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不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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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知道那些人离开了醉春阁,短时间不会折返后,柳烟桥与胡沁思便悄悄回来了。



    醉春阁稀罕地歇了业,徐娘与众姑娘坐在一处,瞧着打外边回来的二人,脸上皆是灰蒙蒙的。



    “他们还是不肯放弃吗?”胡沁思揣着答案问道。



    徐娘闭上眼摇摇头,是半个字都不出来了。



    姑娘们明明都干净整洁,却又让人觉得灰头土脸,她们一齐看向柳烟桥,神色复杂。



    “姐姐”



    柳烟桥是她们中资历老的一批,这里大部分姑娘都比她些。这会儿有姑娘起了头,



    “别怕我们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接着有几个女子也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



    “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去那地方的!”



    “王八蛋,我们才不怕呢!”



    明明受了惊吓的是她们,眼下倒安慰起她来了。柳烟桥慢慢走过去,给那些话的胭脂水粉一人一个脑瓜崩儿。



    “个个儿的都是话本子看多了不成?跟我逞起英雄来了?”她调笑着,眼底却只有凝重。



    她又看向枯坐一旁的徐娘,无奈叹息。



    “妈妈,”柳烟桥到她身边坐下,“放我去罢。”



    徐娘呆呆的,仿佛是没听见她的话。



    到底,不过是醉春阁没个强硬的后台。



    像青楼这样的产业,要想做大,定是要找个靠山的。



    奈何醉春阁算不得大,背后靠山也没那么硬气,此次又碰上个硬茬



    他们要带走的不只是柳烟桥,更是这所青楼的脸面。今儿你要带走个姑娘,明儿我要带走个丫头,后儿全当她醉春阁没人,任人欺负了!



    徐娘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看着柳烟桥。片刻后,灰败的眼眸中迸射出一抹精芒:



    “烟儿,李公子!你去求李公子帮忙!他出向来阔绰,又那么喜欢你,不定能压那犊子一头呢!”



    闻言,柳烟桥怔住,这个她倒是没想到过,毕竟事发突然,当时胡沁思带着她就跑,等歇下来她也没思考别的,凤遇竹竟在这时被她忘却了。



    不提凤遇竹还好,眼下提起,柳烟桥反倒是犯了难。



    倒不是她矫情不愿求人什么的,只是,这京城敢得罪王家的,屈指可数。



    可李家又是哪家呢?京城姓李的可太多了,但最冒尖的,也抵不过王家。那她去求了又能怎样呢?柳烟桥垂下头,李遇竹定会帮她的,她一点也不怀疑,就算拼了命也不会叫人折辱了她去,可为了她去得罪王家,未免太不值当了。



    出了力气,磕得个头破血流,最后也不一定能救自己。没多大意义,告诉他,也只是叫他忧愁悲切罢了。



    她思考片刻,还是神色复杂地开了口:“可是妈妈这京城中哪来的能压住王家的李家呢?”



    徐娘怔愣住,仿佛最后一抹希望破灭,她形同枯槁。



    柳烟桥又长长叹出一口气,显而易见的,只有她去才是最好的法子。



    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概他们也不敢真血洗了醉春阁,可若是做得隐蔽些呢?就算不杀人,暗中下些绊子也够她们喝一壶的。



    自然,妥协换来的肯定是得寸进尺,可没有办法,她们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她们只是一群女子,只是这个社会最下九流的女子,没有靠山,她们会的,也不过是招郎揽客,百般的花样,也不过是为了取悦男人,到了眼前,又有什么段可施展呢?



    这就是这时代女子的悲哀,若不倚靠他人,便是死路一条。



    莫名的,柳烟桥忆起自己刚来醉春阁时成功出逃的那个月。



    她那时好开心啊,接连五日都没有人抓到她。她觉得,自己终于熬过苦难了,她终于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连走路都是轻快的步伐,灰头土脸的乞丐,在大街上蹦蹦跳跳。



    五日的东躲西藏,终于,她肚子还是咕咕叫起来,闻着摊上的饭菜香味,贩的叫卖声像是在叫魂,她就这么被勾了去。



    “走走走!去别处,别打扰我做生意!”



    那卖包子的贩见着一个乞丐来自己摊前,挥像驱赶牲畜似的驱赶她。柳烟桥看了眼,又只得默默走开。



    那贩看她就这么走远,想来是个刚落魄的,最终还是低低骂了句什么,丢了个包子给她。



    她看着里白胖白胖,隐隐有油水透出的包子,对着贩一谢再谢。



    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她乐极了,从来没有觉得世界如此美丽,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连自己破烂的衣裳都顺眼了几分。



    一边啃着包子,她一边在大街上四处张望,找着铺子。她是大户人家的姐,可也知道人活着就要吃饭,总不可能指着人喂到她嘴里,所以是一定要找活儿干的。



    从前当姐的时候,有家仆同她过,他年幼时在很多铺子做过活,很苦,但能混口饭吃。她想问问哪家铺子招伙计,她不怕吃苦,眼下,能让她活下去就行。



    自父母便教育她,男女有别,她多少还是有所芥蒂,所以便想着找个女老板开的铺子,或是有女伙计的铺子也成。



    她甚少出门,以往随父母出门也往往不会注意这些,她从日头初升走到夕阳西斜,绕了许久,除却青楼勾栏,竟无一处有女子做生意。



    为何?她不禁在心中问道,为何没有女子经营铺子?此刻,父母教她读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的所有所有,一一浮现在脑海:



    “夫唱妇随。”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



    母亲的教导回荡在耳边,自女子学的便是如何做好妻子,好女儿,好母亲,如何取悦男人。除却一心依靠男子,又哪里会学到其他的求生之法,又哪里会想到不依靠男子还有自食其力这一法?



    她几乎在一瞬间想通了,可又觉得更迷茫了。



    



    她实在找不到心仪的店铺,但她还是觉得吃饭重要,索性不再顾什么男女大防,处处去问。



    第一家的老板算个好人,见着她一身脏兮兮还有些心疼地将她带进去给了她一身干净衣服。可等她洗干净了脸,那一屋子老板伙计的表情就古怪了起来。



    后来的几家也皆是如此,看着她的脸,表情古怪得不能再古怪,更有甚者直接不让她进门,满口着什么“抛头露面”“伤风败俗”之类的词汇。



    逛了一整天,也没有店铺愿意收下她。



    没办法,她只能继续当乞丐。



    没有钱,没有活干,后来她饿急了,就去偷。偷包子馒头,偷瓜果蔬菜,去摊子偷,去地里偷,她拿着偷来的食物,一面哭一面道歉,跟东西主人对不住,跟在天上的父母女儿让你们蒙羞。



    三天一顿骂五天一顿打,的人儿身上都是伤。又是秋冬季,得找地方庇护,可破庙街头又都是老乞丐乞丐,她怕,但是找没人的地方又极难。索性就不再打理自己,脏兮兮的,也就没人能看出她是个女孩。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她终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这样颓废。



    她努力回想自己会些什么,什么能在这时给她口饭吃,终于是想到什么,眼里才总算有了些光亮。



    她到了书店,千求万求才没让人赶出来,她问老板,自己会写几个字,能不能在这儿帮他写字,让他给自己口饭吃。



    老板犹犹豫豫,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给她一句话,是会写字算不得什么,如今文人雅士追捧才子,她若是会作诗写文,他倒是可以买她的诗文。



    这让柳烟桥看到了希望,与老板告别后,她就开始斟酌研究。



    又过了几日,她鼓起勇气找到老板,念了几首自己近日所做诗文。老板却直摇头,她作诗文毫无内涵,柳烟桥追问他何为内涵,老板,心有抱负便是内涵,她的诗文无儿女情长,也无大好河山,干干巴巴,不知所云。



    柳烟桥迷茫了,她年纪尚轻,哪里知道什么儿女情长?心有抱负,大好河山又是什么?她尚且只学过三从四德,偶得一两首诗,得知诗歌韵律,人云亦云,仿造着写罢了。



    总之诗文这条路是行不通了。但柳烟桥还是不想做乞丐,为何她好好脚,却只能被人施舍,做些偷摸的勾当?



    她想不通,所以苦苦寻找其他出路。她四处游荡,终于,在田地里看到了几个妇女。



    她走上前,问她们自己是否可以帮她们一起,让她们给自己一口饭吃,她虽然还不会,但是愿意学,她不怕苦。



    那些妇人看她的眼神与那些店铺老板不一样。很奇怪,热情得有些过头。



    她们将她领进家门,给了些吃食,又给她换了身干净衣裳。



    那是她真正噩梦的开始。



    后来柳烟桥再想起,又假设起种种,只觉得是命中注定,京城也有诸多绣楼作坊,她到底是没碰上,可若那时碰上了以她的艺,大概是要从学徒做起,做学徒也是要学费的,她大抵也是进不去的。那时也没想过实在不成能去做个丫鬟女婢,也亏是没想到,她爹当年得罪的人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怕她还没进官家地,就被捉去五马分尸了。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啊



    她被强行配给了个男人。



    那男人瘦弱,也老得很,看着有三十好几。



    那些个妇人收了那人二两银子,笑呵呵地嘱咐她,那男人是个好人,她跟着她就不会挨饿了。



    是了,那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不懂人世险恶。自然也不明白这“跟着”的意思。



    她见妇人走,就要跟着走,毕竟在她所接受的教育里,有男女大防,有男女有别,她总是不愿跟一个陌生男人待在一个封闭房间的。



    妇人甩开她,男人钳住她。她当即意识到危险,扯着喉咙直呼救命。



    没用的,没人应。



    



    要畜生也是轻了,三十好几的男人强了一个还未及笄的女娃娃。



    柳烟桥天也塌了。



    有些东西即便父母没教,即便她不曾见过听过



    按理,她应该去死的,毕竟,身死是,守节是大。可她又不禁问,为什么呢?



    要性格这东西,还真就是生来的,她打就爱三个字——为什么。



    母亲叫她要学会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她问,为什么?



    父亲教她要知书达理,她也问,为什么?



    母亲这样能为夫家多多分担,父亲这样才能讨夫家喜欢。



    她父母是爱她的,生了她之后也没再要个男孩,可他们又免不了世俗,定要将她培养成大家闺秀。



    柳烟桥总是柔柔的,可柔软的人倔强起来才更要命。



    她曾就“女子为何要为夫家而活”这一问题将能舌战群儒的父亲问得哑口无言,单凭一个“为何”就能将夫子怼得心力交瘁。



    她很听话,父母叫她学什么她便学什么,同时,她也有很强的求知欲,若一件事情得不到答案,她就会一直追问,直至自己明白。



    可许多许多,她注定是无法弄明白的。



    她明白偷抢不对,所以她会感到羞愧;她明白男女有别,所以总会格外注意;她明白努力学习没错,所以她弹琴跳舞写字;她明白读书能使人明理,所以读书,可又不明白书中所言为何。她也不明白为何女子一定要如何如何,就像她现在不懂,为何做了龌龊事的是男人,羞愧的却反而是自己。



    倒也不上是意识觉醒,那时的她只是个固执的求知者,对于不明白的事想要求个结果罢了。感性的人固执起来,倒是理性得有些可怕。



    她认真思考起来,什么伤痛,什么悲愤屈辱,全都抛了。



    她的世界观是模糊的,因为许多事情没有人给她肯定的答案,所以她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对还是错。



    偷抢淫赌,是错的;强迫他人,是错的;被偷被抢,是受害者,是占理方。



    可为何她被人强迫,却要她去死呢?



    饿死事,失节事大。



    好没道理的话。



    人若是死了,便什么也没了,若父母安在,无法尽孝,若有子女,无法抚养,为何这抓不住摸不着的名节,能比她这活生生创造价值的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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