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遭老罪的张居正

A+A-

    瞬间,张居正生了一身冷汗。



    这件事做的不可谓不谨慎,万无东窗事发的可能。



    高拱没必要出卖他,裕王也完全没有理由,至于徐阶就目前而言,他这个学生仍是个三好学生。



    排除种种不可能,答案显而易见。



    ——皇帝猜出来的!



    亦或,皇帝靠着敏锐的政治智慧,通过这几乎不可见的线索,给推算出来的!



    张居正后背衣衫湿透,额头冒起细密汗珠,长这么大,头一次这般惊慌,这般无措。



    更让他绝望的是,皇帝根本不给他时间。



    “回话!”



    威严又充满霸道的嗓音如惊雷在耳边炸响,张居正登时大脑一片空白,紧绷的心弦达到极限,彻底崩碎



    无关聪明蠢笨,实在是危来的太快、太急,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皇帝上来就是杀招,力求一击致命,就没想过套招儿。



    “臣”



    张居正心脏如擂鼓般狂跳,好似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腔,如此压力之下,张居正再也无法硬扛,撩开下摆,深深拜了下去。



    “臣有罪!”



    “承认有罪就好!”朱厚熜冷冷一笑,道,“素闻张府丞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不仅极负才学,且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想来大明律也熟读了?如此之罪,当如何论处?”



    “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张居正请罪,却绝口不提罪当如何,不是死扛,而是他也不知自己的‘罪’,该怎么论。



    欺君?



    并不是!



    背叛恩师?



    倒也不上!



    真要,也就瞒了恩师,并非背刺。



    更重要的是,官场上的师生关系,虽然早都是公开的秘密,大家知道,皇帝也知道,可却不能光明正大的出来。



    他张居正是徐阶的门生,这不假;皇帝知道,百官知道,裕王知道,可明面上,他只能是天子的门生。



    张居正用尽力气压抑强烈的不安和慌乱,颤声道:“臣有罪,如何论罪,全凭皇上,臣绝无怨言。”



    “呵呵,还算痛快。”朱厚熜淡淡道,“你这样的人不配再任詹士府府丞之职,去翰林修书去吧,再重新学习一下仁义礼智信,另,找黄锦领五十廷杖。”



    张居正头皮发麻,心中不免悲凉,算计了这么久,隐忍了这么久经此一事,前功尽弃。



    后悔吗?



    后悔!



    冤枉吗?



    不冤。



    张居正并无不忿,算计基本做到了极限,输了只能自己道行不够,而且,输在嘉靖皇帝里,也没什么好憋屈的。



    要知道,就连严嵩、徐阶那样的人物,都在皇帝股掌之间。



    “谢皇上隆恩!”



    张居正以头抢地,恭声拜谢。



    至少没被打入昭狱,至少没被贬为庶民,至少自己还算年轻还有希望



    张居正一遍遍安慰自己。



    见皇帝没有下文了,张居正这才抬起头,道:“罪臣这就去辞詹士府府丞,归还官袍,然后领廷杖。”



    朱厚熜没搭腔,好似没听到,拿起御案上的永乐大典,挡在面前。



    张居正不敢再碍眼,磕了个头,狼狈地退出乾清宫。



    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狼狈



    五岁识千字,七岁通读六经大义,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二十三岁中进士,进翰林院,受徐大学士青睐,得永青侯提携



    张居正头一次体会到如此强烈的挫败感。



    哪怕在最年少轻狂的年纪,十三岁乡试被动落榜时,也远远不及这次打击来的凶猛。



    骨子里极其自负的张居正,满心悲凉。



    而立之年的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谋划,吃透了官场规则,懂得了人情世故自以为已是成熟的政客,自以为自己未来无限光明



    今日才知道自己是如此幼稚,如此自大



    “啪!”



    张居正一个激灵,茫然看向黄锦。



    黄锦问:“皇上心情咋样儿?”



    “啊?这”张居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呆了阵儿才道,“不是很好。”



    “这样啊”黄锦胖摸着双下巴,皱着粗短眉头想了想,道,“你也不太好吧?”



    张居正心下一惊,又一苦,不禁暗道:张居正啊张居正,你又怎知人畜无害、五大三粗的黄掌印,是个脑袋瓜不好使的笨蛋呢?你可真是狗眼看人低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干巴巴道:“公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黄锦一脸奇怪。



    



    张居正讷讷道:“公公刚不是我不太好吗?”



    黄锦翻了个白眼儿,道:“咱家只是眼睛,又不是瞎,你瞅你这样儿,脸白得跟白脸似的,能好才怪!”



    张居正:--||



    好像自己没有狗眼看人低,至少,对黄锦是这样



    张居正匆匆收拾了下情绪,拱一揖,道:“皇上恩赏了下官五十廷杖,由公公监刑,下官要先去詹士府办理续,一个时辰之后,下官在午门等公公。”



    “啥?”



    “”张居正苦闷的又重复一遍。



    黄锦咂咂嘴,啧啧道:“在裕王府都能惹着皇上可真有你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张居正头一次对这个人畜无害的大胖子动了真火。



    不过,今日品味了好几个的第一次,张居正多少也有些免疫了,强抑情绪又是一揖,转身离开



    黄锦揉了揉大胖脸,恨恨咕哝道:“你两句咋了?惹祸的是你,辛苦的却是咱家,我还不能你两句了?唉要皇上也是,动不动就心情不好还得哄”



    殿中。



    听到动静的朱厚熜移开永乐大典,恰巧瞧见红漆大柱都挡不住的黄锦,正探着大胖脑袋向他张望,活像一个大胖耗子。



    朱厚熜气笑道:“鬼鬼祟祟!”



    黄锦干笑笑,走出红漆大柱,到朱厚熜跟前,大胖脸愤愤:“皇上,那个张居正是着实打,还是用心打。”



    “你呢?”



    黄锦眨了眨眼睛,“用心打?”



    “什么时候这么贫了?该不是跟李青学的吧?”



    “才不是呢。”黄锦讪笑道,“奴婢就是不太明白,张居正到底犯了啥罪。”



    朱厚熜轻轻道:“其实也没犯啥罪,只是其行径让朕厌烦,罚他自然也不是为了给谁出头,只是这样的聪明又有心,还占尽运气的人,不能让其太顺了。”



    “这样啊”黄锦恍然道,“敢情皇上是要磨砺人才啊。”



    朱厚熜微微摇头:



    “这样的人啊,朕用不着,朕的儿子又难驾驭,可废了又可惜只能朕来做恶人,让儿孙做好人。”



    朱厚熜双眼失神,“就是不知朕之后,会成什么样子唉,没人信得过啊。”



    “不是还有李青的吗?”



    “李青更信不过。”



    “啊?”



    朱厚熜不想解释,转而道:“常言,一朝天子一朝臣。外廷如此,内廷也是如此,朕属实倦了,如此皇子,朕自也不敢临终才传位,你这个内相也要适时放权了。”



    “哎,成。”



    黄锦一点也不在意这个,一直都没在意过,反而很开心,笑呵呵道,“歇歇也好,裕王、景王都很优秀,无论谁做储君,想来都能做好,还有皇上教着,李青也没话。”



    “都能做好”朱厚熜吁了口气,苦中作乐道,“反正也不是朕一个人操心,天塌不了,是不该过于杞人忧天。”



    黄锦连连点头:“皇上这么想就对了。”



    朱厚熜噗嗤一乐,笑骂道:“你可以没心没肺,朕可不行,这担子啊,从朕十五岁起,就再也卸不下来了。”



    黄锦嘴角下拉,眼睛泛酸。



    “好啦好啦,不了不了。”朱厚熜有些无奈,只得哄着



    到头来,也不知谁在哄谁



    不过,



    张居正却是遭老罪了!



    五十廷杖可真不少,哪怕皇帝没想要他的命,哪怕黄大胖子特意关照,廷杖到底是要落在屁股上



    五十廷杖下来,张居正不至于丢半条命,却也得半月下不了床。



    黄锦监完刑,撂下一瓶金疮药,让锦衣卫将其送回家,然后去了徐府



    按照皇帝的交代,并未透露张居正期满徐阶之事,只是告诉他可以提立储了。



    徐阶自然欢喜,立即光明正大的召集清流大员,开始商议



    司礼监。



    已升任秉笔太监的冯保,听到黄掌印要他去裕王府,不由得慌了。



    被黄锦耳语一番之后,又转悲为喜,乐颠颠儿去了裕王府



    权力场上没有绝对的秘密,朱厚熜也不想藏掖,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裕王股迅速暴涨,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欢喜有人忧,当然了,这里不是景王。而是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的张白圭。



    早早洞悉大局的他,如今可谓是汤也喝不上一口热乎的。



    这会儿徐师也顾不上他了。



    张居正迅速从未来新贵的种子选,沦为了边缘人物,落差不可谓不大,却也没什么可叫屈的,只能长吁短叹,怪自己命不好。



    政局即将迎来新格局,死气沉沉的权力场一下子沸腾起来。



    选对的表忠心,选错的补救热情可比赈济灾民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