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雁争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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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申传檄天下,河东诸郡县已经悄然地骚动起来,三镇节度使治所所在的范阳却平静如昔。四月末的时候,衙署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是常驻京都的奏事官曹荇,另一位和曹荇结伴而来,是个寒酸腼腆的末流官。

    曹荇自然是宾至如归,和众人寒暄毕,特来拜见温泌,眼睛还在人群里寻找:“杨寂去哪里了?”

    “回老家探亲去了。”温泌随口一答,余光见那官半点没有京都人的风姿,束束脚地立在角落,一双贼眼却净在自己身上打转。温泌索性转过身,大喇喇地对他点点头。

    那官被提醒了,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太久,他面上一热,忙叉道:“驸马,臣秘书校书郎周里敦,奉皇帝陛下诏赴河东观察使幕,襄理征兵事宜。”

    不叫使君叫驸马,温泌一听就明白了。这人是宫里当值的,兴许还和吉贞很熟。怪不得那样傻里傻气地看自己。

    诚心要刁难一下这个京城来的老实人,温泌“哦”一声,将曹荇肩膀一揽,一挥,对众人道:“今晚都别走,替曹荇接风洗尘去。”却独把周里敦晾在一边,不冷不热地:“郎中要赴河东,还是速速启程吧,别耽误了。”

    才了一句话就要赶人走,周里敦原本还有颗暗含期许的心顿时凉了,看温泌便有点不顺眼。他站着不肯动,耍赖似的:“臣奉召而来,有军务要与驸马请教。”

    “现在?”温泌看了看天色。

    “是。”周里敦低着头道。

    温泌盯着周里敦的后脑勺琢磨。

    这人木呆呆,可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陇右和京城相距不过咫尺,皇帝和太后怕戴申随时要挥兵南下,怕自戴申传檄之后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所以这会才猴急猴急地派了这个周里敦来。

    禁中兵力空虚,可见一斑。

    周里敦越着急,温泌越不急。他懒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给周里敦也顺安排了,“你不急?那也住一夜,今晚替你和曹荇两个一起接风,不醉不归。”

    周里敦向来谨慎自持,哪习惯这样动辄勾肩搭背的作风?怕温泌也要来拉自己,他吓得往角落里一缩,谦辞道:“臣不会吃酒。”

    人群里响起几声低笑。

    周里敦有些尴尬。他声音越发低了,迫不得已,嗫嚅了一句,“臣想去拜见清原公主。”

    温泌的还在曹荇肩头,闻言,他扬起的嘴角落了下来,锋利的目光剜了周里敦一下。

    周里敦顿觉芒刺在背。宫里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目光都是隐晦的,温和客气的,偶尔窥伺他人,哪像这样,直勾勾毫不避讳,心怀鬼胎的倒成了自己。原本心里是坦荡荡的,他却不争气地红了脸,画蛇添足道:“陛下有信,命臣转呈殿下。”

    温泌将曹荇往前一推,对弥山等人道:“你们领曹荇去吧。”独留自己和周里敦,他笑眯眯地对周里敦抬抬,“正好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回公主府了,和你一起走。”

    周里敦有些别扭地跟着温泌往外走。刚才目不暇接地见了许多人,寒暄了半晌,突然只剩一行两人,格外冷清。往公主府的路上,温泌突然失了精神头,有些烦恼的样子。周里敦盯着他的背影咂摸了一会,明知不该问,没资格问,又怕错过了这个会,以后牵肠挂肚的,因此便厚着脸皮张嘴了,“驸马不常去公主府?”

    温泌脚步一停,周里敦险些撞在他背上。周里敦有些狼狈地退了几步。

    温泌比周里敦要高,一双少年英气的眉毛拧起来,他浓睫毛下一双眼睛含义莫名地盯着周里敦,心里在计算。

    怕有半月没回去了。其实气早消了,但吉贞没请人来传他,他索性住在了衙署。一来忙,二来,还真有点怀念孤家寡人时逍遥自在的日子。

    逍遥了一段日子,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还有个新婚的妻子在家。然而这位新妇呢,指望她来给他排忧解难是没门的,骂不得,碰不得,偶尔亲剥个枇杷,就是天恩浩荡了。

    腹诽着,他无意识地掂了掂腰间的羊角金刀,逐渐加快了脚步。

    短短那一瞬间,温泌脸上闪过的不快,周里敦察觉到了。他心里一沉,跑着在后头追温泌,像老父亲般的忧心忡忡,“驸马,殿下孤身在外,无依无靠,还请驸马多多体谅”

    温泌睨他一眼,有点质问的意思,“你和公主很熟?”

    “也并不很熟。”周里敦不傻,忙撇清嫌疑,到了公主府外,他有些紧张地整了整襆头,然后很坦诚地转向温泌,“公主对臣有恩,臣此生都铭记在心。”

    温泌在“响桐”那块匾额下停了停,拾阶而上。

    府里是繁华灼灼,胜景明媚的。即便少了男主人,倒不妨碍墙角的栀子开的洁白芬芳。桃符不知从哪里讨了一只玳瑁斑,正在院子里给它洗澡。吉贞左一把薄荷草,右一只孔雀翎,在旁边蹲着看。

    “殿下。”不等人通报,周里敦先激动地迎了上去,对吉贞深深一揖,“周里敦见过殿下。”

    吉贞捏着孔雀翎起身,很意外。

    温泌负着走过去,很自然地去瞧猫洗澡,嘴里:“周郎中有陛下的书信要给你。”

    吉贞问周里敦:“陛下有信?”

    周里敦两空空,他干巴巴地:“是口信。”

    温泌嗤一声笑了,因为揭破了周里敦拙劣的谎言。他别过脸,嘲弄的目光在周里敦脸上一停,“什么口信?周郎中直言无妨。”

    周里敦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陛下问,殿下在范阳过得好不好,是胖了还是瘦了。”

    吉贞顺着周里敦的目光瞥了一眼温泌,他好像对玳瑁斑起了莫大的兴趣,看得很专注。吉贞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吩咐桃符去煮茶。桃符把湿漉漉的玳瑁斑捧在怀里,想找个人来接。

    吉贞道:“驸马喜欢,送给他。”

    桃符把玳瑁斑裹着布巾往温泌怀里一送,笑嘻嘻道:“驸马当心,还没剪指甲,它挠人呢。”

    温泌上突如其来多了一团热乎乎的活物,他还有些懵懂,吉贞顺势把孔雀翎和薄荷草都往温泌怀里一丢,抬脚就往厅堂走了,周里敦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哎”温泌措不及,忙把玳瑁斑往地上一扔,玳瑁斑在地里打个滚,揉身一窜,挂在了他衣角上,爪子要去够孔雀翎。

    “去。”从来没接触过猫猫狗狗的,被这么一只幼崽缠在身上,温泌简直有些毛骨悚然。他拎着衣角一抖,把玳瑁斑赶走,眸光一转,见地上落了一只栀子花,是刚才吉贞别在领口的。他弯腰,把栀子花拈起来,送到鼻子前闻了闻,想一想,调转步子,往书斋去了。

    在厅堂里遥望着温泌离开,吉贞目光转回周里敦身上,有些疑惑,“我以为户部要派人去河东,怎么是你?你好好的校书郎中不做,来这里干什么?”

    周里敦才从初见吉贞的激动中平复心情。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殿下,戴申檄文一出,陛下与太后议定,要请驸马援兵。因为大家都没有和河东河北两道打过交道,怕此行不利,没人愿来,是臣自动请缨。”

    吉贞呵笑了一声,“相公台司们都不肯来,你一个郎中自动请缨,太后就准了?”

    周里敦汗颜,声道:“太后得知臣是殿下举荐进的秘书省”

    “太后以为你和我有旧,所以遣了你来求我,我再好去求驸马,”吉贞道,“对么?”

    周里敦无言以对。家国蒙难,要仰仗女流,原本就为他所鄙夷。刚才见吉贞和温泌之间又隔阂甚深,他更难以启齿了。讷讷地应了一声,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窘迫地看向吉贞,“臣出京时,太后和固崇打算携陛下入蜀地暂避。”

    “迁往益州?”吉贞惊诧了,“戴申兵马未动,太后和陛下先逃亡益州,京城怎么办?”

    周里敦痛心疾首,又不敢直斥皇帝与太后,“陇右距京城,昼夜兼程,不过三天三夜的路程,檄文一出,京城里人心惶惶,生怕一觉醒来城就要破。陛下与太后也昼夜不能安寝。京畿各个折冲府人马总计不过两万有余,地方上府库都是空的,一时之间又募不到兵。据闻戴申收编了不少番兵,加上南北各镇呼应,人马也有将近二十万之众,恐怕府兵不堪一击。”

    桃符捧着茶,惊慌失措地站在旁边,等周里敦久久不语,她才如梦初醒,忙将茶递到周里敦上。

    “多谢,”周里敦捧着茶,一脸愁苦,“太后的意思,这两万禁军要护送御驾至益州驻守,到了益州,有天险阻隔,不必担心陇右军围攻。再借平卢军到京都,陈兵潼关,扼守蒲津、汉水等渡口,抗拒陇右军,拖延战事,待到各地府兵募集到人马,一举破敌。”

    这一番筹划,不必想,要归功于太后与固崇。吉贞极尽讽刺地冷笑一声,问道:“周里敦,你可听过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周里敦眼神一凝,面色都变了,“殿下?”

    吉贞的声音猛地拔高,“太后要将京城拱让人?何必这样麻烦,直接送给戴申也就是了!”

    周里敦一筹莫展,既为了国朝摇摇欲坠的命运,又为了吉贞和温泌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他重重叹了一声,喃喃道:“臣也是这样想的太后却,有殿下在,驸马不会有二心。”

    吉贞微微地笑,“要是驸马有二心,我这个公主想必要自戕以谢天下了?”

    周里敦立即起身,一张脸通红,他握紧双拳,“臣宁肯自己赴死,也不会坐视殿下受人责难。”

    “多谢你深情厚谊。”吉贞声音略微柔和起来,她缓缓摇头,“太后敢信他,我不敢。若京城沦陷,益州也不过暂保几日的安宁。府兵戎卫京都和陛下,哪里都不能去。太后爱去益州,就让她去吧。”她走到窗边,见院子里除了玳瑁斑在追着落花撒欢,温泌早不见人影。

    “驸马刚才在书斋,这会又回衙署了。”桃符有心,早把温泌的去向打听清楚了。

    “去衙署吧。”吉贞回望天色,才惊觉已经和周里敦在这里耽误了许多功夫,当即往衙署而去。经过书斋时,她心里一动,推门而入,目光环视一周,不过是几本兵书、杂文集,全无用处的摆设。

    她脚步移转,走到案头,见一朵栀子花静静躺着,旁边是新化开的墨,笔丢在一旁。吉贞将笔拨开,拾起雪白的蜀笺,上头墨汁未干的两行字。

    且赏同心处,那忧别叶催。

    佳人如拟咏,何必待寒梅?

    那么一个专横霸道的人,也会这样隐晦地向她求和?

    吉贞嘴角一翘,带着似有还无的笑意,将微湿的墨迹轻轻吹了吹。

    作者有话要:  今天我也入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