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旗曳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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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季节,马牙山一如既往晶莹如玉。日光照耀在山体裸露出的灰白岩层上,折射出的雪光刺入人眼,戴申迎着这刺目的雪光,走在丰厚广阔的草地上。

    马牙山北望乌鞘岭,山峡之间草丰水美,是戴玉箴亲自择定的陇右军驻地。戎羌、匈奴和吐蕃先后在此长居,陇右军中绝大多数的低级士兵身上都带点番人血液,在中原人的想象中,总是剽悍阴骘。

    被这成千上万剽悍阴骘的士兵们以热烈的目光追随着,戴申司空见惯、波澜不惊,面朝马牙山想着自己的心事。

    戴申的脸,融合了他母亲给予的清秀眉目和枪林箭雨锻造出的硬朗轮廓,在马牙山的雪光直射下,他天生的清秀退避三舍,后天的硬朗突兀地显现出来。

    戴申虽然年轻,但绝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上级。

    节度副使晁延寿年纪大把,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了,每回被迫找戴申话,强调总有些生硬,“使君,跟大家点什么吧?”

    自传檄天下将近三月了,各地人心思变,唯有陇右岿然不动,别普通的士兵们等不及,连晁延寿都不耐烦了。

    被这么多双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做统帅的即便心里没底,总得怒吼几句,振奋下士气吧?

    戴申明白晁延寿的不满,他张了张嘴,对上一双双满含焦灼、渴望的眼睛,他顿时没了兴致,把嘴又闭上了。

    人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冲锋沙场,建功立业,没有谁像他这样,还要悄悄考虑兵败将亡的后果。

    什么?他们懂他吗?

    他摇摇头,没有和任何人交流的欲望,只是拍了拍草场上的骏马,掉头就往回走。

    晁延寿没有再啰嗦,他老当益壮,披着沉重的铠甲,在人群里穿梭,和兵将们闲话家常,偶尔余光瞟一眼戴申的动静。

    回了衙署,戴申就知道了,晁延寿没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衙署正堂上,攒头坐着大大的将领十几个,都是被晁延寿暗地里怂恿了来,要逼戴申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些人,都是戴玉箴的旧臣,戴玉箴死得太早了,导致这些旧臣们没有了人辖制,占着陇右军中重要的职位不挪窝,各个显得居功自傲、肥胖臃肿。在戴申宣布要进京除贼那一日,他们对他难得露出些阿谀和顺服的姿态,这幅姿态没有维持很久,见戴申迟迟没有动静后,他们的轻蔑和厌烦就完全不加掩饰了。

    “使君,”老奸巨猾的晁延寿没有出头,话的是一个皮肤黑里泛灰的汉子,也是陇右军的兵马使之一袁定方,他身上的明光甲没有卸,话也是直冲冲的,“使君要是年轻怕事,趁早一声,某也索性卸了这身铠甲,回家种田去也。”

    众人连声附和,袁定方一时兴起,当场解了胸甲,“哐”一声扔在地上。

    晁延寿这才施施然出来打圆场,“诸位领兵多年,离了你们,陇右军都要散了,切勿意气用事。”

    袁定方“呵”一声,“有使君在,陇右军怎么会散?不过这么多人马,凉州地狭人稀,再等三年,也要坐吃山空了。使君担心战场上的刀剑无眼,可以在凉州安然等着,咱们这些人,不论哪个,只要使君一句话,都能舍出命去冲锋陷阵。”

    他对着戴申大力拍胸口,那意思很明白了:不想大家散伙,你就别犹豫了,立马抄起家伙干。没那个胆,就滚开,让位子给胆大的人来干。

    戴玉箴死后,他们为防朝廷派人遥领陇右节度使,一起拥立十几岁的戴申子承父业,如今朝廷和陇右的势力此消彼长,戴申这个忝居高位的少年人就很碍眼了。

    戴申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不话,冷冷地看一群老家伙撒泼。

    晁延寿懂得见好就收,见戴申脸色难看,在他发作之前,喝令众人把铠甲都穿了回去,然后对戴申拱了拱,诚恳地:“使君,行军打仗,贵在士气。如今离传檄已过三月,士气渐衰,使君若暂时不打算进京,也要提防周遭各镇作乱,反攻陇右。”

    戴申一听晁延寿好声好气的话,他心里就烦。强迫自己耐下性子,他简短地:“打是要打的,我只是还没想好要先入京,还是先攻河东。”

    袁定方激动地抢先回答,“使君,当然要先进京!”

    晁延寿也点头道:“既然是以铲除阉竖之名举事,理应先进军京都。”

    戴申装糊涂,“要进军京都,谁来领军?”

    袁定方立起身:“属下愿为先锋!”

    晁延寿也顾不得谦让了,撅着胡子,精神百倍地自动请缨:“属下虽老了,也能日行千里,可在袁将军之后压阵。”

    戴申不开口,他们已经自自话,分别安排了职责,磨刀霍霍,立时就要杀进京城去了。戴申好像要故意气死他们,一句话就把奔龙椅而去的众人拦住了,“你们谁都不许进京。”

    晁延寿气急,上前逼戴申道:“使君大概心中另有打算,何不出来与我等参详参详?同在陇右军,当齐心协力,不可独断专行。”

    戴申将直面而来的晁延寿格开,负踱了几步,沉吟道:“我传檄天下,一为震慑朝廷,二为刺探各镇虚实。若贸然进京,除阉竖不难,除了阉竖,要把皇帝怎么办?”

    戴玉箴生前忠心贯日,死了儿孙要被安一个谋朝篡位的恶名,怕气得能从坟里跳出来。

    “自檄文传出,岭南、西川、河东、淮南各道蠢蠢欲动,总有人按捺不住,要趁地利之便,先下为强,等皇帝被他们虏获,陇右军再挥师南下,既清君侧,又勤王,岂不两便?”

    戴申平素沉默寡言,难得多几句话。晁延寿听得一愣:戴申年纪轻轻,倒能沉得住气,让他颇有些意外。

    他有些不情愿地:“话虽这么,万一被别人抢占先,也是不妙,况且军中近日人心浮动,和处月部这几战,损耗颇多”不趁乱去打打劫,抢抢钱,那些新收编的番军饿上两顿,就要作乱了。

    晁延寿没完,光一想,就冷汗涔涔。

    “叫朱邪诚义领他的人去”

    戴申一语未落,袁定方等人倏的立了起来,连声反对。朱邪诚义是处月部降将,下全是番兵,叫他领兵去攻打京都,岂不是好大一块肥肉都落在了外人上?

    晁延寿也不妥,“朱邪诚义野性难驯,下番兵又不听管束,到了京城那种地方,怕要烧杀抢掠,万一捅下篓子,可怎么好?”

    “他总要烧杀抢掠的,”戴申轻描淡写,“不放他去京城,难道让他在陇右闹事?万一捅下篓子,等大军进京的时候,杀了他抵罪就是。至于他的家眷,”朱邪诚义娶的是原沙陀首领的妻子,和亲突厥的澄城公主,戴申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和皇帝亦非一母同胞,留她一条命就够了。”

    晁延寿悚然。戴申这意思,是要拿朱邪诚义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做先锋军,替罪羊,给陇右军光明正大占领京城做垫脚石了。

    他悄然用一种狐疑、警觉的目光审视戴申——这个眉目隽秀,还带着读书人般孤介冷傲的脾气的年轻人,其实比戴玉箴要冷酷无情——戴申的目光蓦然转过来,晁延寿吓得脖子一缩,生怕戴申真要派他去攻打京畿似的,忙不迭声:“是!”

    戴申瞅了他一眼。晁延寿服软,底下人也自然没话,各色目光中,他丢下众人,径自往外走,却和跑进来的秦住住撞个正着。

    “心,”戴申扶了一把。秦住住这些日子都在私邸,不怎么来衙署,此刻还穿着裙袄,因为奔跑,苍白的脸色中泛着一丝红晕。

    “郎君,有徐采的消息。”秦住住一眼就瞧见正堂上黑压压的人。晁延寿见了她没好气,她对着这些人,也戒心十足,转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他在河东被掳,设法传信回来的。”

    戴申把秦住住里那一团物事展开一看,竟然是件绸衫,后襟袖内是满满的字迹,戴申搭眼一瞧,当先一句便是:拾得此衣者送至凉州戴邸可得细绢百匹。徐采字迹戴申是熟悉的,“一张嘴就是细绢百匹,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笔?”

    戴申不屑的和晁延寿一群老家伙虚与委蛇,对徐采因为年龄相近,还略微信任一些。一边往外走,一边将徐采的信飞快看完。

    “温泌在河东”徐采并没有提自己为何会陷落敌,也没有提及清原公主,秦住住只能暗自猜测,清原公主是否也在河东呢?

    她侧过脸去,留神戴申的表情。

    戴申脑子里却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只充斥了徐采的一番剖析。

    “温泌隐身蒙山,意在太原。太原据山河之险,控五原之都邑,进可攻,退可守。君若南进,恐被掣肘,其虎视眈眈,又有趁虚反攻之险。举事之初,宜先正名目,京都不可不夺。温泌横亘河东,其势愈壮,伺而动,可为大患,太原不可不取。今左夔丧于晋阳,温泌兵临城下,卢燧有投诚之意,大君宜假十万兵众佯攻京都,连夜鸣金鼓噪,高燃烽火,引温泌大军南下勤王,再暗度陈仓,悄然夺取太原,趁势收取河东,集结兵力,一举平定中原。”

    戴申猛然站定脚步,徐采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佯攻京都,实取河东。知道温泌就在太原,他沉寂多日后,突然有些兴奋起来。

    “叫朱邪诚义。”他返回衙署,急招番将,依照徐采提议,命他兵至关口,鸣金鼓噪,高举旌旗,虚张声势。

    袁定方急了,追着戴申出了衙署,“使君,属下要领兵去京城!”

    戴申皱眉,断然:“你不能去!”

    袁定方满脸横肉一起绷紧了,怒视着戴申,把腰刀猛然一收,撞得铠甲铿锵作响,气冲冲地走了。

    秦住住欲言又止,见衙署里众目睽睽的,也不好开口,待回了私邸,戴申换衣服的时候,才提了起来,“你有意要派袁定方去河东,为何不直言相告?他当你不肯重用他,气得脸都黑了。”

    戴申把腰带丢在一边,不以为然道:“这个人虽然勇猛,却蠢得很,不必跟他那么多。”

    秦住住接过他解下来的铠甲,摇头道:“你不信任他,让他怎么信任你”

    “别了。”戴申被吵了半晌,已经烦不胜烦。他忍耐着暴躁,宽衣往榻上一躺,臂横在额头上,闭眸安静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脸上带着自嘲,他:“我倒想像徐采一样,一张口就能许人以千金。人都道陇右势大,实际捉襟见肘,难以为继,我不像个沙场拼杀的将军,倒像个每日要为生计发愁的管家婆。”

    秦住住不意他出这么一句话来,也笑了,“怎么这么?”

    “二十万的大军,人要吃饭,马要吃草,一月就能耗尽凉州半年的收成。吃不饱,就要作乱,”戴申把臂放下来,一双黑眸带着淡淡的厌倦,“晁延寿他们谁知道,我才二十多的人,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太累了。”

    秦住住温柔地抚着戴申的眼角,:“我知道。”他的乌黑的鬓发中有几丝灰白,她眼尖看见了,怔了一会。

    戴申没有察觉她的落寞,兀自想了回心事,他兴致盎然地盘腿坐起来,:“等徐采回来,我要好好赏他。”

    秦住住替戴申捏着肩背,等他身上僵硬的肌肉慢慢舒缓下来,她揉了揉腕,攒眉道:“徐采在温泌上,你怎么把他救回来?”

    “不得已,只能先使重金贿赂韩约,把他赎回来了。”戴申一想到又要花费一笔巨资,顿时有些头疼。

    秦住住从匣子里把一封拆开的信给戴申看,戴申一见封皮上写的徐采的名字,伸出去的便收了回来,“这是徐采的家书?”

    秦住住并没有半点不自在,“徐度仙在京城,他的信自然要心审查,你不信晁延寿,难道徐采就能深信不疑了?”

    戴申并不认同秦住住的做法,但如今徐采生死未卜,也的确没有避忌的必要了,遂问道:“信里的什么?”

    秦住住一张秀致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意,“徐度仙恐固崇要借生事,已经将徐采自族谱上除名——连徐采的岳父、司空李昱也和徐度仙退了亲,这会徐采可是众叛亲离,孑然一身了。你赎他回来,他必定感恩戴德,竭力辅佐你。”

    戴申冷笑一声,“所谓钟鸣鼎食之家,人情淡薄,可见一斑。”

    秦住住一见他那副桀骜孤介的神情,有心要劝谏,但信期又至,肢体酸痛,下腹沉重,也懒得去多话,只坐在一边沉思。戴申哪知道她心里有事,自顾躺在榻上筹谋许久,定了袁定方去河东,但又有些不甘心。

    肩头被处月沙陀刺的伤已经好了,他一腔热血沸腾,跃跃欲试。“我想亲自去太原,”他喃喃道,“好好和温泌打一仗。”

    因为清原公主吗?秦住住暗自猜测,眉头难以察觉地一蹙。

    丢下戴申,她捂着下腹挪到门口,声吩咐婢女道:“把杨和尚叫来,我身上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