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的路上，范晴忍不住问James：“你读完博士计划做什么呢？”

    James：“我还没想好。如果我想留在中国，我就尽量在中国找一份工作。如果我到时候想回家了，我就回家。”

    向工就问：“你们这个专业好找工作吗？”

    James：“工作总是找得到的。至少星巴克和麦当劳永远都为我们敞开大门。”

    范晴无法理解博士毕业就去星巴克工的思路，但出于礼貌，她没有出来。

    James却看懂了，他笑着：“这时候我就不好意思自己是中国人了，我知道，中国人如果读了博士，再去星巴克工，就会觉得人生很糟糕。”

    范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我们总觉得，如果想去星巴克工，那就不用读到博士。“

    James：“读博士是因为当时很想读，想在中国生活，想研究中国文化。去星巴克工是因为需要吃饭，需要一份工资。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向工问：“你单身吧？单身就是自由。”

    James：“对，我还是单身。如果结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大部分美国人也会认真地找一份收入比较高的工作。”

    向工叹气，：“但是我们中国人，尤其是男的，从就准备要结婚生孩子养家糊口了！不好好学习，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

    向工在男人里是早婚的，太太是一个著名公立幼儿园的老师，相貌甜美。老公是体面的建筑师，老婆是能解决孩子教育问题的幼教老师。这样的组合本来属于令人羡慕的优势互补型婚姻。幼教出身的太太性格温柔，对建筑师老公有迷之崇拜。不像那些两口子都是建筑师的，家里根本没法装修，方案谈论就能僵持一年，谁都觉得自己的方案更好。

    如今太太怀孕了，向工开始觉得压力大了：幼教老师毕竟收入有限，家里经济还是主要靠他。起来建筑师收入算是不错，但跟北京疯狂的房价比起来，建筑师也顶多算是不凄惨，距离那些网上的人生赢家还差得远呢。所以隔三差五，他就找点由头去谈涨薪水的事情。按怀孕又名“有喜”了，但如今生活程度太高，很多男人听老婆怀孕，第一反应都是顿觉压力倍增，不那么“喜”得起来。

    下了飞机，没想到程乐过来接他们。James这次大家一起很开心，飞机餐不好吃，不如接下来去吃个宵夜。自己在山东一直装老外，看着好吃的都不敢使劲儿吃。现在，必须找个地方好好地正一正口味。范晴没问题，向工非常想去，但老婆怀孕，已经发出十八道短信金牌催问何时回家——太太崇拜自己的好处是平时温柔，但缺点是总觉得别的女人都要惦记他的丈夫。向工太太听这次向工是和范晴出差，早就竖起了防三的雷达。

    程乐开一辆四门的牧马人。范晴赞他的车：“你这辆车很有个性。应该也挺贵的吧。”程乐一笑：“二手的，没多少钱。就是出去玩方便。跟您那辆mini没法比。”

    James嚷嚷在山东他一直想去吃胶东风味的海鲜大排档。甲方请客的那顿饭，感觉更像粤菜，都没有地方特色。于是三个人就来到了一家胶东风味大排档。虽是工作日的晚上，店门口也大排长龙。范晴看见就有点不耐烦，心想无非就是吃个饭，换个地方不行吗？她生平最恨等位，觉得是浪费时间，还觉得没出息——就为了一口吃的在门口等，未免也太没有追求了吧。

    程乐和James不慌不忙，先拿了号，问了伙计时间，然后又跑到旁边的便利店里买零食吃。

    James由衷地：“我爱中国这满街可以买到便宜美食的感觉！”

    范晴不吃零食，她：“我如果现在吃了，晚饭就吃不下去了。”

    James：“在口味上，我是中国人。但在胃口上，我可是美国人！我们美国的菜量是这里的三倍那么大！”

    这么吃吃逛逛，等位倒没那么烦闷了。等到了号，进了店，范晴只觉得桌子之间窄的难受，店里又吵又乱，店二的态度也非常马虎。但须臾菜上来，味道确实足够好，让人原谅了之前的那些毛病。范晴很喜欢吃海鲜，只是当着外人，不好大啃特啃，只得慢慢地吃。再看程乐固然是毫不在意，James一个老外居然皮皮虾也吃的非常娴熟，三两下就能剖出一只，令范晴自愧不如。

    程乐看出了范晴的拘束，：“范工，你是不是很少来这种地方吃饭啊？”

    范晴：“我是很少来这种人很多的餐厅。我一般也就是在公司或者家附近随便吃吃。”

    程乐问：“那你平时和朋友吃饭都喜欢去哪儿啊？”

    范晴一愣：“我还真的很少和朋友出去吃饭。”

    范晴的是实情。上大学时，同学们还经常在学校附近的几家平价餐厅聚餐。十八九岁的大孩子们，正是能吃的时候，吃什么都香，根本不讲究餐厅。上班之后，每天一睁眼就忙到天黑，也都是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匆忙吃几顿或直接定商务套餐。在和钱大卫吃工作午餐之前，范晴甚至经常中午吃一个三明治果腹。

    范晴的生活基本都被工作占满了，除了偶尔和几个好朋友发微信聊几句，大家都已经很久没有见面。倘若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专门见面叙旧，或者千辛万苦地去一家知名餐厅排队吃饭，似乎是太奢侈了。仔细想想，除了赵馨宁因为诉苦最近和她联络过几次，她几乎就只有钱大卫这一个没有工作关系的朋友了。

    程乐理解地一笑，：“那肯定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James道：“我看你的ppt时就想，你肯定没少下功夫，这ppt做得真好，难怪你都没空出来玩。”

    范晴有点感慨：“是。好像真的很少这样吃饭聊天。而且我的朋友也都很忙。上班的忙工作，结了婚的忙孩子。”

    James：“东亚文化里，人们都是忙忙碌碌的。但是你看，如果不是这么忙碌，我们又怎么能在晚上随便就可以吃到这么多美食呢！我爱中国！”

    着，举起一大杯青岛啤酒，一口下去就喝了半杯。

    范晴想起出差时James的任务，不禁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在山东也没喝痛快啊？”

    James还没话，程乐就爆料：“没错，老美其实都特能喝。我估计在山东这趟，老詹馋的够呛。”

    James：“范工你要不要也喝点？一会儿反正乐送你回去，他不喝就行了。”

    范晴笑：“我不喝酒。”

    James怪叫一声：“啊，在中国如果不喝酒，那就太浪费了！你知道中国人多幸福吗？在美国，喝酒都要被查ID的！”

    “酒精对身体不好，而且也发胖。”

    “你肯定也不抽烟了？”

    “当然，酒我还是喝过几口的。但烟我一支也没抽过。”

    James以手附额，：“范工，我觉得你健康得好像一个清教徒。”

    范晴笑了：“好像是啊。但是我也不信教。你呢？”

    James和程乐同时笑了，：“我们信飞面神教。”

    “飞面神教？”

    “对啊，范工你也入教吧。我们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宗教！“

    两人一边笑，一边给范晴讲飞面神教的起源。原来这是由美国的一名物理系学生仿照各种宗教的法创造的一个讽刺性宗教，世界是一个飞行的面条精酒后创造的。还仿照了一堆搞笑的莫西八诫之类。人家祈祷阿门，他们祈祷Ramen，也就是拉面。

    范晴就笑，：“好，如果我一定要有个宗教，我就选这个。”

    James：“太好了，为了庆祝我教又增加一名优秀的预备教众，咱们点一份拉面结束吧！Ramen！”

    服务员过来：“我们这儿没有拉面，手擀面行吗？”

    程乐一本正经地：“当然行，我们的神是最宽容的！不是面条都行！”

    吃完饭，程乐和James一起先把范晴送回家，两个人在楼下等范晴上了楼，发了确认微信才走。范晴觉得自己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和开心了。

    但是一脱掉外套，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全是餐厅里的油烟味。范晴最怕的就是一身油烟味。油烟味也是她惧怕的“当妈的”标志之一。她记得从她的妈妈身上就飘着一股油烟味，走到哪里，都自带家庭主妇氛围。其实范晴的妈妈也有工作，和范晴的父亲在一个大学里，父亲是化学教授，母亲是大学里的行政人员。范晴的父亲工作比较忙一点。近年来又搭上了企业重视研发的快车，手头有不少科研项目，收入相当丰厚。而范晴的母亲工作只是按部就班，有点事请假也很方便。收入不高，但胜在稳定，而且，起来也是“坐办公室”的。在外人眼里，这自然又是一对最佳组合——两口子都有工作，却一个忙一个闲，正适合男主外女主内。

    但是在范晴眼里，母亲一辈子都对父亲有点低着头似的。父亲走到哪里都是范教授，而母亲，经常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被学生称为师母。

    范晴闻着她最讨厌的油烟味，眉头皱了起来。她连忙把衣服全都丢进洗衣机，又赶紧洗头洗澡。心想这样和朋友一起去馆子里吃吃喝喝确实开心，但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也难怪体面人都喜欢去高级餐厅，毕竟那里没有油烟味。

    洗完头发晾干的当儿，想起半天没有看手机，拿起来就看见赵馨宁终于把老郝公司的公众号发来了。

    范晴笑了，回她：你总算把自己家的买卖想起来了。

    开看了看，老郝的公司公众号推广文章一共只有一百多的点击，想必还都是亲友奉献。实话，自从下载了老郝他们做的APP以后，范晴几乎一次也没有用过。虽然她不折不扣是个专业人士，但是大家联系不是发邮件就是用微信，再不然电话，谁会因为自己是专业人士，就再专门使用一个新的社交软件呢？社交软件顾名思义，是用来社交的。专业人士忙的根本没时间进行那些乱七八糟的社交。哪个建筑师想再去认识一堆建筑师？自己公司里的建筑师还不够多吗？

    赵馨宁：“老郝还想问你的使用感受呢。没事儿，你直就行。”

    范晴就挑出可以不昧着良心夸讲的部分：“他们的配色和界面做得挺漂亮的，看着很高级。”

    赵馨宁得意地：“是我帮他们做的配色。”

    范晴：“难怪难怪。原来是你的手艺。”

    赵馨宁又问使用感觉，范晴就用出差搪塞，出差太忙，还没顾上用。顺便又了几句出差的趣事。赵馨宁听得悠然神往，：“还是上班有意思。我本来还想现在珊珊大一点了，我可以再去找个工作呢。谁知老郝现在又开始创业，忙得天天不着家。”

    范晴赞许地：“工作好啊，要你不工作，也确实太可惜了一点。”

    “可是我怕那样就顾不上姗姗了。”

    “姗姗上幼儿园应该还好吧？”

    “还有接送问题呢。再，我有点想再给姗姗生个伴儿。这一个孩子啊，还是太孤独。”

    范晴吓了一跳，没想到赵馨宁有这么宏伟的计划。想起前阵子赵馨宁被老郝一家欺负时，还因为孩子处处掣肘，她本能地想要阻止，但也不好直老郝家太难缠，就换了个角度，：“前几天你不是还养娃太费劲，为了孩子上学的事儿发愁吗？这会儿又不愁啦？”

    “上学嘛，怎么都能解决。老郝得也对，学也没那么重要。”

    范晴没想到赵馨宁的这些伤疤可以好得这么快，仿佛二老进京那一幕根本不曾存在似的。她忘了当时自己想吵架，却碍于孩子不敢出声了吗？忘了婆婆横在她和孩子之间指手画脚了吗？忘了提起离婚，就要面对抚养权和生活费的问题了吗？一个孩子就可以让她如此被动，怎么会还想再要一个？何况老郝又在创业，仅仅看经济条件也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啊。或许人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母性就会战胜理性，从此视孩子为世上最好最珍贵的礼物，不管环境多不合适，也要一个一个地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