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翫月城(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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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问这个干嘛?我难道错了?”周涣托腮问。

    雨师妾转回眼睛,茶汤里碧莹莹的茶叶上下沉浮,想起崔珏曾向她传授豢养獬豸之事。

    獬豸是崔珏一手养大,除历代阴天子外对他最亲近,三百年前还是判官时崔珏便抓她念叨过。

    崔珏:养兽一如养人,养神兽之难如比养好人,人之幼年兽之幼时,都不宜太过夸赞,否则亦骄纵难成大器,只有循序渐进才利于成长。便如你,我不知你遭遇了什么,但既然司幽陛下带你回来,你便是我鬼族子民,今后抛却前尘,脚踏实地,鞠躬尽瘁,地府虽不如九重天繁华却也井然,不比其他五界差。

    后来成了阴天子,崔珏的那番话也记到如今,万没想到今日又派上用场,于是开口安慰:“确实言错,你没笨得那么厉害,只是有点儿罢了。”

    “……?”

    周涣如遭雷击,像条霜茄子蔫吧趴桌上。她不知他怎么更颓了,拿着剩下的奶片思考要不要再塞点,周涣见这举动警铃大作,吞吞吐吐道:“我不要了!你当我是孩子吗?”

    雨师妾毫不犹豫、很是果决、胸怀坦荡地点头。

    “……”周涣呜咽一声,抬头无力望着绀碧天空腹诽怎么又踢到短板了。

    制服人精该用什么?不是用比人精更人精的人,因为这样是养蛊往往会造成反杀,正确的做法是扔个不开窍的铁疙瘩给他,这样不论人精什么铁疙瘩都无法会意,无法会意就岿然不动,人精面对个哑巴没意思,没意思了就不会夸夸其谈口若悬河。

    她不解风情的态度着实噎了周涣一回,想起差不多每次都这样收尾,愈发不平。不过,起崔珏倒让他想起一个人物——地府真情崔十三郎。

    众所周知,大晁话本业共有四大名家:花间客、地府真情崔十三郎、翡斋生、陶然侠。

    花间客因《牡丹判》成千古一绝,大大推动大晁风月类话本发展,甚至出现了专门研究此类文学的花学流派,曾有城邑为将军故里之名闹得不可开交,全靠张大人舌战群儒拔得头筹,影响力可见一斑。

    地府真情崔十三郎的代表作《八荒彷徨录》则将学术与艺术相结合,向百姓科普基础学术,同时涉猎面颇广,也写传奇、志怪,冷直大胆、辛辣淋漓,颇受文人墨客追捧。

    翡斋生与陶然侠则为神仙眷侣,虽不及前两位有影响力,却以从文时间长、作品众多、每月保证二十万字的更新力度,同有大批拥趸。

    周涣疑道:“张大人便是名家地府真情崔十三郎,但他怎知自己是崔判官的转世,取这个名儿?”

    雨师妾凝思道:“确实是有些疑惑,他当年回来吃了孟婆汤便继续伏案工作,彼时鬼族事忙,我亦无暇问及这些。午夜回地府后我会询问他。”

    周涣点点头,送她回地府,路上道:“别太操劳了。”

    翫月城作为交通要塞,鱼龙混杂,又地处边陲,山高皇帝远,常有邪祟作乱,再受鬼粥影响,分外信神鬼传,当地大户人家有事便会请巫师方士驱邪。

    这天,他帮忙除完妖。

    蝉鸣嘲哳,夏日炎炎,走久了鞋底烫脚,管家热情地送他出了大门,二人在台阶上停住,直夸他道术高明,又道家中并无现金钱两,需道长随他去东大街的董记银庄。

    周涣想了想,东大街与这隔着整整一个翫月城,他还有事要忙,无暇抽身。

    这时,他瞥过树下乘凉搓背的大黄,道:“贫道需在午时前驱动咒法,净化妖邪,恐怕无暇随先生前去,便由家犬同先生去吧。”

    大黄舔爪的舌头一顿,上次它翻污了余老爷的账本,上上次吓晕了胡姐的画眉鸟,主人怀疑地自言自语质问自己干嘛要带拖油瓶除妖,之后再有生意,都是选择把它拴树下再进府做法。

    这几天,它从不咬绳子妄图逃跑,每天只在树下滚挠痒,偶尔逗逗路过的漂亮母狗,真是条乖巧又可爱的狗,突然喊它干嘛?

    管家指它:“就它?”

    周涣心道你不知道它追贫道时有多凶狠刁蛮,脸上却扔挂着清朗明俊的笑容。

    大黄抗议地在地上画圆圈,暗示它最近很乖,为什么要惩罚它,它生气了。周涣声道:“乖,取来的银票待会儿给你买椒香鸡爪。”它顿时精神,原本还不情不愿,这下尾巴摇成花。

    鳞次栉比的房屋飘上炊烟,锅铲碰撞的铿锵声透过窗纸传来。管家把银票放入布囊中,由大黄叼着。

    黄狗慢悠悠迈开爪子,眼前出现一双白绣鞋,绣鞋边是逶迤的冷白裙裳,如一尊羊脂玉雕。

    取下布囊,雨师妾皱起好看的眉:“是周涣派遣的?他竟懒到如此地步?”

    大黄呜呜低咽,点头如捣蒜。主人好过分啊。

    雨师妾摸摸狗头,嗯了一声,温柔道:“他确实很过分。”遂开布囊取出一张银票。

    蝉鸣激烈,大黄瞪大狗眼。它不认识银票,可雨师妾拿走的那张那么大,留给主仆二人的银票那么,主人答应了取来的银票给它买椒香凤爪,这是它的所有物她怎么可以这样子。

    大黄一路狂奔,回到家时周涣方做好饭,它的饭盆里装着一只酱紫喷香的大猪肘子。大黄狂挠周涣的裤腿。

    “大猪肘子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不吃那我倒了。”

    大黄连忙遮住狗碗不给周涣可乘之机,用狗爪沾了点油腥在地板上画了个大的方形,又画了个的方形。

    “你想吃东坡肉?喂,做狗别那么嚣张。”

    呸。大黄把银票叼给他,划掉大的方形。意识到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转变,周涣的脸瞬间变了问道:“你是有人趁你是狗把大额银票拿了只留下额的?”

    大黄点点头,为主人终于听懂而感激涕零,完全没想到“趁你是狗”这句话有些错误。

    周涣愤怒放筷找套大黄的绳子,气冲冲关门:“我就董员外不会那么抠门!”

    他收价向来很公道,再看在翫月城乃阿娘魂归之地、自己出生之处的份上再降了降价格,偶尔还不拿酬劳,是谁猪油蒙了心欺负他们这对可怜主仆?

    从大黄的爪下得知是雨师妾后,周涣气焰更盛,气势汹汹地杀去。

    雨师妾正在驿站对面的茶馆喝茶,那身雪白无尘的衣裳总是人群里最显目的。

    周涣开门见山:“大黄很早就想吃椒香铺的鸡爪,我算这单生意后就买一罐犒劳它,未料董员外实在抠门,我把大黄好一顿,岂料大黄刚正不阿,向我表明是有恶贼仗着它是狗而把银票拿了些许。”

    雨师妾放下茶盏,黑若琉璃的眼睛托腮看着他,唇角似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这种事,涣儿原来为这个找我?”

    周涣刚清完嗓子准备开口,被这么一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当务之急是讨回银子便跳过此事,道:“不过,大黄表示后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手擒倒恶贼,潇洒离去。我心想,身手这样俊,品行这样高洁,除了你别无他人。”

    雨师妾点点头,秀雅的五指摩挲大黄毛茸茸的狗头,认真道:“原来大黄如斯有灵性,讲故事讲述得一波三折。”

    周涣道:“哼,当然……”

    周涣伸手:“且慢,大黄带回来的银票少了一张,我想请仗义的雨师姐姐,探探袖子,看看是不是英雄救狗时不心带了……”

    雨师妾道:“银票我确有一张,可是这张?”探了探袖,取出张银票,递给他。周涣看了差点没背过气。

    银票全身黑白,印着天地人冥银庄。

    “……”纸屑落地,好一个六月飞雪,周涣瞥了眼那不似作假的认真神色严肃问道:“雨师姐姐,你骗人不会有罪恶感吗?”

    纤纤五指重新搭回大黄脑袋,抚摸橘黄绒毛,她从容优雅道:“你不是了?若非我出手相救,银票怕是全都给恶贼拿走,我收些报酬,难道也不许?”

    周涣也不好意思承认刚才都是胡诌,但银票又不可能不讨回,硬着头皮谆谆善诱:“可你也不能这样啊,大侠不都是拾金不昧吗,更有甚者劫富济贫。我初涉江湖,你难道就树立这样的大侠形象?”

    雨师妾认真道:“可我是阴天子,并非大侠。”

    “……”周涣嘀咕道,“你变了,你不是那个淡泊金玉、清冷高洁的雨师姐姐了。”

    “嗯,你得很对。”

    周涣抓头,马尾被自己揉得乱糟糟的:“欺负人很爽?”

    “是有点儿,欺负你更然。”

    “为什么!”他哀怨且难以置信,为什么欺负他更爽,他究竟哪里看起来好欺负了,原来雨师妾这么恶劣吗,她还是人吗,啊她确实不是人她是鬼神诶。

    雨师妾表情淡淡的,声音冷冷的:“没什么,只是突然想看你吃瘪的样子罢了。”

    周涣愣了愣。三,二,一,水青色的眼珠蒙着薄薄水雾,犹如上好沾水珠珀,平时晃眼的虎牙也安分缩进唇下,恰如惊弓之鸟,手指还扒着袖子:“那你现在看到了,是不是可以……”

    雨师妾捏着他的下巴,像风流纨绔逛花楼找姑娘一样,捏着莺莺燕燕们巧的下巴品鉴眉眼长相,他在陪云湦逛春风十里楼时见过,此刻毛骨悚然,瞪直了眼睛看回去。

    雨师妾唇角一抿,松开手指道:“嗯,是个皮相美的,当杂弟不错。”

    “那是当然,不止可以杂还可以帮忙养狗,獬豸也行,偶尔除妖也能帮忙,我的符术还是很有造诣的。”

    雨师妾嘲弄道:“是不错,不过你这么上赶着推销自己,不是才自诩铁骨铮铮?”

    周涣收起眼泪,肃然道:“铁一斤十两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