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雁争飞(六)
吉贞与周里敦一行,出河北,入河东境,旬日之后,抵达汾水河畔。此值初夏,疾驰之后,马背上晶莹的汗珠在夕阳下闪耀。汾河渡口的风光绮丽,正见山衔落日,沙迷白鸥,渡口沿河的丝丝柔柳乍如烟,满副风生荡起殷红水纹。
姜绍在渡口边眺望一会,折身向吉贞道:“殿下,再往前三十里便到晋阳县城,太原郡守、河东节度使治所都在晋阳,如今形势未明,殿下还是在城外歇宿一宿,待探明消息,明日再进城。”
吉贞掀起车帘,对周里敦吩咐道:“姜绍的是,今天先不进城。”
周里敦连日在路途中听闻了各种自陇右而来的道消息,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进城。吉贞这么一,他反对不得,只能答是,一行人为防泄露行踪,不投驿站,寻了一家大的邸舍下榻。
夜里,吉贞随意梳洗了,桃符蹲在榻边替她捏腿缓解酸痛,吉贞扯过青布床帐看了几眼,又环视着周遭的摆设,总疑心床铺间有不洁的味道。
桃符捏着鼻子道:“咱们走得匆忙,没有带自用的锦褥,殿下稍等,奴先用香熏一熏。”
吉贞强打精神,等着桃符熏香。浓郁的苏合香自博山炉喷薄而出,桃符用团扇在帐子里轻轻驱赶着蚊虫,随口:“也不知道驸马走到哪里了。他们脚程快,兴许快到汾州了。”
过了汾州,就逼近关内,距离京畿,不过咫尺。众人都认为温泌率领前军先容秋堂一步南下,吉贞不以为然,只:“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桃符还对临行时武宁公主那句揶揄耿耿于怀,“殿下,”她有些担忧,“武宁公主话没有分寸,不过难保别人不会这样想,要是驸马知道了”
“他知道又怎么的?”吉贞满不在乎,其实倒满心希望温泌知道,不把他气个半死,难消她的气。不过她微乎其微地一噘嘴,“他这会忙着呢,哪有功夫管这种事?”
两人不过闲话几句,吉贞已经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才要进帐,听外头连声扣门,桃符去开了门,姜绍来不及解释,疾步冲了进来,却见吉贞乌发垂肩,足不及履,坐在床边。
“殿下恕罪”姜绍闹了个大红脸,讷讷称罪,便往后退。
“你有要事就吧。”吉贞不以为意。
姜绍立在门外,要隔着门讲,怕被人听去,迟疑片刻,只能俯首走了进来,半侧了身,对吉贞道:“殿下,臣遣人先往晋阳打探消息,得知太原郡守卢燧已在日前集结太原府团练兵近万人,日夜操练,称要进京清君侧,除阉竖,似乎有响应陇右的态势。”
“卢燧?”吉贞也一脸的始料未及,猛然挥开青帐走了过来。
“殿下,地上凉。”桃符忙追了过来,吉贞脑子乱哄哄的,被桃符连声呼唤,才将脚抬起来,等她把凤履穿上。
卢燧曾掌管京畿道八百折冲府,戎卫京都,远征契丹,颇多战功,先帝驾崩前进他为中书令,封邳国公,命其镇守太原府。
“卢燧连他也”吉贞喃喃道,连日奔波的疲惫突然席卷而来,她扶住案几翘起的边角,慢慢坐下来。
“卢燧反了?”周里敦也闻讯赶来,惊慌失措地望着姜绍,“卢燧是先帝御前重臣,怎么会与戴申沆瀣一气?姜都尉你是不是听错了?”
卢燧也曾算是姜绍上峰的上峰,被周里敦这一逼问,他有些难堪,凝重地摇头,“消息确凿,听现在晋阳各个城门都有重兵把守,严查人员进出,因此消息才一直被封锁在城内,没有传到河北与京畿。”
桃符难以置信,“殿下,河东不是驸马节制吗?怎么会突然倒戈?”
若真是卢燧倒戈,对河东乃至朝廷,不啻一个重大的打击。温泌毫无预兆地离开了范阳,卢燧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否知情?
吉贞紧紧抓着膝头柔软的布料,定了定神,:“他节制河东,只是统御天兵、大同、横野、岢岚四只边军,卢燧奉旨镇守太原,掌管民政,与节度使府只能算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殿下得是。”姜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众人之中,他最清楚事态的严峻。谨慎地闭了门窗,姜绍把急得要跳脚的周里敦拉到案前,几人团团围坐。姜绍:“卢燧原本统领京畿八百折冲府,麾下人马也有十万之数。先帝命卢燧镇守太原,有辖制藩镇之意,然而自元龙以来,藩镇势大,府兵废弛,折冲府形同虚设,恐怕卢燧早有不忿之心。河东、河内与河北,幅员辽阔,形势错综复杂,驸马还年轻,想在三镇一不二,根本就不可能,有几个卢燧这样的人,也不出奇。只是龙城乃北都重镇,一旦卢燧联合陇右,怕半壁江山将倾。”话一出口,他惊觉失言,忙看一眼吉贞,低头道:“殿下恕罪。”
“你的没错。”吉贞拂过肩头乌黑的长发,对姜绍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要不是你警,我们现在怕已经自投罗了。”
姜绍心里一跳,嘴唇动了动,把那些旁枝末节的念头都按了下去,“依臣看,还是不宜涉险。不如直奔石州,借道孟门关回京。”
回京又能怎样?坐以待毙而已。岭南、剑南诸州都闻风而动,京畿弹丸之地,要面临八方雄兵,四面狼烟,恐怕对太后、皇帝而言,自己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吧?
温泌现在在哪呢?
吉贞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翘头案平滑的纹理,良久,一筹莫展,她放弃了,:“也好,”事到如今,她还有心情戏谑姜绍,“早点回去,想必你家的娘子早翘首以待许多日子了。“
姜绍赧然了,“臣“他红着脸咳了一声:”此行只带了五十卫士,臣不敢轻涉险地,若殿下有毫发的损伤,臣都难辞其咎。”
“殿下安危重要,请姜都尉护送殿下回京。”周里敦沉默了这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扶案而起,慨然地,“臣奉命到河东募兵,若连晋阳城都不进,绕道折返,难以向太后和陛下交待。”
卢燧摆明车马要反了,周里敦此行,能募到一个兵都算他本事。姜绍不赞同,“周郎中,你要闯晋阳,轻者无功而返,重者性命不保,你可知道?”
周里敦很固执,“即便募不到兵,臣也要亲自去见卢令公一面,将他劝服。若臣不幸,遭他加害”周里敦一个大男人,竟有些哽咽,用袖子拂过发红的眼角,他笑道:“陛下和太后在京中,得此噩耗,也会对卢燧有所提防。“他掀起袍子,郑重其事地对吉贞深深叩首,“臣愿以身报国,特此答谢殿下知遇之恩。”
桃符忙去扶周里敦起身,周里敦只是不肯。众人被他闹得心情沉重,吉贞:“你家里也有妻儿和父母,枉自送了性命,谁来奉养他们?“
周里敦含泪抬眼看向吉贞,“臣真是死了,相信殿下也不会对臣的妻儿父母置之不理。“他像一块磐石,坚韧不移地跪着,”殿下不答应,臣就不起。”
“起来吧,”吉贞并没有犹豫太久,她很果决地:“我也觉得,还是应当进城一探究竟,才能死心。“
“谢殿下“周里敦欢喜地起身。
“殿下”姜绍却察觉一丝异样,忙插进话来,没等他出声阻挠,吉贞先:“我也和你一起去见卢燧,以我身份,卢燧即便真的要反,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毕竟他只是要清君侧,并不是要灭王室。
“这”姜绍傻了眼,要阻止吉贞,他不善言辞,只能不断:“殿下万万不可。“
“你放心吧。”吉贞用指绕着肩头垂下的一缕丝绸般的秀发,露出一抹俏皮的笑意,“戴申称和温泌有‘夺妻之恨’,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否则就师出无名了“
姜绍跟随吉贞数月,也知道她的性情执拗,听不进劝的,他如鲠在喉,闷闷地:“是“。
“不知周郎中此行,过所上写明有几人随行?”姜绍轻不可闻地叹口气,又不无抱怨地瞪了周里敦一眼。
周里敦还在兴头上,何曾留意姜绍的眼神,他:“有三人,一名粗使的侍婢,两名宫中拨派的侍卫。“
“殿下的身份,有些敏感,贸然在晋阳现身,怕引起各方猜疑。“姜绍向来想得很周到,”依臣看,殿下还是乔装改扮,我再选一名好身的护卫,充作周郎中随扈人等,凭文牒进城,再伺以真实身份召见卢燧。”
周里敦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吓得快口吃了,“殿、殿下做臣的随扈?“视线再往吉贞脸上一停,更不肯了,”使不得使不得。”他避之唯恐不及地一边摆一边后退,“殿下如此容貌气度,是侍婢,谁能信?”
周里敦那一副诚惶诚恐状,吉贞只觉得好笑,故意要吓吓这个老实人,她莞尔道:“你真傻,别人见了,自然只会以为我是你的妾。”
天可怜见,周里敦活到快三十岁,除了家里的糟糠,其余的女子连看也不曾多看过一眼,如今却平白要多一名妾。他欲哭无泪,“臣奉旨至河东募兵,竟要带一名妾随行,此事若在朝中传开,臣可要羞死了。”
吉贞冷冷地眼风将他一扫,周里敦像堕入冰雪,立即冻住了。顷刻,疯狂地摇头,“臣宁死不从。”
“迂腐!”吉贞嫌他聒噪,冷笑一声,“我都不在意,你倒嫌弃,难道你的官声比国朝的安危还要紧?”
一个大帽子压下来,周里敦讪讪地把头低了下来。仿佛被吉贞和姜绍联逼良成娼,他吭吭哧哧地:“臣那名婢子,名叫杨撒八”
“这名字怎么古怪?”吉贞不满,觉得这名字很难听。
这周里敦哭笑不得,你好歹都不听,非要做杨撒八,倒怪人家名字难听了?
“剩下那几十的人马安置在哪里?”吉贞问姜绍,“如今晋阳附近恐怕到处都是卢燧的耳目,冷不丁出现这样一批武士,他要生疑。”
“臣一路行来都探查过了,离汾河渡口十里正是蒙山,山下有座废弃的古寺,占地颇广,几千人也住得下。臣可命其余人隐身于寺中,若有异动,可立即进城接应。”
“这样很好。“吉贞对姜绍含笑点头,“等这趟回京,我一定替你向陛下讨个恩典,赐你夫人一个诰命。”
“多谢殿下。”姜绍低头,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