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石坊诡谈(2)
一夜难眠,一夜无梦。
鸡鸣三声,天际破晓,朝霞托着一汪鸡血石般艳丽的红日,石坊城里又是一日。
槐树下包子铺老板掀开屉笼,白汽似一条腾飞的龙,直上云霄。这老板与其他人不同,老远便热情吆喝,对外乡人周涣也没避之如瘟神。
周涣买下两个包子,想找老神棍盘问蝙蝠撞门之事,但面摊并没张开。
周涣咬开一口包子,随意地问面摊老板的下落,辣得直呛眼泪,才发现居然是麻辣粉丝包。苍天可鉴他是姑苏人,不会吃辣啊!
“哦,梁秋啊,祭拜他女儿去了吧?”包子老板递来杯水。
梁秋?周涣饮下一大口清凉井水。原来那棺材脸叫梁秋啊,确实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
老板大抵四十,肥肥胖胖,十分热忱,十分好话。周涣眼珠滴溜溜地转,开口问:“听口音,老板不像石坊人。”
“嘿嘿,你这道长好生聪明,咱和梁秋都是闵州的,来石坊投奔亲戚。”
“年前搬来的?”
“哈哈哈哈,道长糊涂了,你看我这店装潢少也是十年!”
“是贫道糊涂,石坊排外,店家生意如此兴隆,怎会是新铺。”
老板讪讪道:“道长莫怪,石坊原本也不排外,只是发生了一些变故……”
“哦?难怪贫道听袁家古宅之事,居民无比讳莫如深,视贫道若洪水猛兽。”
“啧,袁宅在石坊可提不得。”
“莫非有什么隐情不成?”周涣继续板正严肃且好奇地套话。
“隐情倒没有,不过倒有个事,城中人皆知:袁家酱园卖的是人肉。”
白鹿剑躁动的情景和谷伯惊惧的面孔一闪而过。
老板攥紧拳头,义愤填膺:“那时我刚搬来。事情曝光后袁家酱园就倒闭了。把泡过尸体的水做成卤水,将人肉掺和进酱,卖给咱老百姓吃,这是有多大仇啊!”
外界不来石坊置办酱料的原因,可能不止是吃人事件……周涣附和点头,疑惑:“袁家为何要做砸招牌的事情?”
老板叹气:“你听我慢慢道来……”
袁家掌家的是个女人,也就是袁夫人袁杜氏,其子名袁惇。
袁老爷走得早,袁杜氏早早接手袁家,当时不少人劝她卖了酱园,但袁杜氏性格强硬,并不听劝,过了几年,竟将酱园理得井井有条。而后,袁惇与外商阮家的姐喜结连理,两家结秦晋之好。
本是桩好事,然阮氏三年不出,袁杜氏抱孙心切,各方面施压。两口耐不住威迫,听闵州有座十分灵验的送子神庙便求了求,果然怀上了。
老板嘿嘿一笑,自豪无比:“石坊不少媳妇儿都去呢,可灵了。”
一年后,袁惇带着阮氏回来,与此同来的还有个大胖子,正是阮氏在寺庙产下的儿子。袁杜氏取名袁赋,一家子和和乐乐。
但好景不长,突生变故,一个老僧怀抱女婴屹立在袁家朱红大门的台阶下,,来归还孩子了。
盘问得知,原来当初阮氏产的是龙凤胎,只是女儿天生不足,不得已托寺庙代养,如今女孩尽得佛祖庇佑,该领回孩子。
袁惇夫妻见女儿袁支颐玉雪可爱,欣喜过望,正要相认,岂料袁杜氏笃定只有袁赋一个孙儿,野种不配入祠堂,让阮氏亲手溺死女儿,还叫了许多人观看,见证阮氏的决心。
“这何至于赶尽杀绝……”周涣惊呼。
老板拍肩:“在石坊,女子与人私通是大罪,遑论有私生子,更是母子都要浸猪笼——”
“就算如此,孩子——”早听闻有些地方风化落后,未想竟落后成此,堪比蛮夷,周涣正要替可怜孩子辩驳,老板却已自顾自下去。
大堂之上,袁杜氏正襟危坐,手持盖碗茶,面容虽有几分憔悴,但难掩徐娘风韵。
大堂之下,端端正正站着的是袁惇,大气也不敢出跪着的是阮氏,啼哭不止的是女婴,堂内堂外围得水泄不通,乡邻里党挤眉弄眼看热闹。
“惇儿,我问你,孔孟之道你忘了没?”袁杜氏问。
“儿子字字铭记在心。”袁惇道。
袁杜氏点点头:“甚好,如今为娘让你在这野种与为娘之间做抉择,你选谁?”袁杜氏指着袁支颐不带任何感情地问。
袁惇猛然抬头,用目光苦苦哀求着母亲,可袁杜氏不留余地,步步紧逼。
周围嘀嘀咕咕,堂下有好事者起哄。
“当然选老娘!选老娘!”
“婴儿也可怜啊,怎么忍心杀她。”
“张生,老娘可是养大自己的,百善孝为先,你的圣贤书读肚子里了?”
“呸,你们男人就是没良心,也只有咱们女人疼惜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
老板讲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这时,老板女儿端来两碗茶水,盯着自家爹爹和周涣,好奇地问:“爹爹,你们在讲什么呀?”
老板抚摸她的头,满含疼惜与慈爱,柔声道:“讲袁老太婆,讲到她要淹死支颐。”
“大白天吓人!不给你喝了!”姑娘罢将碗夺走跑了。
老板面泛羞涩,让他见笑了。周涣笑着摇摇头,将自己的碗推过去,心中唏嘘不已:丫头天真可爱,当年袁支颐也是这般大的女孩,但一个千呵万护,一个连活命都难,令人唏嘘。
“后来呢?”周涣切回正题。
“袁惇跑了。”
“跑了?”
在喧哗与风波的中心里,袁惇捂头跑了,读过圣贤书的人不忍沾染血腥,选择把难题留给他人,鹿死他手好过鹿死己手。
“那婴儿岂不是……”
“孩子没死。”
周涣松了口气。
袁杜氏还算有良心,只是把孩子扔大街上,当时初夏,天气虽不炎热,但暴晒一下午还是有些受不了,老板左瞧瞧右瞧瞧,给女婴盖了片荷叶。
傍晚,乌云压境,下起哗啦啦的大雨,人们慌乱躲雨,无人注意地上的生命。老板去看女婴,一个仆奴扮的人把女婴抱走了。
大抵是阮氏与不少人的再三求情,亦或是证据不足,袁杜氏不再强求弄死女婴,但仍旧笃定女婴非袁家血脉,便把女婴送给抱她回来的仆人。
那人名梁谷,女婴改名为梁支颐,自幼随养父出入酱园,帮衬点,还会制着自制辣酱赠给大人们。
过了几年,袁杜氏不知为何,大抵是良心发现,接梁支颐认祖归宗,改梁姓为袁姓。
又过不久,袁支颐失踪,随之不见的还有梁谷。
袁杜氏对外宣称是梁谷拐跑自己亲孙女。直到有次,袁杜氏与管家在账目上发生口角,袁管家是个心高气傲的文人,准备投井以示清白,这才发现,那对袁杜氏嘴里不堪入目的养父女并没有跑远,他们……他们挤在逼仄的井里,只剩累累白骨与腐肉!
管家上报官府。几经调查,真相水落石出。
原来袁老爷并非因病逝世,而是死于袁杜氏之手,当年撞破管家与袁杜氏偷奸,气急攻心猝死,袁杜氏害怕事情暴露,威胁管家撒谎,袁老爷的骸骨被慌乱丢进枯井;袁支颐无人管教,爱上蹿下跳,发现井中尸体,也被杀人灭口,丢进枯井;后来梁谷发现枯井之难,也被杀害。
三条人命,后院之井,此案一出,举城瞩目,纷纷斥责袁杜氏蛇蝎心肠。
袁杜氏起初抵死不认罪,扬言要上报天子,后又改口,三具尸体,只承认杀了袁老爷与袁支颐,最后一具不是梁谷,经严刑逼供才伏罪。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但碍于袁杜氏年岁已高,在大牢死了袁家人还可以讹衙门一笔,官府便没抓人。不过苍天有眼,这个蛇蝎妇人在床上躺了几天就离世了,袁惇受不了流言蜚语,带着妻儿迁往外地,昔日热闹的袁宅转眼只剩一个守宅的老仆,与传言子夜时会来拍门的猛鬼。
“猛鬼拍门?贫道昨晚有幸目睹了一次。”周涣兴奋道。
老板骇然失色:“什么?你胆子太大了,进了袁宅十有八九没命……不过看来袁宅也没那么恐怖。”他喃喃着,脸色稍微缓和,“只是谷老头为了留宿钱诓你去住,心忒坏,你才多大啊,你才十五六啊。”
周涣眸中显过一丝痛色,道:“贫道十七了。”
上一个吐槽他身高的是云湦。
下山之前,所练之剑均是桃木剑,由不学无术斗鸡走狗七师兄云湦纯手工造,云湦时常嘲笑他拿的是玩具剑。
“师父,云湦你给我的是玩具剑!”
孟惊寒阖眸坐忘:“确实是玩具剑。”
“师父,为什么师兄的剑不会被烧断!”
“你那把是玩具剑。”
云湦乐呵呵递来新剑:“师弟这是我最后为你削玩具剑了,宝贝点儿别糟蹋。”
“你我是这么削你好还是这么削你好?”
云湦揣袖蹲下:“师弟乖,把你的玩具剑放好,不要划到了师兄的脚背。”
周涣气哭,转身跑去给掌火师兄送柴火,云湦回头就告诉孟惊寒周涣不看重剑,于是周涣修行十年都用的玩具剑。
大好心情被败坏,周涣寒暄几句后拱袖辞别,朝袁府走去。手指滑腻,想起昨夜的泥巴。昨夜并没下雨,哪来的泥巴?
“泥娃娃,泥娃娃。露宿街角下,风也吹雨也,恁样过寒冬炎夏?泥娃娃泥娃娃,有嘴不会,有眼不能眨,恁样过寒冬炎夏!”
二三童声响起。周涣停下步子,声音从角巷传来。只见几个孩童围着一个乞丐,齐齐唱着脆生生的童谣,唱罢纷纷将手中泥偶砸过去。
泥块窸窸窣窣落地,乞丐一边呜咽一边往墙角缩。
周涣皱了皱眉,幼时的回忆浮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