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犯和钟阿四同样愚蠢的错误。
刑堂法主面无表情,从户堂主事那收了钟阿四存下的名帖,核对无误,展示给在场所有人看后,当众焚烧,青烟淼淼,从此钟阿四与青帮与江北一脉再无瓜葛。
这还不算完,名帖尚未烧完,刑堂法主已经阴恻恻的问钟阿四:“钟爱华,当初入帮时你也背过的:‘本帮不请不带,不来不怪,入帮随意出帮难,千金买不进,万金买不出。’如今你已出帮,自己选条出帮的路吧!我看你既然犯了卖友,投敌两条大罪,不如选个三刀六洞自己了断了吧!”
原来青帮规矩之严,讲究不能把帮内秘密带出去,进帮容易出帮难。
虽然普通人也可以在付出一定代价后通过仪式和帮会断开联系,然而像钟阿四这种犯了大错被革除的,那就要自己选一条出帮的路。
只是,这些出帮的路哪一条都是残酷至极的刑罚!无论是三刀六洞,还是下油锅,铁板桥,寻常人都没有任何活路可言。
就拿三刀六洞来,后世人附会的只要胳膊和大腿上对穿三刀那是错,放到钟阿四身上则是九刀十八洞,躯干从上到下,九刀对穿而出!那还有得活?
钟阿四明明刚才已经在闭目待死,此时真要自己选择一种残酷的死法,也不由的叫他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见状,刑堂法主不由得嘲讽道:“这个时候知道害怕了?你勾结日本人的时候想什么呢?莫非我们冤枉了你不成,你如若有什么不忿的,老少爷们儿都在这里,你不妨直!”
钟阿四不知道从哪里获得的勇气,这个时候张口清晰的道:“我,我钟阿四无话可。我只恨,恨自己生在这个没有屁眼子,老天爷和达官贵人们不把人当人的中华民国!但凡,但凡给我们钟家留一条活路的话!”钟阿四到这里已是悲愤莫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e) 他接着咬牙切齿道:“列位在坐的,也不要得意太久,日本人打进来了,中华民国马上就要完蛋了,到时候我在地府笑看各位怎么蹦跶!”
没有人想到钟阿四在生命的尽头居然出这种话,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反驳好,日本人确实在节节胜利,中国军队确实在步步后退,未来怎么样,其实现在很多人心里都是很迷茫的。诺大的会客厅,肃穆的刑堂,居然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当中。
“你胡八道什么!中国!是不会亡的!”在沉默中第一个站出来大声批驳钟阿四的居然是一个清脆的童音,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已经和解天佑聊得很开心的顾乃瑾,人人皆知他是顾竹轩疼爱的幼子,故而他什么,大家也不敢治他一个外人咆哮刑堂之罪。
那顾乃瑾继续气鼓鼓的道:“我们先生了,中国是不会亡的!哪怕那日本人一时嚣张,哪怕那日本人一路占领北平,天津,上海,哪怕他们继续占领南京,太原,开封,武汉,我们中国也是不会亡的!我们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的同胞!那倭寇才有多少人?”
罢顾乃瑾又回头看向李国魁等人:“这些天大家也看到了,我们中国人中有李大哥这样英勇善战的八百壮士!我们中国人宁死也不给日本人当亡国奴!我们先生了,倭寇的力量看似很强,但是他们的兵力是不够的,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鲸吞我们中国。只要我们不断的抗争,最终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中国人的!”
“大家一定看过报纸上李大哥的那篇演讲:‘我们中国人,将在苏州河畔作战!将在杭州湾海滩作战!将在我祖我宗传给我们的广大国土上作战!我们将尽我们所能,与敌人死战不休。’我们先生帮我们分析了,这里面的都是正理,中国之大,到处都是和日寇铁蹄作战的战场。”
李国魁有些暗暗赞许,心想这个顾乃瑾少爷的老师见识如此深远,搞不好是个地下党。
“崽子,你们能赢个屁,哈哈哈哈,就凭你们上面那个光头?”钟阿四死到临头,索性更加狂放起来,他打心眼里恨这个让他家破人亡的民国,恨这个不让他好好活的民国。
“我们一定能赢的,来,钟爱华先生,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一个人站起来声援顾乃瑾,原来正是李国魁。田昭妍听过李国魁那篇“著名”的演讲我能奉献的只有热血、辛劳、汗水与生命,因此分外期待李国魁这次能出更加高瞻远瞩的话语。
没想到李国魁只是径直走到钟阿四身前,用力扳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了一句只有钟阿四能听见的话:“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罢,李国魁径直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答案的钟阿四居然楞在了当场,他双目圆睁,脑海间似乎有海量的信息在不断的灌入。
顾竹轩给刑堂法主使了个眼色,刑堂法主急忙从法架上抽出一柄法刀,二话不狠狠的捅进了钟阿四的身体,这柄法刀穿胸而过,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给钟阿四留下任何生,然后是第二柄,第三柄
三刀六洞之后,钟阿四,这个可耻又可怜的人已经一命归西。顾竹轩发话,免了其余六刀,但是顾竹轩同时又郑重的向在场的其他徒子徒孙了掷地有声的第二句话:
“无论日本人打到哪里!我顾竹轩门下,谁去和日寇勾结在一起祸害中国人,那就是他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