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正日
今日便是那一岁之首, 也就是正日,阖宫上下都起了个大早, 今日可算是要一下忙到头。
大魏从汉制,正日要先列坐先祖之前, 饮酒祝岁, 接着还要大朝受贺,宴饮百官,完成了这一切,才要开始一直到元日的年节休沐。
陈昱在东宫, 身旁的宫婢锦娘刚给他整理了衣冠, 作为太子他有着非比寻常的政治身份, 今日的一言一行,都万众瞩目。
况且这些日子宫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李婕妤年前诞下了陛下幼子,魏帝心情畅快, 孩子尚未满月便赐下了名字,又闹着要给他封地,东宫上下颇有些人心不安, 只觉得甚少见过魏帝这样宠信一个孩子。
陈昱也没话,只是张开手让锦娘给他整理衣物,锦娘将衣物穿戴好, 便去给他拿饰物, 锦娘身边一个脸生的宫婢上来, 要把腰带系在陈昱身上, 陈昱双手微抬,宽袍大袖穿在他身上只觉得颇有逸步追风之感,微微靠近了他还能闻到清冽的香气。
那宫婢脸颊微红,系腰带的时候,扎进了陈昱怀里,倒像是陈昱合抱着她似的。
陈昱退后了半步,眼眸低垂,也不话,只是唇角紧绷,宫婢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瑟瑟发抖地跪下,也不敢话。
“锦娘,过来。”锦娘手上拿着玉器转身,见了这情景怎么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叹了口气,上前道:“奴婢不过觉得她挺聪明便留下了,却不想生了这样的心思,请殿下恕罪。”
“拉下去,交给高景处置。”陈昱淡淡道。
那宫婢还想哭号,锦娘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使了个眼色,让身上的宫人们,将她带下去。
“着人去问,太子妃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陈昱又道。
锦娘低声道:“宫中人和太子妃早就已经等着了,只等殿下好了,便一并到奉先殿,不过殿下为了今日祭祖依然斋戒三日,走之前可要用些东西?”
陈昱摇头,道:“什么都吃不下,罢了。”
锦娘自然清楚,她服侍多年的这位主人因为某些原因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锦娘不敢多,只得往荷包里塞了些清口的果干和肉干。
陈昱穿好了衣裳便带着一队人往太子妃的居所去,他神色淡淡,却能让宫中人都感受到他的不悦,东宫的人都服侍他许多年了,自然也清楚,他的心情是为何这般不畅快,故而脚下的步子快了几分,手上的动作也更麻利了,生怕自己招了眼。
东宫中,太子妃看着座下之人,只见孟良娣神色不善,看着她面前的两个孩子,高孺子则是同平时没什么不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多看,目光停留在虚空之中。
太子妃将视线转移到自己面前的这两个孩子身上,她把陈熠抱在怀中,用手里的玩偶逗弄他,道:“来,叫阿娘。”
陈熠神色冷淡,看了看眼前的玩偶,又看了看太子妃移开了眼睛,太子妃也不生气,伸手摸了摸陈熠的脸。
底下的孟良娣见了这一幕,扑哧一笑,道:“卢姐姐没觉得,我们阿熠,长得好像一个人呀?”
太子妃自然心知,孟良娣这话可算是不怀好意,她悠然道:“阿熠自然是像他的父亲,父子日日相见,会越来越像的。”
这话的,让孟良娣更加气结,走了一个许孺子,可太子妃使手段把两个孩子抱来,现在在太子面前也越发得脸了,皇宫中,父亲的爱和关注本来就不多,可不就是孩子的母亲一点一滴争夺来的么?
她还没什么,只听宫人道:“太子殿下到。”
陈昱身穿衮服走进来,他神色冷凝,殿中女子都跟了他好些年岁,自然知道,他这幅样子是怎么回事,便都默默不语。
“走吧。”陈昱环视殿中,又看了看襁褓中的陈熠和陈姝,出乎意料地没同他们话,只是让大家往奉先殿去。
众人称是,跟着陈昱走。
宫人们安排陈昱等人等在殿中,他们按照尊卑次序排好,女人们带着孩子,陈昱身边是他的长子,高孺子所出的陈炜。
陈炜甚少这样同自己的君父这么靠近,很紧张,他早就没了上一次来参加正日祭祖的记忆,望着殿中庄严的摆设和前面台子上的那些牌位,很是茫然。
陈昱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后背,道:“阿炜,别怕。”
陈炜点点头,奶声奶气道:“阿炜不怕。”
陈昱这才露出了这么久以来唯一的笑。
待魏帝入殿,殿中人皆跪伏在地上,道:“恭请陛下圣安。”
魏帝望着满堂子孙,淡淡道:“起来吧,今日是正日,我陈氏需祭拜祖先。”
完魏帝领着头,跪在最前方的**上,梁琥在一旁,朗读了提早便有人写好的文章,告及祖先这一年的政事与建树。
祭祖结束之后,魏帝居于上座,宫人们将椒酒奉上来,殿中陈氏子孙每人手中一杯椒酒,由太子陈昱领头,举杯祝寿,魏帝满饮一杯椒酒,笑着点点头。
接下来,便是要往宣室殿去,今日还需要接受朝臣的大朝贺,稍晚点还要宴飨群臣,这事情可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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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庆祝正日的方法其实不多,皆是按部就班,可民间的正日过起来就丰富多彩了。
许濛睡醒的时候天光大亮,她埋在自己的被子里,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只见水盆已经放在架上,她想满娘估计已经起来了。
她穿上了平日里惯常的红色襜褕,简单把头发挽起来,洗漱了一下,推开了房门。
迎面一阵寒风,下着零星几点雪,许濛把双手合起来,哈了口气,搓搓手,道:“真冷啊。”
着就往厨下去找满娘,她家在洛阳的房子不大,她绕过了院子,推门进了厨房,满娘在那儿忙着,许濛上前,道:“你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也不好好休息一下。”
满娘嘲笑道:“天早就亮了,你呀,这么能睡。”
许濛靠在满娘身边,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厨房里还有几个仆妇,都是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的,对这二人的相处方式见怪不怪,满娘没好气道:“得了吧,什么都帮不上,我要赶快弄,不然怎么能吃上好吃的呢?”
满娘也觉着这大魏其实同后世的风俗颇有差别,在后世,除夕是个顶重要的节日,可是在大魏,被称作正日的春节才是最重要的。
许濛被满娘推出厨房,她听到前院似乎有什么响动,笑着道:“是阿爷回来了。”着便往外面跑。
满娘在后面叫道:“你早上饭还没吃,等会儿过来,我给你煮了东西。”
许濛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可看着还是同刚刚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分别,步子轻盈,脸上的笑也很纯粹,似乎还是旧时模样。
“阿爷,你回来了?”许濛跑到庭院中,只见庭院中摆着一个鸟笼,许郄和管家擦着汗,道:“老了老了,搬这点东西就累成这样。”
许濛走过去,看那鸟笼里面关着的鸠鸟,许濛道:“什么时候放鸠鸟啊。”
大魏的习俗,正旦之日要把鸠鸟放出去,这可不是什么杜撰的谎话,只是因为,鸠鸟乃是正月候鸟,在时人眼中是春神勾芒化身,将鸠鸟放出去,其实就是送走冬天,把春天放出去的美好寓意。
许郄道:“稍晚些吧,放早了同别人家撞在一起,不好的。”
正日这样的节日在整个大魏都是十分重要的节庆,许濛总觉得这个正日过得与从前大不一样,好像入宫的这两年多,像是上辈子那么遥远。
许郄见许濛稍微失神的样子,道:“阿濛,怎么了?”
许濛摇摇头,道:“没什么,阿爷,阿满今天一定做了好多好吃的,晚上就等着吧。”
许郄十分开怀,道:“好,阿满这丫头,厨艺是没得,不过她今天起来的太早了,会不会太辛苦,我去看看她。”
许濛依着许郄,道:“好,我也去。”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许濛祖孙俩到灶房里来添麻烦,一家人手忙脚乱地准备好了东西,已近黄昏,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许濛、满娘、许郄和老管家一家人围在桌边,家里的佣人也置办了一桌宴席,在另一个房间。
将入席的时候,许郄神神秘秘地抱出了一个坛子,看着有些日子了,许濛眼尖,道:“这不是阿爷存了好些年的百末醉,怎么就拿出来了?”
许郄笑道:“你这个丫头,贪我这几坛酒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阿爷今日就拿出来,给我们阿濛喝。”
着放下酒坛,开上面的泥封,一股酒香弥漫在房中。
“来,满上。”
一顿好酒好菜,满娘和管家颇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这对喝得醉醺醺的祖孙俩,许濛靠在许郄怀里,还是呜呜地哭了,她断断续续地:“阿爷,阿濛回来是很开心的,可是我的两个孩子还在宫里,我好牵挂她们,阿爷,我还是要去的,对不起,对不起……”
许郄眼眶发红,拍着许濛的肩膀,道:“阿濛,为人父母当如是,我的阿濛啊,长大了。阿爷拿这酒出来,便是知道我的阿濛会有离开的那一天,酒要早点喝,不留遗憾最好。”
二人哭哭笑笑,醉倒在桌边。
满娘和管家将他们扶到屋内,安置好,管家自去睡了。
满娘端着一盅酒和一些菜来到自己的房间,她推开窗户,只见夜间雪光透亮,门外明月高悬,她望着那深蓝色的天幕,忽然觉得黯然。
她满斟一杯酒,抬手遥寄远方,道:“敬两千年后的吴满。”
她仰头喝了下去,被这辛辣的酒意呛红了脸,咳嗽几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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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日的夜,宫中四下飘荡着喜气洋洋的气氛,高景引着陈昱往甘露殿去,陈昱身上围着白狐裘,月光下飘飘然如雪中仙人。
他站定在甘露殿门口,这样的雪夜晴天,曾见过无数次,他的母亲,庞后,便是在正日的夜晚离世。
高景守在甘露殿门口,陈昱上前,双手扶在甘露殿的门上,稍微一使劲,门咯吱一声开了。
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陈昱恍然,每一次来到甘露殿,总觉得这里还应当是往日弥漫着微苦药香的味道。
高景递上了一只灯笼,陈昱点着灯笼,走进了这座空置快十年的宫殿。
他绕过宫室中的重重帷幕,来到了内殿,他挑开了内殿床榻上的床帐,看着那张不大的床榻。
十年前,他就是在这里看着自己的母亲庞后,她的生命一点一点的凋谢。
他无喜无悲,默然站在榻边,细长的手指抚上床榻的每一寸,沉思着。
甘露殿里那微苦的药香,他永远陷在床榻和锦被之间瘦弱的母亲,和母亲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已经是陈昱关于这里最深刻的印象了。
“母亲。”陈昱低低地出声。
“所以,你到底知道什么呢?”是什么让你一直这样惊惧与痛苦,甚至都不愿意为了我活下去。
甘露殿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答陈昱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