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承壹,你要学会走出去
鉴巡二十一年,大雍出过一个状元郎,姓林。
这一年,边疆战乱,朝廷改革,许多能人志士等待大展身。
殿试的时候,林状元却被公主一眼相中,有意聘为驸马,旋即就当庭婉拒了。
他一没婚嫁,二没定亲,只是执意婉拒,自己心怀抱负,盼在朝廷中施展,无意尚公主。
这般拂了皇家的面子,还施展什么施展,最后林状元只得了一个县令做。
那郡县刻意选在北疆穷苦之地的仰羌,明显是有意逼他低头。
可惜能当庭拒公主的人性子怎会不拧,他就真的去做了这个仰羌县令。
这一做就是七年,直做到皇家早就把他忘了个干净。
仰羌地处边塞,土地贫瘠,常闹饥荒。他便带领百姓开渠引水,改善良田,一时间也得爱戴非常。
可惜好景不长,稍显丰裕便被鞑虏盯上,即便抵死抗守,还是被屠戮了全城。
林县令无颜苟活,意欲跳城自戕时,被赶来的驻边将军救下。
“天底下只有好人才自戕,是要把世道拱让给坏人吗?”
这话的将军意气风发,乃是大雍自请到北疆历练的缙王,公仪伏光。
边关失,丢城池,林县令自请治罪。
缙王不仅没治罪,反而在朝廷问责时遮掩了行踪,将他送到了一处道观。
分别时,留下了一句。
“本王会把仰羌打回来,不用你谢罪。待河清海晏,还请你回来做官。”
那日阳光盛好,微风不燥。
林县令入了道观,起道号时,他想起缙王名讳,就叫了崇明。
状元郎修什么都是顶尖,即便做了道士也是。
崇明待在道观里,一路做到了天师。
缙王也在北疆屡立战功,打到成须山时,发现了一座荒废的道观,送了崇明作为修道大成的贺礼。
自此崇明带着自己的一个师弟,安定在了成须山。
边疆平乱,社稷稳固,仰羌也有了新的县令。
崇明修道多年,逐渐悟透了天命,看淡了许多,仕途抱负都恍如隔世,婉拒了公仪伏光的任职。
但他仍操心着大雍的百姓,时不时测算天气,挂念粮食丰收。
公仪伏光驻扎在北疆,偶尔会来山上诵经论道。
一天雪夜里赶路,天亮在门口捡到了一个童。
这孩子根骨极佳,看那双清透生光的眼睛,就知道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崇明信命和缘,他与这孩子有缘,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大年初一来,裕天观的头一个弟子,“承壹”。
崇明教他学会话写字,看他瘦的可怜,一天恨不得给他做六顿饭。
很快,承壹的身子骨像抽条的竹子一样长高,一张脸不苟言笑,比观里玉塑的神像还要沉静端庄几分。
他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崇明,克己守心,自省自持,纯粹到略显固执,配上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古板的简直让人觉出可爱可怜来。
他太喜欢这个徒弟。
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他,承壹很聪明,聪明的过头,样样都学的快的惊人。
师弟崇弘羡慕的眼红,崇明也心知肚明,再收的徒弟都不会比得上承壹,于是便宣布了他做关门弟子,一心一意的教他向道。
有一天,承壹在后山捡了一只雪鹄。
受伤很重,翅膀几乎全断了。
于是他便日日爬山去采药,费力把它救活了。
救活以后,再也飞不高,就留在了观里。
承壹抱着那只雪鹄,忽然问了崇明一个问题。
“师父,它明明这么痛苦,为什么还想活下去?”
崇明听得一愣,觉出不对劲的端倪。
原来他这个徒弟,不是天生沉静,而是从未明白活着的趣味在哪里。
道法读多了,有时是教人向虚,太阳朝升夕落,日复一日,好像没什么意义。
崇明先自己想了想,他也有痛苦,但尚操心着大雍的百姓和土地。
承壹的那双眼睛,看着却不像是生于大雍。
他不知来处,根基里空无一物,对这片土地并无什么牵挂。
更糟的是,他好像对什么都没什么牵挂。
他守着花开,只是不明白花为什么那样开。
花落了,他便皱一皱眉。
他认了世上万物合该是这样,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妄。
崇明愁的头发都白了两缕,一边偷偷查他的身世,一边让自己的师弟崇弘子赶紧开门收徒。
身世没查出什么头绪,还好收了许多新的弟子,叫他们去缠着承壹,问经讲道做什么都行。
果然见他日渐好起来。
被那么多人需要,缠着叫大师兄,他偶尔也露出点笑,像个少年人一样有了点活气。
那孩子出“天衍四九,我承其壹”时,崇明眉目一沉,心中又起了忧虑。
石中玉鲜有无暇,世上事难有十全。他这样想恐怕过刚易折,将来会有许多苦头要吃。
不久后,天子病危,尚未立储,隐有四子夺嫡之势。
相比其他人,公仪伏光文武兼优,仁慈有德,是个明君之相。
公仪伏光心存大志,和崇明夜谈一番,便启程回了盛京。
崇明日夜忧思,终是忍不住夜半窥探天。
公仪伏光却并无称帝的命格。
他心思摇动,意欲动用被禁的秘术。
崇明半生所求,都是一个这样的遇,给他的恩公一个圆满的回报,也给大雍一个仁德的君主。
师弟崇弘和他起了争执,被他赶了出去。
崇明开了神殿中的祭坛,腾腾蓝火照亮,这才注意到殿中溜进来个人影。
一个细细的长影坐在角落里,琥珀色的眼睛黯淡无光。
他轻声问道,“师父,什么叫换命?”
崇明没答。
承壹第一次发了脾气。
他发脾气也并不哭闹,只是安静地待着,不吃饭也不睡觉。
以寿改命是逆天而行,不亚于剥皮抽骨的痛,崇明自己担了因果,很快病骨支离,药石无医。
承壹夜半闯了玄神殿,遭了师叔崇弘的阻挠。
“你想干什么?”
“把我的命换给师父。”他平静道。
“胡闹!”崇弘气的不轻,“师兄已是糊涂,你才多大岁数,你有自己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承壹低垂着眼睛,“我不要一个人走”
崇弘愣住了。
承壹继续道,“师叔,你不让我开,我也会想别的办法救师父。”
崇明得知此事时,不敢再拿病容与承壹相见,生怕再刺激他想什么逆天而行的主意。
医庐里的医书被翻了个底朝天,记载着热泉下有起死回生的菩桑莲花。
这是承壹找到的办法。
暴雪漫天,泉水枯干。
他带着一把铁钎,自己悄悄进了山。
崇明夜半觉得心慌,起来遍寻承壹不在,在医庐看到书时,更是大觉不妙。
只好撑着病体入了雪夜,去找那个迷途不返的倔徒弟。
找到承壹的时候,他困在了泉底,身边全是挖出来的菩桑莲。
见到师父时,他颤着举高一朵莲花,固执地要喂进师父嘴里。
崇明配合着生吃了几朵,吃的满嘴苦的不行。
心知这莲花没有什么能叫人起死回生的秘密,只是以讹传讹的传而已。
积雪越来越厚,泉底隐要崩塌。
崇明抱着承壹滚了出去。
落雪夹着碎石砸断了他的腿,鲜血涌了一地。
夜风呼号,寒烟弥漫,人很快就会失温。
承壹背着瘦如枯骨的师父回观,没力气了就爬着走,十指冻的毫无知觉,冰棱刺的血迹斑斑,几无好皮。
暴雪已经看不清路,天上也无半颗星。
参天大树好似幢幢鬼影,势要将人困死在迷宫。
承壹撕下衣裳绑在树上,一棵棵树绑过去,直到衣裳撕的露出臂,青紫色的脉络蔓延开来。
兜转几圈,又看到了树上绑的绳结,他绝望地扑跪在地。
开始求天上三十六神,地下七十二仙停一停这场雪,直把崇明求的心神大恸。
崇明自知大限将至,借着回光返照,寻了几棵枯树遮蔽的空地,“为师累了,我们歇一歇。”
承壹跪在地上,干裂的唇渗出血迹,“师父对不起,都怪我,对不起”
“不怪你,为师知你心意。”崇明摸了摸他的头,“承壹,你尽力了。”
天上传来野鸦的哀鸣,在无边的风雪中,凄切地像是哭嚎。
崇明瘦削的病容上开始显出一层灰白。
他们师徒穿过一个雪夜相遇,又即将在一个雪夜分离。
承壹紧紧拽着崇明的衣裳,哀求道,“师父,不要丢下我”
崇明闭了闭眼,“生死有数,由不得人做主。”
承壹脸色白了白,“弟子不会独活,不如随师父而去。”
崇明动了怒气,“承壹!不得胡言。”
迷茫的少年跪在惨白的雪地里,眼睛空洞洞的,毫无半点生。
“世间于我,本就只有师父。”
夜色下崇明气息渐弱,唯剩轻叹,“那是因为你只看着这里。”
生命的消逝,是最无能为力的事。
他为知己而死,为曾经的社稷抱负燃尽所有,也算一种善终。
只是他此生唯一的爱徒,他始终牵挂的承壹,竟要独自承受这样直白的结局。
承壹一向心重,贯会自苦,只怕此生都会被困在这个雪夜里。
“承壹。”崇明用尽最后的力气,不舍地握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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