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哑尸(2)
周涣净手:“除了这些,还有其他什么线索没?”
捕快想了会儿,上前一步道:“有!老张的尸首最先送来,当时邻居以为他在炸臭豆腐,毕竟他一向不爱干净,我们收到举报后赶赴老张家,结果空手去担尸归。大人让咱们上下严阵以待,结果第二天守义庄的轮班捕快口吐白沫晕死了。”
“晕死了?那肯定是什么东西吓到了。”周涣揩去手指上的水滴。
捕快点头,是这样的。他们发现轮班捕快后就送去医馆,其余人和他一起推开义庄的门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老张诈尸了,本来紧闭的双目这下死死盯着房梁,像死不瞑目的冤魂盯着害死他的凶手。这件事不久后又接到百姓举报,又担回来老李和老王的尸体。
衙门这才慌了神,只怕非人为杀害而是邪祟缠身,为防止引起恐慌勒令封锁消息,悄悄请巫师方士坐镇。岂料哑尸凶煞非常,所有人闻虎色变连赏金都不要,唯独周涣没一见就跑。
许是有周涣加持,几人都多了些勇气,在县令催促之下老仵作哆哆嗦嗦解剖尸首。
阳光斜进来,每具哑尸的嘴里都掏出一大团雪白发丝,而缝唇的也非衙门所猜测的银丝,而是一根发丝。
除此之外,三具尸体的嘴里还含着别的物什。一具嘴里含着一颗石子。一具嘴里含着一块肉块。一具舌头连带舌根不翼而飞。
捕头问:“石子,肉块,拔舌,什么意思,凶手塞这个干什么?”
周涣道:“你问贫道贫道问谁?”
县令叹气,命人抱来厚厚的凶杀案卷宗。
翫月城地处偏僻,蛮夷未化,就连凶杀案也比别处触目惊心。周涣阖上卷宗,遴选出几桩极易生厉鬼的凶案。
三十八年前,有个乐师来到翫月城,少年想追随乐师而去,然长辈不许,便将全家杀害,做了乐师云游四海。
三十五年前,有女子听闻少女精血最为宝贵,可永葆青春焕彩容颜,用地窖囚禁数名少女,割肉取血为己用。其中一名少女逃出地窖,这才真相大白。
三十年前,有寡妇勾引有妇之夫,按俗当溺杀,其十三岁独子念及家母身怀六甲特此求饶,跪求长老放她,但长老未听,沉入绿洲河。后查明乃有妇之夫强迫她。
“他们的案子都破了?”
“张大人是个爱操心的性子,这些悬案放十年前是悬案,但张大人任期的后期都破了。”
嗷。周涣点头,手指移到第一个案子上,抬眼瞅他:“杀害全家的少年什么下场?”
捕快答:“这是桩奇案,找到他住处时他已经写好了遗书,自知罪孽深重,已自戕而亡,尸骨就在乌木匣子里,我们一看,旁边果然有个乌木匣子,开是几根血淋淋的骨笛,把新来的吓得不轻。张大人怒气冲天,将骨头乐器都烧了。”
周涣道:“确定是他的尸骨?我听城外有过伥鬼之事,会不会是他?”
捕快道:“道长难为我了。不过既然那伥鬼是他,落于狼口也算报应。”
“是诶,苍天有眼。”周涣煞有其事地点头,再问第二个案件。
“张大人了,此女子生前痴迷容颜,死后势必成为艳鬼,便剥皮抽筋,毁了身骨容颜,悬挂城楼,让她再也无法害人。”
崔判官这是把地府的严刑峻法带凡间来了啊。周涣想。不过鬼族便是以暴制暴,方能运转,他不多点评,手指移到第三个案件那:“那这个呢?”
捕快粗壮的眉拧巴着,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这个……因为时隔太久了,隔壁县令也劝解大人,法不责众,大人只好暂时搁置,但没想还来不及受理便撒手人寰。”
“那这是悬案了?”周涣搓手道。
“……算、算吧。那村子不远,乘骡车一会儿便到,不过有些……”
总算能大干一场大显身手了,周涣激动得苍蝇搓手连道“此事包我身上”。衙门没见过这么主动的方士,狗腿地送他出去。
遥远天际堆砌绮云,像边陲士兵长/枪上的红缨,正是百姓吃完绿豆稀饭在门口唠嗑的时候,这时候去听最好不过,大妈大爷恨不得从城外诡事讲到婚丧嫁娶,顺道去椒香铺买罐鸡爪犒劳大黄。
“呔!何方人士在此,报上姓名!”
一群孩童在椒香铺对面过家家。出声的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孩,杵着一根比自己还长的树枝,树枝系着红绸带。面前女娃娃抽抽噎噎哭个不停,一根麻花辫散了,原来系树枝的红绸带就从她头上薅来的。
女孩哭道:“我乃雪女,将军为何要我?”
男孩怒道:“原来是你这歹毒妇人,如今遇我窦某还敢做苦肉计,看我将你就地正法!”
话落一团雪球一把冲倒男孩,双双撞到墙上。男孩脑袋屁股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掀开身上还叫嚷着“叫你欺负姐姐叫你欺负姐姐”的男孩。
男孩怒道:“不是让你待着吗!我哪里欺负你姐姐了!”
男孩呜呜哭泣:“你就是欺负姐姐!姐姐都被你弄哭了!”
周涣问:“你们在玩什么?”
哭的哭,别扭的别扭,没人理他。
周涣缓缓掏出一包绿豆糕。
孩子都睁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瞅着。
“这下能告诉贫道了吧?你演的是谁?”
男孩眼睛随着绿豆糕上下左右转动,边陲的孩子可没见过绿豆糕,咽了咽口水回答:“窦大将军。”
他蓬头垢面,头发乱如鸡窝,再加上那根干干巴巴麻麻赖赖的酸枣木长/枪,别窦靖夷,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巡城护卫长都没人信。
男孩瞪眼道:“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周涣托腮笑着露出虎牙,被日光折射愈发细白,像雪豹舔爪时无意露出的尖齿。男孩肉疼地皱眉心想被他咬一口得多疼,疾雪山的雪豹也这样唬人吧。
“窦大将军怎么会这样扮?他好歹也算美男,《牡丹判》里都夸他俊,你蓬头垢面又算怎么回事?”周涣谆谆善诱。
窦靖夷也算美男一名,当年窦家门槛快被为名媛闺秀亲的红娘媒婆踏破了,但一代名将折腰于美人袖下,与璇玑共游淮城长河夜。
男孩嗤鼻子:“肤浅。我爷爷了,窦大将军为国捐躯,连被蛮伢子斩首时都直着身子,我扮窦将军的英魂当然要蓬头垢面,这样才凸显窦将军的伟大,他是大英雄,我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大英雄!”
他神色认真又天真,眸子里对窦靖夷的景仰和崇拜炽热得似一把火。
窦靖夷年轻有为,骁勇善战,二十年前翫月野之战遭鬼粥携狼夜袭,又逢细作偷烧粮草,全军覆没,武帝恸哭追封他忠武大将军,而经他这代,从开元便护君左右的忠臣窦家彻底殁灭。
周涣把绿豆糕全给了他,复道:“贫道听旁人,曾经有个商队陷入鬼现坡,还遇到窦将军要残害他们……”
男孩不耐烦地断道:“哼,不过是大人们人云亦云,窦将军是英雄,死了也是条铮铮的英魂!”
男孩牵着他姐姐的手,眼巴巴地盯着男孩接过整包糕点,为吃不到糕点担心,直到出现新一包梅子冻糕。方收起可怜的神情,怯怯地他俩是雪女与雪童。
周涣笑得和善:“雪女和雪童怎么会和窦大将军吵架?”
男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摆手辩解道:“没有吵架!雪女姐姐是好人,我也有爷爷,爷爷也过窦将军欺负雪女姐姐,雪童要保护雪女姐姐。”
“哦?那你们是哪座山的雪女雪童?”
“疾雪山的。”
梅子冻糕也给了他俩,周涣起身拍了拍衣摆,朝向住处的脚步一转,往驿站走去。
不知怎么,今天特别累,双脚如灌铅。
周涣心道奇怪,自己即便走一步歇一步,半个时辰也早该到了。
星子镀边般嵌在紫蓝彩墨染的夜空上,更夫提着梆子,响亮而规律的梆子声从鳞次栉比的屋舍上空传来。
雪白巨大的月轮忽而挂在城楼之上,银光万倾。干冷的夜风中,忽而传来响亮清脆的筚篥乐声。
哦,鬼墙了。食指并中指捏出一张真视灵符,做好戒备的姿势,想看看这只鬼还想做什么。
梆子声渐远,筚篥声渐近。骨碌骨碌,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大道。
少年仍吹按着筚篥,轮椅无人自动,慢慢移近,轮椅自停下。少年取下嘴边筚篥,白森森的脸颊绽开一抹血淋淋的笑意。
周涣道:“好曲子。”
“《折柳》,”少年道,“思乡之曲,这位听客听得可满意?”
“贫道都了好曲子,自然此曲只应天上有嘛。”周涣嘻嘻笑着,后退做防备姿势,目光扫过轮椅之下,眼波一烁,警觉道:“你是三十八年前那个乐师?”
下摆被风一吹,空荡荡地撩起。
“不过皮毛之学,不堪乐师之名。”嘴巴被月色衬得愈发血淋淋,“想不到三十八年过去,还有人能想起在下。”
他刚去了衙门当然记得,周涣道:“生死轮回,天道有数,三十八年过去,你何必滞留阳间?”
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少年听都听烦了,不过他不介意再听一遍,只是用瘆人的目光盯着人,问:“倒是你,既然安葬了双亲,何不尽快脱离此是非之地,还要停滞于此,平添忧伤?”
他竟然知道自己来这的目的。周涣默念三清在上,道:“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贫道缅怀亲人,有何不可呢?”
“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少年笑道。
悄然捏紧灵符,白鹿在身后嗡嗡细鸣,只要一声令下便可脱鞘而出,诛杀此鬼。
“踏歌饮蓝酒,世界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静谧的夜幕忽而响起雄厚温润的歌声,这是阿爹生前最爱的歌。
大雨倾盆,他看见倒在阡陌上的爹,看见在雨幕里模糊的凶手黑影,入耳的是断断续续的歌声,伤口还是太深,血流如注,他终于死了,手还搭在深不可测的伤口上,脸却是笑的。
下一刻,画面陡转,他跪坐在土坑编,将一抔又一抔黄土掬洒在漆黑盒子上,涕泗横流,那么大的阿爹从此一辈子睡在那方盒子里,留他一个人睡在天被地床里。
少年自己推着轮椅近了,绕着量人,十指翻飞玩弄筚篥,那筚篥似乎是用骨做的,在月色下析出温润的光,应被经常把玩,腰身有着厚厚的包浆。
少年赞叹道:“又一个落网了,是做成箫好?还是做成琵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