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元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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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近黄昏, 许濛和满娘正忙着,她们要收拾好看一些, 晚上去看灯会,许濛想起那日同太子起灯会的事情, 隐隐觉得如果真的单独同李樾去了, 只怕要生事端,可是又十分想去,最后还是许郄想出了一个主意,不如一家人同去, 这样也不尴尬。

    许濛和满娘都扮好了, 只见许濛找了件银红色襜褕出来穿在身上, 围着缀着兔毛的披风,脸上薄施脂粉, 涂着红润的口脂,这还是满娘自己做得呢, 稍剩了一些,二人刮了个瓶底。

    满娘则穿着淡青色襜褕,她长得清秀, 穿红穿粉反倒遮了她的颜色,这样的青色衣衫,让她灵动秀美起来, 她用不惯大魏画眉毛的炭笔, 化来化去都是蜡笔新眉, 不由颓然。

    许濛已经收拾好了, 见满娘两道眉毛不由一笑,将眉笔拿在手上,轻轻抬起满娘的下巴,给她细细勾勒了两弯眉毛。

    “你就好了,眉毛长得好,不用化的。”满娘端详镜中的自己,蓦然觉得这是个有些陌生的少女。

    许濛抿着嘴笑了,道:“化不好也没关系,我们不是一直在一块儿么,以后啊,我天天给你画眉怎么样?”

    “行啊,总之赖定你了啊。”满娘这样道。

    许濛给满娘整理了衣服,道:“走吧,阿爷不知道等了多久了,我们还要往金市里去,到了地方,只怕天就黑了。”

    “着什么急啊,又不用宵禁,让我们好好享受一下美好的夜生活不好么?”

    许濛和满娘走出来,只见天边红日将要贴近地上,天边的云和地上的雪都是极美的玫瑰色,她们二人走到前院,道:“阿爷,我们好了。”

    许郄要带着她们和一个仆人一并去看灯会,现在估计已经收拾好了等在前厅了。

    许濛又叫了几声,却没人出来,她有些着急往前厅去,只见许郄坐在那里,几上摆着些绢和竹条,她反应了一会儿,阿爷这是想要给她做个灯笼?

    许郄满头大汗,似乎是搞不定的样子,许濛笑了,悄悄走过去,在许郄肩上一拍,道:“我道阿爷这是要做什么,今日清就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许郄丢开手上的东西,颓然道:“不成了,不成了,研究了一整天都没弄明白,眼下只有摸着铜钱上街去给你买了。”

    许濛笑道:“人家做这个的工匠可不就是靠着这个吃一口饭,阿爷若是简单便做出来了,工匠们岂不是连口饭都吃不到了?”

    许郄刚想话,却听门外管家进来,道:“李樾公子到了。”

    许郄放下手边的东西,道:“走吧。”

    门外李樾的马车停着,见许濛她们出来,他迎上来道:“老师,阿妹。”

    许濛笑道:“阿樾哥哥,阿爷他也是好些年没看过洛阳的灯会了,我们一同去吧。”

    李樾点头,道:“走吧,今晚人很多,我们要在外面下车,然后走路进去。”

    一行人上了马车,李樾向外看看,只见街上的人都忙着收拾东西,要去参加晚上的灯会,李樾的目光扫过了墙角,平静无波地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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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许濛不太好意思话,一直都是许郄和李樾在讲话,许濛偷偷掀起了马车的帘子往外看,只见天色渐渐暗下来,街上的人很多,手上提着一只一只灯笼。

    “阿妹没有带灯笼出来么?”李樾道。

    许濛和满娘正看着外面出神,不防李樾同她话,许濛道:“阿爷是想要给我做一个呢,可惜没做成。”

    许郄道:“看着不难,其实真挺难的。”

    李樾笑笑道:“没事,一会儿到了坊市买一个便是。”

    许濛接着往外看,忽见一驾马车似乎是擦着他们的车驾过去,微风一过,那马车的里坐着的男人露出了侧脸,许濛呼吸一滞,好熟悉的一个人。

    太子,殿下?

    许濛偏过头想要仔细看看,却还是目送那马车离开,一旁满娘见了道:“怎么了?看到谁了?”

    许濛摇摇头,道:“没事,看差了。”许濛有些惊疑不定,是他么,应该不是吧,怎么会呢?

    车马走的很慢,一摇一摇的,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李樾先跳了下去,接着扶着许濛等人下车,许濛见这条大路上都是车驾,往远方看,已经隐约能够看到一盏一盏昏黄的灯,连成一片,是黑夜中的一条灯河。

    许濛捧起双手哈了口气,道:“真冷啊。”

    李樾笑了,道:“我们往里面走,里面人多,灯多,吃的也多,一会儿再吃点东西,就不冷了。”

    许郄点头,一行人往金市里面走,甫一进去,那空气中节日的热烈扑面而来,许濛带着笑,眼睛很亮,四处看去,只见金市中建筑高高底底,灯火通明,宽阔的道路上摆着许多摊子,很多货物都是许濛没见过的,路上行人不少,贫寒者有之,衣着织锦戴狐裘的人也很多,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许濛脸红扑扑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不禁赞叹,“好繁华的地界,阿爷,我们走过这么多地方,都没见过这么繁华的景象,书上,洛阳是天下之中,真是不负盛名啊。”

    许郄面上有伤怀之感,道:“上一次来这里,阿翁我才刚刚加冠,现在都是耳顺之年了。”

    李樾的目光在这街市一寸一寸地划过,逐渐有些迷离,看着这里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江陵,那里是否也是这般景象呢,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身旁的许濛,他贪婪地看着许濛,心中默念,阿濛,江陵之繁盛不输洛阳,你,会喜欢么?

    许濛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还挂着笑,一抬头,只见李樾的神色有些凄迷,道:“阿樾哥哥,你怎么了,我们快走吧。”

    一行人往里面走,摊子上的很多东西许濛都没见过,许郄心心念念要给她和满娘买个灯笼,所以就带着满娘往卖灯笼的摊贩那里去,许濛则被一旁一个摆着很多干货的摊子吸引了。

    她拿起了一个鱼干,有点腥腥的,仔细看了看,道:“这是什么鱼,不曾见过啊。”

    摊贩是个中年男人,正要话,李樾忽然道:“这是海鱼,这摊子上的东西多是海货。”

    许濛虽然见过不少风物,却还是不曾见过海货,有些好奇,道:“你是从哪里来呢,这货物在洛阳少见。”着许濛又拿起了一旁的玳瑁,道:“这个是玳瑁,我知道的。”

    李樾含笑,道:“阿濛见多识广,这是番禺来的商贩吧。”

    中年男人笑道:“二位贵人真是好眼力,摊上的东西都是番禺来的,这玳瑁成色极好。”

    许濛把玩玳瑁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一旁李樾拿了些钱付给贩,许濛这才反应过来,忙道:“阿樾哥哥怎么好破费,我来给钱吧。”着就要掏钱出来。

    李樾则抓住他的手肘,道:“不好,这金市中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儿家不要随便掏钱,叫人盯上就不好了。”

    许濛一听李樾这话得在理也就不抢着付钱,道:“好,等到回去了,我叫阿爷一并算给你。”

    李樾却笑了,点点许濛的鼻子,道:“你呀。”

    许濛有些不好意思,侧开脸,忽然感觉到有一道很是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她茫然地望向四周,只见人来人往,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走吧。”李樾道。

    许濛跟着李樾往前走,在人群中搜寻许郄和满娘的身影,稍晚了些,金市中人来越来越多,许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许郄和满娘,有些忧心忡忡,而身边人流很大,一直都是李樾在她身边护着她。

    许濛用手捂住鼻子,道:“真冷啊。”

    着哈出一口白气,李樾见了,带着许濛来到一个摊子前,这摊主长得很是高大,褐色卷发,高眉深眼,是个胡人,摊上卖的是烤肉。

    许濛闻着肉香有些饿了,李樾见状给她买了些烤肉,切成块包在油纸里,许濛捧在手上,大街上吃东西,还是不好看的,李樾见她不吃,笑道:“我们再往里面走,给你买些豆浆来喝,这个天气喝点热腾腾的豆浆,会好些。这肉啊,趁热吃,凉了就腥了。”

    听李樾这样,许濛从那油纸包里面拿了一块肉出来,放到嘴里,这炙烤后的肉放了些胡人惯用的香料,外面酥脆,里面鲜嫩多汁,可是有点烫。

    许濛长着嘴哈白气,不住道:“烫,烫。”

    李樾见许濛嫣红的嘴张着,一双眼十分水润,他不由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些纵容的宠溺,他忙将手上的丝绵帕子拿起来,放在许濛嘴边,道:“烫就吐出来,快点,烫坏了嗓子可怎么办?”

    许濛看李樾,只见金市灯火中,他清隽的面庞泛着柔和的光,许濛看着帕子,觉得就这样吐出来不好吧,这,这可怎么办。

    最后她还是忍着烫,把肉咽下去了。

    李樾见许濛这样,神色有些黯然,他与自己的阿妹,果然还是生分了,不过没关系,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许濛嘴巴烫得有点麻,道:“阿爷和阿满到哪里去了,这灯会怎么这么多人啊。”

    李樾道:“灯会上人多是正常的,一会儿我们逛完了回玄武坊就好了,左右都是大人了,走不丢的,阿濛只需要一直跟着我就好了。”

    许濛点头称是,道:“还有好多摊子没逛呢,前面可就灯展了,快,也许阿爷和阿满就在那里,今天阿爷没给我做成灯,一会儿肯定要去猜灯谜的。”

    “好。”李樾自然地牵起了许濛的手,拉着她在人潮人海中穿梭。

    二人分开人浪来到金市最中心的地带,这里的这间商肆乃是大魏豪富石氏所有,每年元夜石氏就会在他家商肆门前建起花楼,上面挂着花灯,花灯底下都是灯谜,按照从下到上,灯谜逐渐变难,最上面的花灯扎得好像是一座花楼那样好看,在蜡烛的热气下,还能不断转圈,伴随着转动,能够看到流动不息的洛阳街景。

    许濛同李樾挤着,站在人群中,往上面看,眼中像是含着星星,道:“真好看啊。”

    李樾含笑,“洛阳十八景便是出自石氏商肆,阿濛,你是喜欢最上面那盏灯么?”

    许濛点点头,道:“真的很好看,若是能够带回去,叫彘和阿苍看到,她们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洛阳的街景,能在花灯上看到,那多好啊。”

    李樾原是想要给许濛把那盏灯赢下来的,可是没成想,她提到了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同魏太子陈昱所生的孩子,李樾的脸色阴沉下来。

    李樾将许濛护在怀中,他的声音中带着诱哄,道:“阿濛,是有点想孩子了?”

    许濛一直看着那花灯,也没看李樾,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似是出神,轻声道:“不是有一点,是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们。”

    李樾滚烫的心,一点一点凉了。

    他们周围其实围着几个精壮而长相普通的汉子,一看便知是这两位贵人的护卫,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了,从前一直战乱,现在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天下太平了,这种节日庆典就变得格外盛大,洛阳很多贵人也是要来参加的,而且不只是包个雅座在商肆,出来挤着也是一种乐趣,人嘛,就爱凑热闹。

    李樾向着身边一个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将手中用竹筒装着的豆浆递了上来,李樾道:“你的手这样凉,快点拿着豆浆捂捂。”

    许濛将豆浆接过来,放在手里,手心微烫,李樾又道:“走吧,我在这石氏商肆里面定了位置,刚刚也着人去寻老师和阿满了,我们便在这商肆中歇脚,顺便等等他们可好。”

    许濛一听,点点头,道:“好,一会儿我可要好好看看谁能猜中最上面的灯谜,把那座最好看的花灯赢走。”

    李樾温柔地看着她,眼中柔波都能化成水滴出来,道:“豆浆也要趁热喝,冻成冰块就喝不了了。”

    许濛点头,准备拿起手中的豆浆,喝下去,几人一边往那石氏的商肆走去,李樾的目光却定定地看着许濛的手。

    喝下去,等她再醒来,我们就在江陵了,阿濛,我们错过的一切都会一一补上,你会是我的。

    许濛回给李樾一个微笑,毫无防备地拿起竹筒,准备将豆浆喝下去。

    就是这个瞬间,一股强力搡了许濛一把,她手上的豆浆倒了出去,正好倒在前面一个穿着锦衣狐裘的男子身上,那男子叫烫得怪叫了一声,道:“哪个竖子烫老子。”

    一转头,就对上了被李樾护着的许濛。

    那男子身边的护卫立刻上来,同李樾的护卫推推搡搡,只听他们嚣张道:“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么,你们这群不长眼的。”

    李樾脸色十分难看,看向许濛空着的手,咬牙道:“。”

    着准备将许濛捁在自己怀里,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尖利的女声,“啊,我的孩儿,你们,你们踩着我的孩儿了。”

    人群乱了,李樾眼睁睁看着许濛,就像是一朵惨红的花,一下就被涌动的人潮卷走,李樾面色焦急,大叫道:“阿濛。”

    许濛这边叫人群差点推倒,刚想出声,却叫一只钢铁一般的胳膊勒在腰上,另一只手掐住了许濛的喉咙。

    许濛将要出口的声音都变作了呜呜声,她脸上流下泪水,呼吸不畅,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叫什么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