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花不如
周涣跨出门。
雪已停了,圆滚滚的麻雀站在沾雪枝头上,喙下是一粒红彤彤的果子,踩雪的声音由远及近,雨师妾站在冬柿树下仰头听雪落伞的细微声响,微微偏头,一双冷清清的瞳仁儿倒映着周涣的面容。
“事情解决了,喜儿刚被接走,早多谢你。”他还不习惯这么正经道歉,不敢也不愿瞧那张冰冷的脸,偏头对着雪。
雨师妾放下手,艳丽的眉眼浮现冷讽之意,讥道:“我残暴冷厉,最喜折磨□□他人,兴许这次你捡了命,下次便死在我手下,不必言谢。”
周涣好的道歉草稿一击溃败,咬牙怒道:“雨师妾,我好好跟你话,你别总是冷嘲热讽……”
“……不是道长讽刺在先?”冷笑一声,她踏雪而来,每一步似踩在刃上,气场压制下周涣竟颤了颤,步步后退,直到踩上一截枯枝,她蓦然停下,嘲笑道:“欺负孩子太没意思了。”
“雨师妾!”麻雀震飞了,周涣心道我是孟惊寒的徒弟我是孟惊寒的徒弟,这个人是师父的好友我不气我不气。
做完心理疏导,周涣努力用平和语气问:“铁怀恩是怎么回事?在赵家时他突然变大,疯魔了般。”
“崇明玉使然,断玉琀使的手段。”她也没想到崇明玉已经邪化到这种地步,搜寻崇明玉的进程得加快了。
“崇明玉竟有这样的作用,当真是邪玉……”周涣惊讶,“那崇明玉呢,被你拿了?”
雨师妾拢紧衣衫,不让北风吹走所剩无几的体温,道:“你问得太多了。”
接下来便无话可讲了,左顾右盼,见她下意识缩紧衣衫,心道要不要请她喝杯热茶?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有恩在先,他很是感谢,林记新来的茶博士是京都九重城来的,会沏一种绵长甘甜的热酥酪。
还没开口,街角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一股浓烈脂粉扑鼻而来。浓妆艳抹的胖女人见到道士,绿眼皮下双目发光,朱红大唇一启一启:“青涯道长原来你在这!”
“花妈妈?”周涣走过去,行礼,“无量寿福,你怎么了,喜儿回醉花阴了么?”
赵文彬乃铁怀恩所杀,铁怀恩被缉拿归案后,喜儿便被无罪释放,由花不如带回去了。除却昨日还没见到她,不晓得状态怎么样。
“不好不好!”花不如焦急道,“我找你就是为了喜儿的事!”
花不如现在对他是又敬又爱,刚才还拉着他想请客,周涣想起每次找喜儿时楼里莺莺燕燕姐姐妹妹的热情连忙拒绝了。
喜儿?周涣耐心道:“你慢点,喜儿她怎么了?”
花不如瞥了眼雨师妾,觉得她有些眼熟。雨师妾垂下眸子不再话,晴日雪光衬得愈发冷白晶莹,这样低眉顺目的模样让人想起庄周口中的姑射仙子,路人看到只是认为是个跟着道士的颇为端雅出众的美貌姐罢了。
周涣咳了声。花不如移回眼神,道:“喜儿……喜儿撞鬼了!”
醉花阴披绸挂缎的房间里,喜儿躲在床榻上,似乎要将自己挤进墙中,见到周涣如同见到救命稻草,猛然扑过去跪在床边,死死抓住他的袖子。周涣雪青色的外衣被水葱指掐起道道褶痕,洒着斑驳阳光。
喜儿的手指颤抖地指窗外,豆大泪珠滚落不停:“有鬼,有鬼!”
花不如关切道:“青涯道长,喜儿有事没?是不是真的有鬼?怎么进了趟班房就吓成这样?是不是那狗官让人欺负她了,老娘这去撕烂他的嘴!”罢撸着袖子要闹架。花不如的吵架功夫一流,据当年淮河画舫业竞争太大,百舸争流,大家互相背后扎人希望对方倒闭,因此花不如骂哭好多画舫老板。
周涣连忙拉住人,若真放由她去衙门不晓得多鸡飞狗跳,铁怀恩的事激发民怨千层浪,县令乌纱帽都是不稳的。
阳光掀开紫竹竹帘照进来,望了眼喜儿,喜儿一双杏眼泪眼朦胧。周涣又头疼了,昨夜他给了她枚白玉刚卯,怎么不仅没防着鬼,反而出事了?
阳光没照到的地方,凄冷冷站着白衣华服的雨师妾,她没有持伞,只是玉立在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师父请她照拂自己,她倒很尽心尽力。周涣视若无睹,嗅了嗅屋内气息,房间并无鬼的气息。
喜儿摇头如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有鬼,有鬼……赵公子……还有女人……青涯救我。”
“好好好,救你。”周涣焦头烂额。雨师妾放下抱臂的手,广袖款款,问花不如:“房里可曾出过事?”
花不如不解:“道长和姑娘能帮我,我心里头是一万个谢字。这个出事是什么出事,比方?”
“自缢,大火,坠楼。”雨师妾一字一顿道。
花不如斩钉截铁道:“诶,那没有。”
“若无重大变故,不会有鬼滞留。”
花不如眉开眼笑:“姑娘,咱醉花阴做的正经生意,喜儿又是自跟着我的,我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当真没有。”
雨师妾不再话了,一动不动地盯着花不如。花不如抱着喜儿安抚她。周涣叹气道:“可屋内没鬼又是哪里又鬼,喜儿的样子不似作假。贫道先回去准备些符咒,届时再看看屋子。”
好好,花不如是淮河有名的一毛不拔,周涣不仅不收一个子儿帮破案,现在还倒帮除鬼,她早就听过市面上除鬼价格,很是不菲,登时乐开花,挑着茜红色门纱送客。
天下着微雪,铺在浩浩汤汤的淮河上,除了江心流动的水,河岸边结了一层薄冰,有人拿竹篙敲。近处已有好几个商铺开张,伙计们点亮路边灯笼。
大晁的上元节是持续好几日的,今夜仍有灯市,走在街上已有勤奋的占据优质地理位置。一道风卷过,是昨夜各个摊子招呼的男人,奔走相告道:“太好了太好了!水鬼给捉住了!”
捉住了?谁捉住了,他怎么不知道?
“嘿,你当然不知道,昨晚不知道哪位高人把水鬼收拾了,今个儿官府就发了消息!”
周涣豁然一笑,道:“那是好事啊!只是河边聚了许多人,他们在干什么?”
“嗐,都是孙家人,在告阴状呢。”旁人道,“那水鬼背了好几条人命,哪能轻易放过它,孙家人把水鬼的恶行都写状书上了,希望阴天子看到了判重点儿!我觉得挺好,管它是人是鬼,伤天害理的就该去地狱!”
河岸边蹲了许多人,披麻戴孝,年轻媳妇儿抱着牌位,男人们拿着锄锹等物气势汹汹。
周涣点头道:“嗯,贫道也觉得不错,确实不该伤天害理。”行了一礼退开,水鬼解决了那更好,现在就剩下喜儿的事,要不要去茶馆酒肆听,刚走了两步,一道袖子挡住去路,布料都流淌着微寒的星光雪光。
周涣假装没看见,可袖子毫无退缩之意,终于不能再装没看见,后退一步抱臂问道:“雨师妾,你怎么还跟着,又做什么?”
她白衣泠然,周遭散发凌人寒意,像一粒雪。
“我不是没生命危险……啊!”下一刻,被拽进巷口,手起剑落,血从指缝落下。
“雨师妾,你是疯了么!十年前没害死我,现在还不放弃!”十年前她几乎要杀了他,十年后又提剑割腕,这个人想干什么?
冰塑的容颜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将染血物什扔进怀里。是被夺去的碎玉,如今被鲜血洗礼,嗡嗡作响,似有东西要冲破禁制。
“害你?不值得。”她一把扯过衣襟,居高临下道。
“那你要做什么?放手!”周涣一一扳开五指,心中不禁暗叹这般冰凉哪是正常人的体温,冰冷刺骨,像玄阴之冰由内而外散发的寒气,周涣顿了顿有些错愕。她察觉到周涣的惊愕,猛然扔开手,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方才站的位置,从醉花阴里可以看见。”
什么?
雨师妾道:“醉花阴的故事,想必你听得清楚,她什么你便信么?”
“当然是不信的……”周涣反驳道。
花不如有所隐瞒,醉花阴前生是褪花时,褪花时遭了大火,这才给花不如盘它的机会。淮城百姓无一不知晓当年褪花时的大火,肆虐滔天的大火烧得惨叫连连,烧毁了大半财物烧走了璇玑的性命。花不如为什么要喜儿房间根本没事?可他又看过了房间,根本没鬼物气息,不可能有喜儿所描述的鬼。
房间在临街方向开了窗,窗台上养着盆牡丹,推开窗便见川流不息的长街,开阔明亮,室内装潢虽不奢华但精致干净,不是鬼物喜处之地。
雨师妾垂下双手,讽道:“房间没有,人身上你就不会想?她的身体不正是良去处?”
“你是喜儿被附身……这不对。”周涣旋即否认,“昨日我去班房时将玉刚卯给她护身,虽不能抵挡厉害的妖邪但上面加了师父的法咒,寻常鬼物无法接近。”
“嗤,孟惊寒夸你聪慧,没想到下山第一件祸事便这么交答卷。”长风灌街,枝头晃动,雨师妾数落起人向来丝毫不留情面,抬起眼,目光从瞳仁儿穿过细雪,像冬初时节涓末的那点秋意:“若在此之前便附身,你是不是还是否认曾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