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陈情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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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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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愿意到寒川瞭望台做督长,因为受不住冬日里一个接着一个寒冷凄厉的永夜。

    这一天的太阳迟迟未能从东方升起,便意味着漫长的永夜已经悄然而至。

    每逢永夜来临之际,那些不愿入寒川投胎转世的恶魂就会化作煞鬼,煞鬼形若乱发,神似黑烟,随阴云狂风四窜人间,多是附到原来的尸骨里作祟,而尸骨破土即为骨煞。

    骨煞是黄土里见不得光的枯骨,若想要重塑肉身便要去蚕食活人肉,强占活人身,于是这里拆一个头,那里卸一条腿,都当做是自己的,东拼西凑,永远不知足,最后修炼成煞不煞鬼不鬼的千魔。

    千魔是众多邪魔中最难缠的那一类,除非灰飞烟灭,否则不死不休,因此永夜前夕,寒川的督长要在瞭望台布下困煞之阵,以免煞鬼为祸人间。

    我未曾想到,向来尽职尽责的沈砚居然会延误布阵的时,使得数十只煞鬼趁乱逃出寒川。

    这实在是极大的疏漏,宗里追究下来,就连沈砚的嫡系师门也难辞其咎,因此沈砚连同他一众师兄师姐都不得不为这桩疏漏善后,去凡尘间追寻那数十只煞鬼的下落,以求能够将功补过。

    或许念在这几个月相互照拂的份上,沈砚特意来向我辞行:“润青师姐,我就要走了。”

    见他面色十分憔悴,我不由宽慰道:“区区煞鬼,于清台岭的师兄师姐们而言不过探囊取物,想必用不上多久便能平定,你无需太苦恼。”

    沈砚如同霜打的茄子,垂着头,气若游丝:“到底是我连累师门,给师父丢脸了。”

    我想了想,用他的家乡话道:“可还记得你当初为何来中原?”

    沈砚忽然挺直了腰,眼神多了几分如沈墨一般执拗的坚韧:“姐姐,我们乌秅一族身负守卫长生天之责,便不该做那天神脚下祈求庇佑的石像,应当做信仰天地,忠于山河,翱翔九州的鹰隼。”

    乌秅是草原上一个古老且神秘的部族,据族中之人生来便能与万物通灵,被草原牧民视为“天神的与眼”,因此地位高贵非常,极受尊崇,就连拥有庞大疆域的后国主见其族长都要俯身行礼。

    我乍一听闻此事时,不由问沈墨,乌秅一族如此位高权重,难道不怕惹来后国主的忌惮?

    沈墨,长生天的神脉在阿郎山,乌秅先祖奉天神之命世代守护神脉,所以留下族约,乌秅族人永世不得踏出阿郎山半步。

    “那你为何会来中原?”

    “什么是神脉?从未见过。我只知道很多人生病了,牛羊也病了,他们怀着最后一丝期望来到阿郎山朝圣,恳请长生天救救他们的儿女,可我们乌秅族人,所谓天神的与眼,只能束无策的祈求天神庇佑。”

    于是那尚且年幼,对中原话一窍不通的沈墨,不顾全族人的反对,千里迢迢,一腔孤勇的来了中原,寻求她的救世之道。

    我看着沈砚,笑道:“你姐姐从前只有一把琴,一柄剑,一

    匹快马,而你呢,你如今不仅有族人支持,还有宗门教导,师门庇护,可比你姐姐那时好多了,此番延误布阵时,虽犯下大错,但能将功补过,也不失为一场历练。”

    沈砚眼睫微动,过了好一会才道:“润青师姐,我姐姐到底哪里不如那个魔修?”

    他们姐弟关系应当是极好的,所以做弟弟的总想为姐姐打抱不平。

    可他这样问,当真比劈头盖脸两耳光还叫我难堪,好像我是那等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下流人。

    “我跟你姐姐,我”

    辩白的话在喉咙里攒了一箩筐,却一句也不出口。

    我能什么呢?难不成要沈墨是一厢情愿吗?

    我只能那时还不懂事,当然,如今也不见得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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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沙声消失的瞬间,我立即睁开眼,将窗前的沙漏反转,并用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轻轻划一道线。

    六个“正”字了。

    永夜的雪竟然下了足足三十日,房门已经完全被掩埋。

    我穿好沾染寒气的外衣,心翼翼爬上梯子,鼓足了劲一把掀开天窗,也掀开了外头积压厚重的雪,打了个寒颤,爬到房顶,只见莹亮的雪光与月光交缠着,铺洒在这片死寂的旷野上,倒是同白昼一般明澈。

    我如往常一样将房顶的雪清扫干净,以防止大雪压垮这最后的容身处。

    “郁润青!”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不知怎么的,忽然连站都站不稳了,狼狈的摔进雪堆里,一抬头的功夫,那矫捷灵敏的豹子就轻盈跳到了房顶。

    灵姝,她又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绷得很紧,也不清是欣喜还是不安,飞快的看了一眼灵姝,便垂眸望向她华贵的裙摆。

    “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天是黑的,地是白的,连个活物都没有!害我好一通找!”灵姝大抵是在雪野里兜兜转转了许久,憋着满腔怒火,揣着一肚子怨气,此刻见了我恨不得生吞活剥,嘴上自然更不留情面:“郁润青,都怪你!要不是姨母挂念你总叫我来探望,我何至于受这份辛苦!”

    我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落在灵姝微红的面颊上,试探着问:“要不要,去屋里坐,暖和暖和。”

    灵姝看向我时总一副咬紧牙关的样子,老实话,我真怕她一个没忍住扑过来咬我一口,她那口牙,凶得很,扯下我一块肉丝毫不难。

    好在灵姝不屑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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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招待灵姝,我特意生了火,煮了一壶雪水。

    至于茶,早在半个月前就没有了。

    起来也真是够倒霉的,谁来接替沈砚不好,偏偏是千尺峰的大师兄,那是比戒律堂掌教还要冷厉严肃的人,于他而言,既然要受罚,就该罚的永世难忘,怎可隔三差五送茶点,又怎能隔三差五来探望。

    许是因为这位铁面无情的师兄,陆师姐也一个多月没有来看我,此刻见到灵姝,我还是欢喜更多,无奈好些

    时日未曾开口,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字一句都颇为艰难。

    “殿,殿下,今日,为何前来?”

    在昔日好友面前,我竭力想维持几分体面,只可惜如今的境遇叫我难以与灵姝相对而视。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灵姝似乎比刚刚更为恼怒。

    “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你当我愿意见你?愿意到这鬼地方来?”

    “我”

    “罢了!归根结底就是看在姨母对我母亲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不然我才不会做这个信差!”

    “”

    豹贵妃是落魄过的贵妃,豹公主却是没吃过半点苦头的豹公主。

    当年圣上刚刚对贵妃与公主有所疑心,豹妖便设法将灵姝送到了岭南郁家,恳请我母亲能在生死攸关之际护灵姝周全。

    我母亲虽治家不善,沦落到变卖祖业过活,但对于皇城里的风吹草动可是敏锐极了。母亲打量着豹贵妃生下豹公主,让天子和妖邪的血脉搅合在一起,若叫人知晓了,对圣上而言那就是万劫不复,可圣上不仅没有将豹贵妃置于死地,还大有促成豹公主前往岭南躲避风头的意思。

    因此我母亲料定终有一日豹贵妃会复宠,豹公主也必将成为我家东山再起的关键人物,所以这些年来对灵姝是千般宠万般疼,要星星绝不给月亮,比起疼爱女儿的圣上怕是也不遑多让了。

    这样长大的灵姝,话是完全不用思虑斟酌的,就像秋风拂过时那扑簌簌的落花,我眼睁睁看着,再怎么心急也接不住,只能任由它随流水匆匆而去。

    不过我被埋在这场无休无止的雪里,倒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我用余光心翼翼的窥探灵姝。

    在炉火旁坐了会儿,她身上沾染的寒气已然消融殆尽,那张圆中带尖锐的脸泛着一层莹润水汽,浅淡的红晕从脸颊漾到鼻尖,乌黑中泛着绿意的杏眸里映衬着摇晃的烛火,仿佛是双目之中燃着两簇旺盛的火苗,明亮,生动,暖融融。

    我突然很想跟她话,就像从前那样。

    可她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便如蚯蚓一般往外钻。

    灵姝会不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若想起会不会更讨厌我?我呢,我又该如何向她解释?

    我一时出神,并未察觉灵姝已经注视我许久,见我迟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灵姝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不待我细看,便只剩下咬牙切齿的怒容。

    “郁润青,真有你的。”灵姝没头没尾的了这样一句话,随即从怀里取出母亲的家书,重重拍在案几上,竟是一副对我失望透顶的样子:“看来我可以回去转告姨母,让她不必日日为你忧心,你在这地方过得别提多舒心安逸。”

    明知这是讽刺,我却也只有点头的份。

    灵姝睨了我一眼,嘴角扬起,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

    “对了。”她冷笑着:“想来你还不知道,两个月前,玹婴这个玄冥教圣女,不仅亲杀了教主,强占了诛神殿,还解开了上古魔器重葵剑的封印,重葵剑认主,上万教众对她自然心悦诚服,甘愿俯首,现如今已有十八个魔修心甘情愿的为她祭剑。郁润青,你没听明白吗?她邪念已生,魔心已定,早晚是要成魔的。”

    “不”我终于忍不住打断灵姝:“她不会。”!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