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篇 凤遇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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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我有记忆起,父亲便每日都教我习武,从日头升起,到日头落下。



    父亲总是很严苛,不让我喊疼,也不允许我掉眼泪,摔倒了就爬起来,受伤了就包扎。他,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练武是件苦事,但我喜欢练武,因为只有在将父亲当作前进目标时,我才能暂时忘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可一天总会结束,太阳升起又落下,院子那么大,府里那么多人,可无论春夏秋冬,坐在门槛上看风景的,始终只有我一个。



    有人喜欢朝阳,有人喜欢圆月。但不论朝阳或是圆月,在我眼中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坐在那,看着日头升起月亮落下,好像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



    尽管在这件事上花费了许多光阴,但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看风景。院子里的景色没有新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在我并不算长的人生里,已经瞧过不知多少回,即便闭上眼,我也能知道此刻风从哪儿吹来,光从哪儿透下。



    一切都这样单调又寂寥。



    直到黑夜完全把我吞没,才会有些变化。



    我忘了从几岁起就没有再同母亲睡,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一个人待在大大的院子里,如果要追溯源头,那对于还没有活过十年光阴的我而言,就太远了。



    我记不清,又或许是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是这样了。



    晚上的院儿里总是那样静,连府中丫鬟厮的脚步声都听不到。



    我比较喜欢夏季,夏日的夜比较热闹,有此起彼伏的蝉鸣蛙叫。



    不过,如果没有蝉鸣,有月亮也好。



    没有月亮,有风也好。



    其实也不一定要这样具体,有光也好,有声音也好。总之,只要让我能分些注意力出去,不只单单望着黑洞洞的房间,都好



    



    父亲话很少,我那时听得最多的,就是旁人让他对我不要过于严苛,然后他回答,凤家的男儿,自就没有玩乐的法。



    所以我自便没有玩伴,我不能与任何人走近,也不能让他们靠近我。



    即便是府中的仆役,我也不能与之亲近。



    不然,受罚的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他们。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活,甚至很久以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至少,凤家的男儿都是这样。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一切并非如此。父亲幼时不是这样,祖父幼时也不是这样,只有我,不一样。



    我跟别的男子不同。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并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问父母,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得来的只是父亲的反复强调,和母亲的眼泪。



    我想,或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与别人不同。



    我注定是一个要顶着男子名头活着的女子。



    



    我忘记自己看着太阳从天边升起了多少次,这样的日子才有了改变。



    母亲跟我,我可以上学堂了。



    她,上了学堂,我会有很多玩伴。



    听她这话时,我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期待更多一点,还是恐惧更多一点。



    总之我还是被送进了学堂。



    学堂里的男孩们似乎都互相熟识,看着他们三两成群,熟稔地玩闹,我只能站在一旁,像是误入的外人。



    或者,我本就是个外人。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被彼此吸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就围到了一堆。



    或许,跟他们打成一片并不是一件难事,我想学着他们的样子去交朋友,但看着吵吵嚷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脚,移动不了分毫。



    夫子,我是学堂里最聪明的孩子,因为我过目成诵,一点即通。



    父亲也,我还算受教。



    我不知道他们的话是不是能当真,但我觉得大概是哄我的,不然,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连交朋友都不会?



    不过会不会的,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他们也不喜欢我。



    对此我表示理解,毕竟对比起其他人,我的确是个怪胎。



    他们大概嫌我太过沉闷,就连路过都要避远,仿佛只要靠近一分便会被我身上令人嫌恶的气味缠上。



    我的生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变的是身边的人多了,不变的是,我仍旧是一个人。



    看着他们三两成群,我承认,我的确会羡慕。



    不过偶尔偷听着他们的谈话,我想,即便我在其中,也插不上话。



    我不能跟他们下学后一起斗蛐蛐斗草,也不知道赛狗是什么。



    有个男孩,他有个弟弟很可爱,每天都陪他一起玩,然后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



    其实更一些的时候,在知道世间原来还有弟弟妹妹的存在后,我也曾向母亲要过,我想,如果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或许就没那么孤单了。



    但母亲只摇头,摸摸我的脑袋,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此后,我也不会再去缠着她要了。



    



    学堂比起家里的日子更难熬些,因为他们对我越发厌恶了。



    不知是谁起了头要去偷夫子的酒,大概是想着罚不责众,能拉一人是一人,所以连带着我也被他们算进了邀请名单里,但我摇头没应。后来东窗事发,被夫子责罚,唯独我幸免。他们不服,背地里我假清高。



    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次。我成了他们眼中的异类,他们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尤其是后来他们其中一人欺负街角的孩子被我打了一顿之后,我与他们的关系就越发恶劣了。



    从一开始只是口角争执,到后来拳脚相向。我知道自己在嘴上占不到好处,所以更喜欢打架。每次冲突过后,我都能感受到他们对我更加深切的厌恶和排斥。不过他们打不过我,也不能奈我何。



    我不记得我掺和了多少桩闲事,也忘记挨了父亲多少顿打。



    母亲抱着我流泪,劝我。



    我想同她,我不想去学堂了。但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却总是开不了口。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城东一所学堂,有个女子扮作自己龙凤胎的兄长混进学堂被夫子发现赶了出去。这件事在学堂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仿佛在欣赏一出荒诞大戏。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时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过去插话:



    “学堂为何不让女子进入?”



    我的声音在热闹的议论声中显得格外突出。



    他们怕我,所以不会不回答我的话,但语调却仍不可抑制地透出一股看笑话的讥讽:



    “自古哪有女子上学堂的道理?”



    这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好像有个霹雳砸在了我身上。



    我像一个偶得族群死讯的落单幼崽。



    而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什么。



    学堂里有个家伙听了此事大放厥词,了许多乌七八糟的话,我许是失了智,将他按住暴打了一顿。



    这事儿闹得很大,因为我当时下没个轻重,大夫,他至少要躺上两个月。



    那时学堂的孩子年岁尚轻,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没心没肺的年纪,他们不怕惹事,但大人们不一样,没人愿意找我父亲的麻烦,但父亲还是带着我登门致歉。我低头站在门口,心中却没有懊悔,父亲让我道歉,我不肯。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有人嘴巴不干净,我就撕了他的嘴,他要是反抗,我就让他见识一下我的拳头。这是我那时简单而直接的逻辑,也是我那时最粗暴的正义。



    但违抗父亲从来都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在挨了暴怒的父亲一顿打后,我偷偷溜出了府。



    凤府的守卫还是很严密,但毕竟是我家,要想出去对我而言并不难,另外就是,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我会做出离家出走的举动。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只是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学堂。



    我不想跟父亲母亲,因为从他们嘴里从来得不到答案,不想去学堂,因为那儿没人喜欢我。我就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承认离家出走的行为很愚蠢,可我那时毕竟不算一个心智健全的大人,七八岁的孩子,会做出一些明摆着愚蠢的事并不稀奇。



    但一个人要是倒霉,做什么都不会顺利。



    浑浑噩噩走在街上,四周没什么人,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前一刻,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等我再睁开眼时,周围昏暗一片,似乎是个什么洞穴之类的地方。



    是两个声音将我吵醒的:



    “这样的你也敢抓?!你有几个脑袋!”



    “我不是看这娃娃漂亮吗”



    “你动动你的猪脑!看看人家那一身!是我们能招惹的吗?!”



    “那那咋办?放了?”



    “放放放!放个屁!你把人放回去,等着官府来抓我们?!”



    “啊那那”



    “那什么那!把衣服扒了烧了!找件别的换上!别让人认出来抓紧卖了!”



    “哦”



    我努力想要动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绑得紧紧的,一丝动弹不得。



    我那时对人伢子还没有概念,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恐惧的触须正悄悄地缠绕上来。他们在谈论着某种交易,而我,无疑成为了这场交易的核心。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那个粗犷的声音催促道。



    紧接着,我看到了一个魁梧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



    “这娃娃长得真俊”他在我面前蹲下来,打量着货物似的打量我,然后转头看向另一个人,“不过哥,你瞧得出这娃是男的女的不?是不是年纪太了没长开啊。”



    另一道声音不耐烦回答:



    “男的女的扒了裤子不就知道了?磨叽!”



    听了那人的话,我面前的男人蹲了下来,开始解我身上的绳子。



    我心中大骇,只能一边死命扭动身子挣扎,一边可笑地呼救期望有人能听见动静救救我。



    但这些自然不会起什么作用,他们到底不是学堂的同窗,我敌不过他们。他嫌我烦,狠狠抽了我一巴掌。不一会儿,我的衣服就被扒了下来,扔在一旁的火堆里。



    火焰熊熊燃起,将我的希望烧成飞灰。



    “啧”将我的衣服扒下来后,他并没有立马递给我新的衣服,我只能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维护住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



    “打扮得像个男娃,怎么是个女的?”



    他有些可惜地道。



    “可惜了”



    可惜了



    这三个字落地的一瞬,过往种种情绪如潮水般翻涌冲进我的脑海。



    悲伤,委屈,愤怒



    我哭了。



    父亲过,哭鼻子很没出息。



    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一个人待在院子里我没哭;被同窗孤立我没哭;被父亲打骂我没哭;发现自己被人伢子掳走我没哭;就连被扒掉衣服我也没哭!



    可为什么呢?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



    父亲母亲要我扮作男子!我是同窗中的异类!他们也女子不该如何如何!



    现在竟然就连人伢子都觉得我生错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头好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让我无法呼吸。



    这或许不是我自出生起第一次哭,但却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哭,是一件这么痛快的事情。



    



    人伢子给我换上了件旧衣服,我被他们丢进孩子堆里,和其他不幸的孩子一起,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一群孩子中有个大点儿的女孩很惹眼。



    可能是因为她高一些,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漂亮。



    还有就是,她看我的目光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跟我不一样,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就连人伢子都偏爱她,因为她会跳舞,所以总被带出去卖艺。



    然后等她回来,就会有一群孩子围上去,“姐姐”“姐姐”地叫她。



    她就像是一团的火焰,只要有她在,就有光亮。



    只是我不在人群里。那些孩子并不喜欢我靠近,所以,他们怎样都好,与我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还是会偷偷地、远远地望她一眼。



    然后,她也恰好看向我,冲我微微一笑。



    她真是个很讨喜的人。像是冬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



    



    被拐的孩子们不喜欢我,人伢子也不喜欢。人伢子,我的牙齿是最尖的,也是最不记打的,白瞎了一张脸,以为是好货却砸在了里。



    我好像总是挨打,在家挨打,在这里也挨打。逃跑被打,抓咬买主被打。



    人伢子有一根鞭子,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倒刺。它的滋味儿,没有人比我更懂。



    衣料总黏在伤口上,新伤旧痕交织在一起,有时候到了夜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我总跟人伢子对着干,也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总是有血,那些孩子总是很怕我。每当我从人群中走过,他们都会纷纷避开,仿佛我身带瘟疫一般。



    算了,反正我也不想认识他们。



    可是饿肚子很难受,如果能有一个人陪我话,或许能稍微缓解一下这种感觉。人伢子不给我吃的,我这种倔脾气,就应该饿到听话为止。



    我想我应该快死了,其实死了也好,难道会比活着更可怕吗?



    可就在这时,一双已经看不清花样的旧鞋出现在了我眼前。



    然后,我抬起头,一个窝头递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心疼。



    她真的很漂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我。



    总被叫姐姐的女孩,居然到了我面前。



    我有一瞬的恍惚,却只能低头抓着窝头,不知道要怎么办。



    父亲母亲过,不能让人发现我是女孩。



    我看起来似乎是已经把最重要的事搞砸了。



    但至少,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应该也不会有人把我和凤府联系在一起。



    这个问题,不能回答。



    可是,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沉默。因为我已经用同样的方法推开了很多跟我话的人。不管是同窗,还是这里的孩子。



    我不想推开她,但更不想骗她。



    我还是沉默了。



    那双旧鞋果然不出所料离开了我的视线,是了,没有人会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可是,身旁传来动静,我转过头去,她竟是绕到我的身旁坐下了。



    她像是一道光,霸道地闯进了我灰暗的世界。



    



    也不管我理不理会她,她跟我了很多话,她,我这样倔讨不了好,就算是装也要装得乖巧,不然不等逃出去,自己先饿死了。



    她的话浅显易懂,我听了,但做不到。



    我咬了多少次人,她就递给了我多少窝头。



    我忘了过去多久,她就这样一天一天坐在我身旁。



    后来,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宝”



    这是我的乳名,应该不算撒谎。



    “嗯?”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我也没有勇气再第二遍。



    很快,她反应过来,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笑起来:“宝啊你的名字?”



    “看来,你爹娘很疼你呢!”



    到此处,她的笑慢慢僵住,然后沉默下来,渐渐地,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爹娘,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



    我知道,在这里的孩子,大多牵挂父母。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挪挪脚,靠她更近些。



    “”



    “我也可以叫你姐姐吗?”



    这是我主动同她的第二句话。



    



    姐姐问我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我我想当将军。



    她似乎是没想清楚这其中关联,只当我是孩子答非所问:



    “宝的愿望是成为将军吗?”



    “真了不起!”她总是很捧场,“要努力哦!”



    她回答得这样理所应当,我愣住:“姐姐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为何要觉得奇怪?”她不解。



    “可我是女孩,也没有关系吗?”



    她听了我的话,看向我的眼睛:



    



    “女子如何?女子便不能做将军吗?”



    她这两句倒是将我弄得呆住了:



    “可世人皆,女子”



    她打断了我:“女子便不如男子?”



    “你若是想做,便努力去做,管这些作甚?”



    我一时不知道该些什么:“可旁人”



    “旁人什么?”她第一次露出严肃的神情,“旁人不行你便不行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新的色彩。



    她没有我生错了,也没有劝我放弃,她捏捏我的脸:



    “宝,有没有路,总要走过才知道。”



    



    有一日,她回来,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取出一枝桂花,然后笑盈盈递到我面前:



    “送给你。”



    那昏暗的洞里总是又黑又冷,那枝桂花,却那样香,热烈又张扬。



    空气被它霸道的香味覆盖,好像连同温度都暖了几分。



    她见我半晌没有动作,也不管那么多,一把将里的花塞到我怀里。



    我开心得要死,洞里有那么多孩子,但她只给了我。



    但不得不承认,我那时的确不怎么会话,竟然就这样直愣愣问她:



    “为什么给我?”



    “因为桂花很香啊”她,“我觉得嘛,桂花是所有花里最香的花,最厉害。”



    “宝要做最厉害的将军,你看,桂花就是花里的将军。”



    “最厉害的花送给以后最厉害的人”



    她看待事情的角度似乎就是这样不同,有人牡丹国色天香,有人梅花坚韧顽强,还有人菊花高洁清雅,可她偏桂花最厉害,因为它最香。



    “那姐姐喜欢桂花,也是想成为一个厉害的人吗?”



    她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找句诗卖弄,夸夸她,奈何我读的书还是太少了。



    想了许久,我也只费劲憋出一个“嗯”字。



    我想,如果我是个哑巴应该会讨喜许多。



    



    我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她好像有不完的故事,有民间的乡野村闻,有她喜欢的诗人墨客,不过更多的,还是她家中的趣事。



    我最喜欢听她他爹的事。



    比如,她娘亲很喜欢玉兰花,她爹就去摘,结果从树上摔下来掉进了牛粪堆。最后还要一瘸一拐地将那枝玉兰花送到她娘里,他爹满身都脏兮兮的,唯独那枝玉兰花洁白无瑕。



    再比如,她不喜欢女红,但她娘亲与家中的教习夫子都逼着她学,她就逃学,钻洞爬树,气得两个平日里温文儒雅的人破口大骂,然后她就坐在树上,等着她爹来解救她。



    她每年中秋,他爹都会买两只兔子灯笼,她一只,她娘一只。



    在那段日子总是吃不饱,吃不饱,晚上就会饿,饿,就睡不着。她就唱歌哄我:



    月儿弯弯,星儿闪闪,谁家娃娃,泪花串串。



    天儿秋秋,虫儿啾啾,谁家娃娃,哭鼻羞羞。



    我,这歌怪。她当然怪,因为这是她时候夜里哭,她爹现编出来哄她的。



    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脸上也带着笑,她就像是一棵顽强的苗,只要一点水,就能生长,只要一丝希望,就能破土而生。



    她家真好,难怪能养出这样的她。



    听她这些,我也常常想起父亲母亲。



    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恩爱,父亲少言,不来甜言蜜语,更别提为母亲摘什么玉兰花,母亲也不是活泼的性子,我看不出什么。



    只是偶尔能听见些闲话,他们感情和睦,或许等我更大些,就能看出来了。



    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呢?



    有没有骂我?



    有没有到处找我?



    母亲肯定会伤心难过,父亲呢?



    



    姐姐总劝我服软,可我对人伢子总是低不下头,后来,她见劝不动我,人伢子打我,她就护我。人牙子怕打伤了她跳不了舞,于是每次就这样作罢。



    有一次,她和另一个人伢子回来,身上带着伤。她的脸色苍白,走路的步伐很轻,脊背却依然直挺。



    我再一次触怒了人伢子,他们照例抽出鞭子,她也照例挡在了我面前。



    但这一次,人伢子没有饶过她,她把我抱进怀里,那一刻,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



    一道又一道鞭子抽下来,她只闭着眼,一声不吭,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只有我知道,她抱着我的,在发抖。



    原来姐姐从来不是特别的,原来她也会挨打。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那根鞭子时感到害怕。



    我哭着求他们不要打了,我会乖乖听话!我再也不咬人了!我什么都听他们的!



    终于,他们停了。



    她伸温柔地把我鬓边乱糟糟的头发拢到耳后,苍白地笑着:



    “别哭,不疼。”



    



    这里的孩子总是想回家,逃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姐姐带着我逃过一次,但还是被抓了回来。



    怪我。



    姐姐甚至都已经将逃跑的会留给了我,可我却跑得那么慢。如果我跑得再快一点,就能逃出去,只要能找到凤家的人,我就能把姐姐还有这里的所有人救出去!



    但我还是慢了。



    人伢子气疯了,将我和姐姐狠狠打了一顿。



    我不知道自己被鞭子抽了多少下,也感觉不到哪儿疼,又或者,感觉不到哪儿不疼。



    迷迷糊糊,我听见姐姐在叫我:



    “宝别睡宝。”



    “你你陪姐姐话”



    “姐姐胆子很的,你要是不陪姐姐话,姐姐会孤单害怕的”



    她的声音好轻。



    “你跟姐姐你的愿望,宝是不是想当大将军?当大将军可不能睡懒觉,宝不要睡好不好?”



    “当大将军”我费力重复着她的话。



    可是好痛啊



    我好像有些听不清她讲话了。



    “宝长大了还要保护姐姐的”



    我的脑子浑浑沌沌的,只有这句话听清了。



    “嗯要当保护姐姐的大将军”



    



    我们第二次出逃是从买家家里。我和她一同被这家人买了下来。倒也不算是巧合,这是我们挨了无数顿打换来的。



    逃跑的路上,买家追来了。



    她叫我同她分开。



    她,前面就是京城的方向,让我不要回头。



    她总是很聪明,即便入夜,也辨得清方向。但我并没有心思去想她为什么知道。



    我问,你呢?



    她,她的爹娘就在那边。



    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因为后面的人快追上来了。



    我们分开逃跑,我自然是常人追寻的首要目标。但只要姐姐能逃出去,也没有关系了。



    可她偏这样让人恼火,明明该快些跑,却又为我绊住了脚。



    追我们的人被她惹恼,直奔她的方向而去。我想听她的话往前,可根本做不到。



    我只能用她保护我的方式保护她,我拼尽全力拖延,直到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那一刻,我终于放下心来。



    但我还是被来抓我们的人发现,只能掉头朝着姐姐告诉我的方向跑。我能感受到背后追逐的脚步声逐渐接近。虽然心中充满了恐慌,但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下去,不能被抓住。



    在我几乎精疲力竭时,一阵马蹄声在前方响起。



    我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见到凤家的人,会是这样的情况。



    见到熟悉的装束的那一刻,我几乎是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次醒来,我见到了父亲母亲。



    母亲伸似乎想抱抱我,但滞了一会又收了回去,看着我,她只是一个劲儿哭。



    我不是个好孩子,总是让她伤心。



    



    回家后,父亲母亲并未责骂我。



    听我不见之后,他们大吵了一架。



    家中的厮,从未见过母亲那般模样。



    他们似乎是也意识到了什么。



    再后来,日子比以前好了许多。学堂的同窗还是不喜欢我。但母亲偶尔会带着我进宫,那里也有不少孩子,他们会同我玩。



    府中人也在慢慢同我亲近。



    在学堂,我也有了一个朋友。他是新来的,总是那样欠,以至于被人套头围住,本来该长些记性,但我还是没忍住管了闲事。



    往日不管是被我打的还是被我帮的都一样怕我,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个二缺,不怕我。



    我也有了很多从前没有的东西,风筝、陀螺、拨浪鼓、竹蜻蜓、九连环、华容道、鲁班锁



    但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人牙子被抓了,那些孩子都被解救下来。那一日我去看了,我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却没找到我最想见的那张脸。



    是啊,她回家了,她她的爹娘就在那里等她。



    我们终于从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逃出来了,可我并不开心。



    我很想她。



    



    我让父亲帮我找她,也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只“姐姐”“姐姐”地唤她,竟是连她的名字都未曾问过,更别提她的住所。



    所以这一找,就是十年。



    高调的打探是将她置入危险,所以我不敢张扬。



    可那晚她消失的方向,没有她的踪迹。



    我问遍了京城每户有孩子的人家,毫无收获。



    她她曾在江南定居,我就去江南,她她喜欢塞北的雪,我就去塞北。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我却始终找不到那个想见的身影。



    后来我总被噩梦惊醒,这个梦没有新意,却每次都能让我从沉睡中猛然坐起。



    准确地,那不是一个梦,也不是一个画面,而是一个念头——



    或许,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没有任何刀光血影比它更可怕。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慢慢长大。我不会停止找寻,但也不再去纠结男子女子,不再去听旁人什么,只是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就像她的,有没有路,总要走过才知道。



    



    时间过去了好久啊,久到我快麻木,久到我几乎快接受再也见不到她的事实。



    我才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



    那天,我正在书房中翻阅古籍,寻找着一些能够解答我心中困惑的线索,突然,一名探子急匆匆地闯入。



    “少爷,找到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激动。



    我中的书掉落在地,甚至在这一刻短暂失聪。



    “找到了?!”我上前一步,几乎是期盼地看着他,“她在哪儿?!”



    但得到的答案却让我的心凉了下去。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青楼?”



    “是,虽然跟少爷给的画像有些出入,但那双眼睛和那颗痣却是一模一样!”



    压住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我继续问他:



    “哪个青楼?”



    或许我的情绪也让他有所察觉,他低下头,似乎是不敢继续下去:



    “是京城的醉春阁。”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多久前的事?”



    “听楼里妈妈,”他将头埋得更低,“十年前,她就在了”



    我看着他,后退一步,突然控制不住想笑:



    “呵京城”



    “她在京城”



    她就在京城



    她一直在京城!



    怪我太蠢,总以为她逃出了地狱,没想过她会再进一个牢笼。



    怪我太蠢,这些年,我总以为她已经回家,我只想到她聪明,只要从人伢子里逃出去,没有什么能拦住她回家!却没想过她早已经没有了家!



    “我的爹娘,就在那边。”



    她连活命的会都能留给我我到底是有多蠢!居然信了她那句话!



    我居然就这样心安理得过了十年!!



    口口声声要保护她,又做了什么?!



    十年



    我不敢想她这十年都经历了什么,甚至不敢想自己这十年都做了些什么!



    江南塞北



    呵



    她就在京城她一直在京城——!



    喉头涌起一阵腥甜,被我压了下去。



    情绪无处发泄,面前的探子就成了倒霉鬼:“你们怎么找的人——!!!”



    吼出这句,我才恢复理智,可力气却是被抽空了一般:



    “不怪你,下去吧”



    是我误导了他们,给他们圈定的范围过于狭隘。



    我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



    



    得到她的消息,我等不了一刻,就在当天,我找到了醉春阁。



    过去的十年里,我无数次地想象过她的变化,那些可能的场景在我心中反复上演。我原以为,她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所改变,变得成熟、稳重,甚至可能有些陌生。然而,当我再次见到她时,我发现我错了。



    过去十年,我原以为,她会有很大的变化。



    但我错了。



    那双眸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她抬眼,冲我浅浅一笑。



    有人,人总会因为时间久远而将某些人某些事美化。



    可她还是这样,与我脑中的人没有丝毫差别,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褪色半分。



    对不起我太蠢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是这样卑鄙,竟然又一次骗了她,但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因为名字将她吓到。



    她没有认出我。她或许还记得我,又或许已经将我忘了,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找到你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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