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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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风偷溜出宫门,发现身后的尾巴又多了几个。也不知洛平秋弄什么幺蛾子,整天闲得没事,就盯她一个。

    她也懒得甩掉那些人了,索性任他们跟着,反正自己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可刚到了和虞儿约好那地,远远见着陆灵兮也在一侧站着,她止不住后悔起来。

    虞儿心里别扭得很,有意无意地看着身边人,心下揶揄:这陆灵兮也不知抽什么风,和姑姑一同到相府拜会,听闻她约了祁长风,非要凑热闹跟来。

    见长风一个人向这边走来,她勉强压下自己的心思,举着伞迎了上去:“姐姐怎么才来?”

    长风微微一笑:“身后有几个尾巴跟着,自然得走慢些,让他们看清我的一举一动。”

    陆灵兮知道她是故意透给自己听的,慌张错开先前一直跟随的眼神。可下一眼,竟看到对面的王秉言狐疑地盯着自己,心下又是乱了几分。

    长风将这一切收在眼里,索性大方问着:“陆二姐怎么来了?”

    陆灵兮拍了拍身上的雪,“久闻平清灯会热闹,心下好奇便跟着一起来了,表姐该不会介意吧!”

    这声表姐叫得长风错神良久,她淡淡回道:“不介意。”

    一路无话,身后又有人盯着,长风对着热闹的街市提不起兴致来。倒是虞儿,一向没心没肺,穿过这个摊又奔向那个摊,掏出大把银票不知轻重地给,王秉言了好几次,也止不住她。

    “看我看我!好看吗?”

    虞儿有看到了彩绘的面具,扣在脸上,兴奋个不停。长风望过去,笑意浅浅:“好看。”

    她得了这声夸奖,笑得更开怀了,贪心地买了很多面具,捧在怀中,然后踱到几人面前,挑出最好看的一个扣在长风脸上,然后又随意拿了一个递给王秉言,最后犹豫半天,很不痛快地递给陆灵兮了一个。

    难得一向不对眼的陆灵兮没有拒绝,随手把玩着面具良久,轻轻敲了两下,才带到脸上。

    长风听了那声音,心神微敛,转头对虞儿:“半月前宫宴,你二哥找我有些事情,今日恰好出宫,你们先在此处,我过去一趟。”

    虞儿好奇:“我二哥?他找你何事?”

    “有些旧物交给我,让我去一处叫‘醉生’的酒坊找他。”

    虞儿很不开心,她本就是出来同她一起玩的,这会却要先走,便道:“那你快点,可别太久了。”

    长风应下,顺着王秉言刚给她指的路,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一条街巷前,却是越见荒凉,就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时,巷子尽头却传来伶人的低唱。

    一声一声,飘忽在风雪里,随着门口的灯笼轻摆,牌匾上的“醉生”二字方显斑驳。

    她推开了门,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好是酒坊,除了地上围摆这几大坛酒,中间却搭了一个高台。

    台子中间一方布屏,后面坐着一个人,持着皮影边舞动便清唱。

    没有杂乐,长风听的格外清晰,他道:“昨夜难眠独成醉,梦里笑春闺,柳色青时,轻解舟放流水……红笺尺素传不尽,空余泪,问君胡不归?”

    画影里是一个女子,空空等候着从军而行的夫婿,雁飞几度,年复一年,书信未敢歇,最终却没有等来。

    长风坐在台下,细细听着,连着门外风雪,越发悲戚。

    终于,曲终,画屏后走出了一个白衣男子,发冠倾斜,发丝轻垂在耳侧,泪眼微红,七分放荡三分空落。

    他道:“你来了。”

    他哽了哽喉头,又道:“等你很久了。”

    她道:“出宫不方便,让二公子久等了。”

    他坐在台上,手里还比划着皮影,“无妨。”

    长风看他神色凄凄,良久才问:“二公子,你要交付我的为何物?”

    他这才放下手中的皮影,淡淡看了她一眼,眼中透着无尽的哀痛。长风被那一眼刺痛了,人也怔怔半分看着他起身,从台侧拿出了一个匣子轻轻开,里面静躺着一柄剑。

    “这是?”她问。

    “怀清的剑。”他颤抖着,气息都有些不稳,“也就剩这么一把剑了,余下的,什么都没了。”

    长风的手也跟着轻颤起来,轻轻碰触着匣中长剑,忽然就想起那个意气风发的人,他第一次穿上铠甲,配上长剑,骑在精壮的马匹之上,侧身对着送征的女眷们:“等我回来。”

    那时他第一次上战场啊,头天还万分激动,一遍遍擦拭着长剑,对着庭院里的孩们:“快快长大,以后就能一起并肩作战。”

    那日,长风也趴在栏杆上,也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便笑开了,捏着她的鼻子道:“你不用上战场的,这种事交给哥哥们,你只需要平安长大就好。”

    她道:“我才不要,我要像姑姑一般,和你们在一起。”

    那时还,一直崇拜着祁青禾。那时还,她的话都当是玩笑,逗得满院笑颜。

    只有岳怀清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宠溺着道:“好啊。等长风长大了,我就把剑送给你,你跟哥哥一起去杀敌。”

    她眼馋那剑很久了,但深知它是表哥心头好,平日碰都不敢碰,一听他要将剑送给自己,就每日做着一个关于疆场的美梦。

    等了好久好久,最终没等过那年的夏天。岳氏被指认谋反,远在边疆的岳氏军队尽数撤回,在回家的路上,被祁青禾的亲卫兵马诛杀殆尽。

    就再也回不来了。

    叛军将领的尸体被挂在城门三天三夜,任天下人唾弃,无人敢收尸。

    岳氏女眷忠贞,尽数自刎于门前。

    血流成河,震惊朝野。

    王秉礼着那段往事,却在悲泣中笑开:“他,还要回来呢!他,要带我一起去战场呢!骗子!”

    笑着笑着,他瘫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换声声哭泣,宛若那时孤寂少年。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尸首挂在城楼之上,原本好看的温润少年,全身插满了箭矢,一身盔甲残破不堪,那把他最喜欢的剑,还倔强地握在手上。

    身为相府的二公子,他也只能被禁锢着,远远看着,然后一声声无力地哭泣。

    最后还是一个净白的少年站了出来,他一身素缟,拨开指点的人群,替岳氏罪人敛了尸体。

    不过一个伶,将军府有恩于他,他便记着,倔强着,与世俗为敌,被巡守的官兵断了双腿。

    王秉礼将他带了回去,他在床榻之上,满身血污,怀中还死死抱着那把剑,脸色苍白的如同白纸,却还要用尽全身力气,责问着:“二公子,当我常檀看错了人,从未认识过你这个人!怀清公子与你相交,到头来,你竟懦弱到连敛下他尸首的勇气都没有!是怕误了你的锦绣前程吗?”

    这是王秉礼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活着而感到羞愧,他怔怔看着他,从未想过一个薄弱少年会有如此力量,一字一句直穿他的心肺。

    后来无数个日子,那少年死寂躺在床上,从未对他过一句话。

    直至少年死的那天,他才紧紧拉住他的手,道:“二公子,若有来生,檀还愿给你们唱一折戏,烫一壶酒。”

    后来,无数个日夜,他在当初逢着檀的那个戏坊,一个人,唱了无数出戏,烫了无数壶酒,再无故人。

    偶尔梦中痴缠,再不愿醒来。

    他守着那把剑,等一个交付的人,等了许久,大概有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