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牡丹判(5)
补好衣服,趁阳光正烈,晒得地面暖融融的,璇玑把衣裳挂在营帐外,拍了拍似乎还能看到衣裳上的灰尘,在阳光里晶莹透亮,晶莹透亮的细尘里窦靖夷牵来一匹枣红马走来。
璇玑一喜,清丽的脸上扬起二月春风,步步生莲地走去。窦靖夷将缰绳递给她,道:“你走吧。”
璇玑抬头甜甜一笑,一如那个光华动人的淮城第一美人儿,道:“好,去哪儿?”
窦靖夷道:“去你该去的地方,越远越好。”
璇玑看着粗糙的指甲,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艳比牡丹、名动四方的芳华佳人,埋着头,青丝在朔风飞扬,低声道:“我该去的地方是你身边。”
窦靖夷深深皱眉,在璇玑看不到的地方抬了抬手,身后的军将立马上前钳住她。
璇玑扭动了一下,惊惶质问:“靖夷,你做什么?”
窦靖夷沉默不言,抱着她,将她强按上马。
她那么慧质,怎么会猜不出要干什么,心如坠冰窟,嘶哑的尖叫带着哭嗓:“窦靖夷,你混蛋!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
窦靖夷扶了扶额头,轻声道:“什么苦,不就是被马贼凌/辱了么?”
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他忽视璇玑惨白的脸色,静静道:“还记得你过的话吗?”
我是个妓子。
“——很恶心。”
我十三岁时接客,接的人不下千余……
最后,窦靖夷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深吐一口气,仿佛终于抛弃她这个巨大包袱般:“——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正常女人也不会来这。”
她从未听过这样绝情的话。望着血色残阳里青年毫不作假的神情,薄唇吐出一个个杀人诛心的话语,急促地抽噎了一下。
都是芙蓉泣露,世人评她的盛世美名总不离眼角三滴水红的痣,如今看来,当真是芙蓉泣露。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渐行渐远的军营,良久才明白窦靖夷的话是什么意思。
军将拱手道:“将军,她怕是不肯回去。”
窦靖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手伸过去:“绳子给我。”随后,握紧璇玑双腕,将她系在缰绳上,了个厚厚的死结。
璇玑哽咽道:“靖夷,你的不是真心话对不对?”
窦靖夷垂下头,手用力至极。手腕泛红,太疼了。良久,他道:“是真的。”
璇玑沉默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声音失态又尖利。窦靖夷接过军将丢来的长/枪,枪/头一怼,骏马嘶鸣狂奔,将人遣回淮城。
她曾期冀见到的关山与旌旗,曾陪她度过无数寒夜的月,尽化作漠然的路人,看着这个自作多情、无人可要的疯婆子被赶回去。
她曾将他当真心人,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所有的不堪倾诉给他,以为脱掉了包袱与桎梏,没想到情深意切的良人转身换了个副面庞,最亲近的人成了最疏远的人,昔日字字倾诉还馈己身,做字字诛心的话语。
淮城那边,璇玑逃了后老鸨便新培了个花魁,花不如给其他姑娘做工赚外快。这天正在浇花,耳畔铃铛珊珊,抬起头,看到角落蹒跚走来的璇玑。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双手无力地垂着,一双脚在青石板上留下薄血。
“姑娘!”花不如泪如雨下,立马冲上去抱住她。这两个月她每天都会收拾璇玑的房间,她不知道她有多想她。
花不如又哭又笑,把璇玑带回房间,上温暖的热水给她擦洗,端来最好的绸缎与牡丹给她梳妆。菱花镜照着芙蓉美人面,
但花不如很快便发现,这不是以前的姑娘。实在差距太大了。
以前的姑娘,把她从管事妈妈手里救下,让她免受失贞之苦;以前的姑娘,问她同类人在哪,用膏药伪装时疫放她们离开;以前的姑娘,会在她失手摔碎头花后依旧护着她,不一个重字;以前的姑娘,会编排名动天下的舞。
摇钱树的璇玑出逃后,老鸨骂了好几天,认定是对手拐走了姑娘,又不得不认命,只好训了个资质不错的年轻当作璇玑推上去。璇玑回来后,嘴还没咧上,得知摇钱树可能在外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扒着条案哭了半晌,才提了提腰重振旗鼓,继续推璇玑。
这日,新晋花魁在台上弹拨琵琶,红罗之下歌喉婉转,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是韦庄的《思帝乡》: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看到兴头,璇玑忽爬上台,身披从房间拽下的大红帘纱,舞步一展:“悲思陶……悲思逃……”
客人嫌恶地散开,议论纷纷:“这女子有些熟悉……似乎是醉花阴前任花魁,叫什么……什么微生璇玑。”
有人不信:“她竟是那个风华绝伦的艺妓?”
有人颔首:“啧,听几个月前随大将军跑了,没想到被人家赶回来。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青楼女子罢了,玩玩就行,竟也妄想得到真心……”
红绫一把扇在那人脸上,璇玑美目怒瞪:“你什么?”看来暂时清醒了。
“臭婊/子!你干什么!”客人拍案而起。
花不如飞地从台下冲上来,抱住璇玑,一面道歉一面把人拖下去。璇玑不满地噘嘴。花不如劝道:“姑娘,姑娘,别做傻事了,咱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璇玑看向她。
“回咱们该回的地方。”
——好,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越远越好。
下一刻,她眸中光彩迷失,自嘲似地笑了两声,缓缓唱着:“回去,我又能回哪里去?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姑娘,别作践自己了……”
画面扭曲,只剩花不如的呜咽。后面的幻境也都看不清,璇玑时而清醒,时而患病,幻境看得断断续续。偶然闪过一两个画面,花不如跪地流泪的,大火吞噬画舫的,牡丹与美人面的……便再也看不清了。
故事尽,而后面的事,与《牡丹判》所记别无二异——将军另寻新欢,璇玑疯魔,郁郁而终。
七师兄云湦家里是富可敌国的皇商,家人怕他修道清苦,隔三差五送金银玉石。云湦收藏了许多话本,譬如《牡丹判》。
每一个深夜备考应付随堂测的不眠夜,云湦都会拉过周涣,与他语重心长地探讨杂书,其中包括这本《牡丹判》:“师兄认为,这个花间客,文笔哀婉清柔,将尹辰星一大负心汉形象描写得淋漓尽致,令广大读者包括我都牙痒痒,不愧是大晁四大才子的魁首。正所谓看字如看人,师兄觉得,看文同理,能写出如此伤痛型爱情的人,必定是七窍玲珑心的绝世佳人!若有机会,定要结识!定要结识!”
周涣心里思考了思考,不知云湦看到花不如,还认不认为这是他的偶像佳人。实在不是他瞧不起花不如,只是花不如如今的模样很难能与二十年前那个拘谨怕事的姑娘联系在一起,又泼又辣,张扬棘手。
雨师妾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手里攥着那块玉,被血浇灌后的崇明玉,道:“看完了。”
嗯,看完了。看完了便可走出去了,二人跃出幻境。
幻境分崩离析,雨师妾挥掉最后一丝灵力碎屑,道:“余下自行解决。”
“你要离开?”
“不然呢?”雨师妾反问,手心崇明玉散发莹莹碧光,衬得眉眼如墨描般。
周涣抿了抿嘴,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雨师妾垂下眼睑,雪风卷来,再睁眼时她已走了。
周涣望着地上的血,揉了揉手腕,望着她离开前站着的地方。虽行事古怪,但她所做之事确确实实为自己着想。师父委托她照顾下山的自己,她确实尽心尽力。自己可能真的太冲动了,倒不该这么对她,但一想到幼年……下次不那么凶她好了。
至于喜儿,她的鬼想必是璇玑姑娘。此事得从花不如身上寻找突破口。周涣确信地点了点头,朝淮河走去。
琵琶拉开,丝弦管竹,红牙拍板。看官们乐呵呵地吃菜佐着酒,台上美人儿急旋慢舞,腰段袅袅娜娜,一颦一笑风情万种。
天际火烧云缱绻,是笑唇上的丹脂,是青芜园中怒放的牡丹。铜兽香炉白烟袅袅,喜儿沉沉睡着。
听完剖析,花不如担忧地望了眼床上的喜儿,问:“那道长有什么对付恶鬼的法子没?喜儿是个可怜的,平时蚂蚁都不敢踩,怎么就摊上脏东西了呢!”
“想要请鬼姑娘出去,实非易事,但若有花妈妈协助,那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周涣眼珠一转。
“什么法子!”花不如阴为晴,“道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您是咱醉花阴的大恩人,你一声令下就是衙门我都给你搬来!衙门正为铁怀恩的事急得团团转呢!”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为官府火上浇油了,周涣摇头:“非也,不是帮贫道,而是帮璇玑姑娘,也是帮花妈妈自己。”
声音轻轻的,带着无奈。暗香幽幽,窗台上冬牡丹含羞带怯。这句话钻进花不如的耳朵,涂满亮绿脂粉的厚重眼皮蓦然掀开。
花不如噗地笑出声,挥绢道:“道长什么呢,什么璇玑?捉鬼便捉鬼,捉鬼的报酬我花不如难道会少给不成?”
“既然花妈妈与贫道推太极,贫道便直了——璇玑的事,花妈妈难道一概不知么?”完,他从袖里掏出本陈旧物什。
很是老旧的书皮,白底黑字写着三个字。刚从黑市地摊上重金淘的,有点肉疼。
花不如看到那三个字时,猛烈地抽搐了一下,踉跄后退,跌坐在凳子上。——牡丹判。
这个女人有着臃肿难看的身材,浓妆艳抹的妆容,尖利刺耳的大嘴,最擅长用一副金算盘抽筋扒皮,淮城画舫老板最怕招惹这个同行,这样市侩刻薄牙尖嘴利的一个人,完全没有二十年前那个温怯内向的花不如的影子。
花不如深吸一口气,艰难道:“道长,原来你都知道了……”
周涣摇了摇头,将在玉虚幻境里看到的简单了,道:“也不全然知道,不过也足够了。此书是贫道特地去黑市淘的,花妈妈既然将故事写下来,是想让世人铭记璇玑姑娘的悲剧,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出来,也算痛快?”
“痛快?”花不如闭眼,冷笑一声,“道长,你没亲身体验过,不理解其中爱恨,自然得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