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义庄尸
义庄。
嘎吱一声响,风雪灌进的义庄,拍着漆黑棺木,衙役心翼翼地点灯,照亮棺木里神色痛苦的尸体。一只手伸向尸体面容。
突然,门口吵闹。铁怀恩放下白布,道:“何事吵闹?”
“是个道士,偏要进来,偏县令大人允许了,执意掺和。”
周涣咧嘴一笑,冲着关上的门板道:“诶,大人大可不必赶贫道,贫道可不是一般的道士!”
“听到没铁捕头没理你,不是一般道士还不是道士,滚滚滚。”
周涣看向捕快,冲他眨了眨眼,使了个鬼脸,捕快还没缓过神他已贴了枚灵符,那捕快登时浑身爬满跳蚤似地蹦跳,痒得哭爹喊娘。
“嘎吱——”,门开了。
周涣望着门口的人,道:“哎,贫道就了贫道是不一般的道士,捕头大人这下可信了?”
大晁有修仙修道之风,修士以灵力为器,但能使用灵力的只在少数,民间少见。铁怀恩见他使用灵符已惊了惊,怕他闹事,心道现在案情一筹莫展,这道士一口一个不一般,便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放下手。
“这义庄可不是什么道士该进的地方,你县令大人准许你插手此案了?”
“捕头大人不信?当然,这是大人给的腰牌。大人还铁捕头是鼎鼎有名的铁面无私,经手的案子没一个冤案,铁捕头不会介意带上贫道吧?”食指暴露在空中,转着那枚木牌子,绘声绘色地转述县令大人如何焦头烂额,如何准许他插手。他得面不改色,其实令牌是他顺来的,县令根本不知情。
话到这份上当然不介意,又见他神情不似作假,一番思想挣扎后铁怀恩侧身让道。这才对嘛,周涣大摇大摆地进来。
“我办案无数,有的人锒铛入狱,那人的亲属朋友都恨不得撇清关系,赵文彬一案没抓你就算万幸,你怎么还要掺这浑水?”
“嘻嘻。”周涣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人畜无害,转了转眼珠略过话题,免得看出自己为喜儿而来,道:“无量寿福,贫道野号青涯。县令大人让贫道暗中协助铁捕头,现在案情进展到哪个地步了,铁捕头可有头绪?”
“已到定罪阶段,等明日升堂,沈喜娘罪名落实此案便算结了。”
周涣负手道:“这么干脆?贫道觉得衙门未免有些草率。”见铁怀恩看着自己示意下去,便反问道:“就沈喜娘一个弱女子,体能上争不过赵文彬,如何一击毙命?”
“我没是一击毙命,那只是仵作的一面之辞。”
周涣放下手看着他。铁怀恩扫过尸首:“仵作虽是一击毙命,但匕首上有毒,沈喜娘胜之不武,可以下毒致命,光后面那几刀已足够夺去赵文彬性命。”
铁怀恩示意捕快掀开帘子。赵文彬静静躺在棺材里,前几日他还是个满口念之乎者也的书生,周涣替赵府除妖时也曾偶遇他,这个书呆子还会请教周涣道家修行怎么样,什么又叫大道无情,可如今不过是躺在棺材中的七尺之躯,叫人唏嘘。
周涣不忍见此死相,快速移过眼,粗略看到赵文彬穿着身读书人的青色衫子,胸口处一大片马蜂窝似的刀伤,狰狞恐怖。
周涣心想若真是喜儿杀人他明天就和雨师妾握手言和,细细量尸首。铁怀恩负手而立,大有看看他耍什么花招的念头。
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真让他发现异常。周涣招手道:“且慢且慢,铁捕头别急着盖棺定论下毒嘛,下不下毒看这指甲便知。”
铁怀恩走过来,赵文彬的手整齐,指甲干净圆润。爪甲者,筋之餘,胆之外候也。既然赵文彬死于中毒,指甲怎么可能还如此圆润——明什么?
“大人可否把凶器呈上来?”
捕快呈上物证盘,是在赵府搜寻出来的刀子,刀镡处悠悠绽一朵雍容华丽的宝相花,做工极为精巧。周涣惊了惊,竟然又是宝相阁?
周涣隔着麻布心地握起匕首,看了看尸体伤口,放下匕首,召来捕快让他配合:“来,这位施主,假如你是凶手,上级交代让你杀一个人,你会用什么武器?”
“最、最最趁手的武器?”
“嗯,用什么招式杀?”
“一下就够了啊。我还怕耽误时间,被人发现呢。”
“嗯,别各位施主了,像贫道这么笨的人也会选择一击毙命,没有把他捅成马蜂窝的兴致。”周涣点头,“大人是用武之人,江湖上的宝相阁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铁怀恩沉声道:“自然知道,一个情报组织,全是唯利是图之人,只要给钱什么事都干,铁某不屑这种铜臭走狗。”
周涣笑道:“不愧是铁捕头,那铁捕头想必猜得出这匕首是宝相阁的东西,那么对宝相死士的风格也了如指掌吧。”
宝相阁培养专业杀手死士,赫赫有名,杀伐果决,而杀手最切忌磨蹭。
指甲干净圆润,指明一点:刀伤是在尸首冰凉之后、血液凝固之时补上的假象,目的是栽赃陷害宝相阁。
捕快咂舌:“把死者捅成马蜂窝,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呐。”
“也有可能是第一次杀人,太紧张了。”周涣隔着布巾心翼翼地握起那把刀。尺寸亦有差爽,了些许,伤口非此刀所致,那又是何人要大费周章地嫁祸宝相阁呢?
义庄事毕,明日铁怀恩会带他登门拜访赵府,前往案发地点。周涣作揖辞别,往一处地方走去,过了会儿方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走在大街上。
天已经很暗了,隔江遥看,长街灯市隐隐有疲软之意,摊贩收拾货品,孩提着橘灯三三两两回家。只有月亮永远不止疲倦,永远睁着那双明亮的眼。周涣手指还转着顺来的令牌,走过落满雪的道,头并没抬,对空气道:“我看到你了。”
周涣回头,方才还救了他的白衣女子立在铃兰花中,清冷端雅,高冷矜贵,像雪中的姑射仙子。周涣道:“寒冬腊月,夜色阑珊,你候在这做什么?”
雨师妾问:“你不也去班房了?人命关天,这命案本与你无关。”
“你又知道了。”周涣没好气道。
雨师妾盯着他的背影,一双瞳仁像雪中两粒黑琉璃,几乎凝聚亘古夜色,比月还清比泉还冷,声音似碎冰碰瓷,幽然呢喃道:“你找到她,她自然不愿意出来……”
周涣猛然回头,但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妆容憔悴的花不如。花不如掐着他的手臂,血盆大口一开一合,关切问:“道长道长,道长你怎么愣神了想什么呢。怎么样了怎么样了,你去看过喜儿没,她了什么没?”
周涣舒了一口气,点头道:“喜儿贫道去看了。”
雨师妾得没错,去义庄前去过班房看喜儿,但她死活不愿出来,只是恳求周涣帮忙洗刷冤屈,还她还赵公子一个公道。
周涣想起放河灯时念的那首曲子,缠绵清丽的语言和喜儿念及赵文彬名字时欲言又止的泪容,第一次接触风月情爱之事的他脸色变化莫测,问道:“你……你喜欢他?”
喜儿垂下头,黯然道:“……赵公子虽与我相伴七日,但发乎情止乎礼,期间只是让我唱曲,寻常曲子,是《嘉鱼》,还有……还有《悲思陶》。”
周涣疑惑道:“就这两首?”
喜儿感激道:“七日里来来回回这些曲,不会记错的。青涯愿帮喜娘洗刷冤屈,喜娘真是感激不尽……”
周涣点头,捏眉道:“姐姐言重了,贫道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喜儿满脸泪痕,周涣看着无边夜色与简陋的环境,月色被铁栅栏割成很一块,像碎了的镜子,思忖片刻,解下腰间的羊脂玉刚卯,递给她。
喜儿惊讶道:“这是……?”
周涣解释道:“是贫道自戴着的辟邪物什,这黑漆漆的怪吓人的,你戴着心里多少有个照应。”
玉石晶莹温润,镌刻先天八卦,垂着雪青色穗子,在暗室散发莹莹光芒。
喜儿握住玉刚卯,不禁笑道:“谢谢你,你师父对你真好啊……”
他体质特殊,师父因此看得紧。无名山虽为世外仙山,奇花异草精灵魑魅杂多,有次趁师父闭关私自下山,结果遇到只山魅,幸亏师父赶来才幸免于难。事后周涣被罚抄三十遍《道德经》并担一百桶水,引以为戒,从此再也不敢私自下山。
这件事后,孟惊寒知道有许多妖邪觊觎这副灵力淳厚的身体,了不少辟邪物什,时候周涣一身的玉佩刚卯红绳五帝钱,要不是那双眼睛滴溜溜的转,还以为是三清殿里讨喜的布娃娃呢。
周涣道:“你放心吧,贫道一定救你出来。”罢提着剑溜出去。
听完讲述,花不如松了口气,道:“青涯道长真是道心仁善,你信我家姑娘是信对了,喜儿是我看大的,见她性子柔顺不忍让她做红倌,见她嗓子亮,只教她唱曲和乐器,哪知道惹了这等祸事……”
那天,赵文彬突然发神经找自个儿,她就觉得此人可疑,耐不住赵文彬的恳请,才松口答应。
“非什么喜儿面善有缘。哪来什么面善,舫里比喜儿还面善好看的姑娘多了去了,琵琶弹得好曲儿也不错,就我家新花魁,那叫一个身娇体软淮城鹂仙儿,价格也只是有点点贵。他指名道姓要喜儿,还什么喜儿额有红痣是菩萨之相,嘁,还不是看在喜儿比较便宜的份上,呸,抠门玩意儿。”
周涣无奈地听完抱怨,道:“喜儿告诉贫道,赵公子那七日只是让她唱两首曲子,是《嘉鱼》与《悲思陶》。”
“《悲思陶》?”口若悬河的花不如顿了顿,脸色微变,疑心道:“赵文彬一个书生,怎么会听《悲思陶》?”
周涣暗道莫非是突破口,连忙请教。花不如摆手道:“没什么,《悲思陶》是粉头唱的曲子。记得璇玑吗?褪花时的璇玑,《悲思陶》就是她谱的曲儿。他们文人墨客将军书生的最瞧不起咱们这种风尘女子,连带咱们谱的曲子也是瞧不起的,什么乡间俚曲、靡靡之音,难登大雅之堂,嘁,他们有什么高雅之处,当咱们是上赶着卖这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