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清丈田亩！

    朱标染血的袖口垂落在清丈田亩册上，洇开的血珠正沿着&p;#34；七万顷&p;#34；的字样蜿蜒成蛇。

    他望着砚底泛起的靛蓝色浮沫，忽然想起三日前东宫偏殿那碗药——同样的孔雀尾羽般的诡艳光泽。

    &p;#34；砒霜遇雄黄则显青。&p;#34；主考官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p;#34；这墨锭里掺了至少三钱霜雪白&p;#34；

    太子突然笑起来。

    这笑声惊得檐角积雪簌簌而落，穿过明伦堂的镂花窗格，在那些悬着的&p;#34；为国求贤&p;#34；匾额上撞出细碎回音。

    他沾着黑血的指尖划过裂砚，竟蘸着残墨在掌心画了半阙破阵乐，&p;#34；孤的血，可比这砒霜毒多了。&p;#34；

    话音未落，北风撞开糊着高丽纸的槛窗。

    案头堆积如山的考卷忽如白蝶纷飞，朱标掩唇的绢帕瞬间绽开墨梅，点点猩红溅在飘落的宣纸上，竟将某张考卷中的&p;#34；天下为公&p;#34；四字蚀成了骷髅形状。

    寒门举子就是在此时抬起头的。

    这个跪在庭前雪地里三个时辰的年轻人，粗麻单衣早已冻成冰甲，怀中却还揣着半个硬如石块的杂面馒头。

    当身旁那个江西口音的考生栽倒时，他毫不犹豫地掰碎馒头，将最后一块糖霜似的冰渣塞进对方口中。

    &p;#34；使不得&p;#34；江西举子蜷缩如虾，喉结在结了冰碴的皮肤下艰难滑动，&p;#34；你自己也&p;#34；

    &p;#34；嚼碎了咽。&p;#34；寒门举子突然提高声音，这话竟是对着明伦堂方向的。

    他布满冻疮的掌拍在对方后背，震落一片雪尘，&p;#34；洪武年的粮食，硌牙却养人。&p;#34；

    狂风卷着染血的考卷扑向庭院，其中一张正盖在寒门举子膝头。

    他望着朱批旁新添的血印，忽然将冻僵的指按在&p;#34；清丈田亩&p;#34；四字上——冰晶在字迹间消融成水，竟隐约显出一幅塞外舆图的轮廓。

    明伦堂内，青铜烛台轰然倾倒。

    朱标踉跄扶住楠木梁柱时，听见腰间玉佩撞在镇纸上的清越声响。

    二十年前马皇后为他系上这枚螭龙佩时，奉先殿的日晷指针正指向&p;#34；贤&p;#34；字刻度。

    &p;#34；殿下！

    这墨毒&p;#34；主考官突然噤声。

    他看见太子染血的指尖正在空中虚划，那些凝固的血珠竟悬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而案头裂开的砚台里，不知何时生出一枝带刺的红梅。

    朱标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线缠上飞散的考卷。

    那些写着&p;#34；均田&p;#34；&p;#34；改制&p;#34；的奏章忽然泛起青光，墨字如同活过来般在纸上游走。

    当某张考卷飘过寒门举子头顶时，他看见&p;#34；摊丁入亩&p;#34；四字正在蜕变成&p;#34；山河永镇&p;#34；。

    &p;#34；拿火盆来。&p;#34；太子喘息着扯开银狐裘，玄色蟒袍上暗绣的金龙在烛火下忽明忽灭，&p;#34；把这些咳咳沾了毒的考卷&p;#34；

    话未完，庭前突然传来玉罄清鸣。

    寒门举子正用冻裂的额头叩击石阶，他身旁晕厥的江西考生被这声响惊醒，竟挣扎着摸出半块歙砚，蘸雪水在青砖上写下&p;#34；寒门骨可碎，田册不可污&p;#34；。

    主考官抱着鎏金火盆跌跪在地时，朱标突然按住心口。

    他腕间那串伽南香珠猝然崩断，十八颗沉香木子落地成卦——坤上离下，明夷待访。

    当年刘伯温在东宫演此卦象时，窗外也是这般铺天盖地的大雪。

    &p;#34；烧了都烧了&p;#34；太子的呢喃混着血沫，却突然攥住主考官的腕，&p;#34；除了那张&p;#34；他染血的瞳孔里映着寒门举子脊背——粗麻布衣下凸起的脊椎骨节节分明，宛如未开锋的镇尺。

    暮色染血的时刻，贡院飞檐下的铜铃突然同时转向北方。

    寒门举子搀着江西考生踏出龙门时，怀中那张被血浸透的考卷突然发烫。

    他回头望向明伦堂冲天的火光，隐约听见琉璃瓦碎裂的脆响——那是朱标摔碎了案头端砚，碎瓷片上沾着的墨毒正将青砖蚀出星图般的孔洞。

    风雪更急了。

    雪粒子落在朱元璋肩头时，老皇帝恍惚听见了濠州城头的箭矢声。

    四十年前那支射穿他护心镜的狼牙箭，此刻正化作贡院檐角的冰棱，将月光劈成细碎的银屑。

    &p;#34；标儿还在改田册？&p;#34；马皇后掌心的暖炉贴在他后颈，朱元璋才惊觉自己甲胄未除。

    鎏金山文甲结着薄霜，肩吞兽首的眼窝里积着半掌雪——那是他在奉先殿外站了三个时辰的证据。

    老皇帝转动拇指上的铁箭簇扳指，扳指内侧的&p;#34；朱&p;#34；字烙痕硌得指骨生疼：&p;#34；当年陈友谅的楼船撞过来时，标儿在你腹中踢腾得厉害。&p;#34；他忽然抬接住片雪花，六角冰晶里竟映着文华殿的飞檐，&p;#34；如今这孩儿&p;#34；

    明伦堂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朱元璋五指猛然收拢，四十年前折断的箭杆刺破掌心，血珠坠在雪地上竟发出编钟般的嗡鸣。

    他看见自己映在雪地上的影子突然扭曲成甲士模样，那是至正十九年濠州城破时，他背着高烧的朱标在尸堆里爬行的轮廓。

    马皇后解下翟衣罩在他铁甲外，金线绣的翟鸟触到冰霜突然振翅欲飞：&p;#34；记得标儿七岁那场高烧吗？

    昏睡三日还攥着你的旧战袍，呓语都是&p;#39；爹爹快躲开流矢&p;#39；。&p;#34；她指尖拂过朱元璋甲缝里的雪粒，那些冰晶竟化作细的&p;#34；贤&p;#34；字落入掌心。

    贡院内的咳嗽声突然急促如战鼓。

    朱元璋按住剑柄的瞬间，听见腰间玉带扣发出鄱阳湖水浪拍船舷的声响。

    二十年前教朱标骑射时，少年太子不慎跌落马背，掌心被砂石磨出的血痕此刻正在他眼前晃动。

    &p;#34；当年该让他多吃些苦。&p;#34；老皇帝的声音混在风吼里，震得丹墀下跪着的锦衣卫铁牌叮当作响。

    他忽然抽出佩剑砍向石阶，迸溅的火星里跃出至正二十三年的火光——那时朱标躲在粮车下，用他教的法子给中箭的伙夫包扎，血浸透了武经总要。

    马皇后突然握住他持剑的。

    剑锋悬在距地三寸处颤抖，映出贡院窗格里跳跃的火光：&p;#34；陛下可记得标儿初临朝政那日？

    他把你批红的&p;#39；斩&p;#39；字全改成了&p;#39；查&p;#39；。&p;#34；

    雪粒砸在剑身上的声响忽然变了调子。

    朱元璋瞳孔骤缩，他看见朱标的血从窗缝渗出，在雪地上蜿蜒成大明疆域图的轮廓。

    应天府的位置正巧落着片冰晶，内里裹着粒未化的砒霜。

    &p;#34；传刘伯温！&p;#34；老皇帝突然暴喝，惊飞了贡院柏树上栖息的寒鸦。

    

    他玄色大氅扫过雪地时，藏在暗处的十二名带刀舍人齐刷刷割破指尖——这是洪武年定下的血誓，凡储君遇险，影卫需以血为引追查凶器。

    马皇后却望向更漏。

    铜壶滴下的水珠在将冻未冻之际，忽然折射出紫微垣的星图。

    她腕间的伽南香串无风自动，十八颗木珠依次亮起，在雪地上投出&p;#34；北&p;#34；字形状的暗影。

    贡院内的咳血声戛然而止。

    朱元璋铁靴踏碎冰面时，听见自己骨骼发出攻城槌撞击城门的闷响。

    他眼前闪过朱标婴孩时期抓住他染血战袍的画面，那抹猩红此刻正在雪地上蔓延，化作居庸关外的烽火台。

    &p;#34；陛下！&p;#34；满头霜雪的太医令跌跪在仪门前，&p;#34；太子殿下他&p;#34；

    老皇帝抬止住话头。

    他布满箭疮的掌按在贡院铜钉门上，掌心纹路竟与门上的河图洛书纹严丝合缝。

    四十年前郭子兴教他识星象时，曾指着心宿二此星亮则储君危——此刻那颗赤星正悬在明伦堂飞檐上，将朱标吐在窗纸上的血影照得妖异非常。

    马皇后鬓边凤钗突然断裂，衔珠坠入雪堆发出玉磬清音。

    她弯腰拾珠时，发现雪层下竟埋着半片带血的考卷，&p;#34；清丈田亩&p;#34；四字被血渍浸染成&p;#34；山河永固&p;#34；。

    卯时的更鼓就在这时撞碎了雪幕。

    贡院钟楼突然自鸣，九重铜钟的声浪震得满城冰棱齐颤。

    朱元璋看着掌心随钟声跳动的&p;#34；贤&p;#34；字冰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朱标捧着贞观政要问他：&p;#34；父皇可愿做后世眼中的贤君？&p;#34；

    狂风卷着染血的雪粒扑向紫禁城，奉先殿藻井的北斗七星突然倒转。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跪在丹墀下的官员们都看见了骇人景象：老皇帝的影子在宫墙上忽而化作持剑将军，忽而变作抱子农夫，最终定格成捧田亩册的佝偻老者。

    贡院内的火盆突然爆响，某种带着铁锈味的香气渗出门缝。

    朱元璋按在门上的背青筋暴起，他听见自己三十年来头一次诵起了度人经——这是当年渡江时，为战死的弟兄们超度用的。

    马皇后的翟衣下摆突然无风自起，金线绣的翟鸟竟在雪地上投出凤凰展翅的影子。

    她望着逐渐染红天际的朝霞，忽然从袖中取出块硬如铁石的杂面馍——正是寒门举子怀中那半块的分身。

    钟声第七响时，紧闭的贡院大门突然渗出血线。

    那血珠沿着河图洛书的纹路游走，在卯初刻的曙光里凝成卦象：离火焚木，泽水困龙。

    寅时末刻的梆子声穿透宫墙，朱元璋掌心那枚&p;#34；贤&p;#34；字冰晶突然迸出幽蓝光芒。

    奉先殿藻井上的北斗七星投影在求贤诏绢帛，朱标咳嗽着将太子金印按在冰晶正中，印钮狻猊兽的双目霎时染红。

    &p;#34；父皇当年贤字要刻在百姓心坎上&p;#34；朱标的指尖在诏书落款处颤抖，贡院方向突然传来编钟裂帛之音。

    七重宫门外，三千举子诵读礼记的声浪竟与钟鼓形成共振，太庙脊兽口中衔着的铜环齐齐转向北方。

    朱元璋扶住儿子后仰的身躯，发现诏书背面渗出暗红纹路。

    那些血迹沿着河图洛书的脉络游走，在卯初刻的曙光里凝成&p;#34；离火焚木&p;#34；的卦象。

    他猛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朱标捧着贞观政要时，马皇后正在偏殿教宫人用艾草灰止血。

    &p;#34；标儿！&p;#34；老皇帝的掌压住正在消散的冰晶，却见金印挪移时带起血珠，在&p;#34；奉天承运&p;#34；的&p;#34；天&p;#34；字上凝成水渍。

    贡院明伦堂的门轴突然发出牙酸声响，李善长当年题写的&p;#34；明德亲民&p;#34；匾额轰然坠落，惊起檐角蹲着的铜铃风铎。

    朱允炆捧着药盏僵在屏风后。

    他看见祖父的玄色龙袍鼓荡如帆，那些飘散的雪粒在触及诏书时竟化作细的金甲武士，举着牙旗在&p;#34；贤&p;#34；字笔划间列阵。

    贡院传来的礼记诵读声忽然变了调子，掺进幽咽的埙音，像是万千书生在荒野上齐唱挽歌。

    &p;#34；当啷——&p;#34；

    太子金印滚落青砖的声响惊醒了众人。

    朱标的掌仍死死扣在诏书边沿，指节因用力过猛泛起青白。

    朱元璋掰开儿子指时，发现&p;#34；镇国将军章&p;#34；的印文竟在绢帛上洇出双影，宛如两条蛟龙在云纹间角力。

    卯时的晨光恰在此时刺穿云层。

    贡院屋檐垂下的冰凌突然炸裂，带着铁锈味的雪水在地面汇成八卦图形。

    马皇后袖中的杂面馍发出脆响，裂缝中钻出几缕带着麦香的青烟，与三千举子怀中的干粮产生微妙共鸣。

    &p;#34；陛下！

    贡院血线爬到丹陛了！&p;#34；刘伯温的惊呼混在钟鼓声中。

    老臣官袍下摆沾着奇异的银粉，每走一步就在雪地留下发光的星宿图案。

    他中罗盘的磁针正疯狂旋转，最终指向朱标逐渐冷却的躯体。

    朱元璋忽然嗅到熟悉的血腥气。

    建元初年鄱阳湖决战时，他战甲缝隙里就渗着这种铁锈味的血水。

    低头看向诏书，发现&p;#34；泽水困龙&p;#34；的卦象竟在冰晶消融处重现，而朱标最后的指痕恰好压在&p;#34；贤&p;#34；字的竖钩上，将那个笔画拽得像把出鞘的剑。

    贡院明伦堂的门缝渗出青光，当年宋濂讲学用的青铜香炉突然自鸣。

    蓝玉带着玄甲卫撞开朱漆大门时，看见河图洛书拓片正在半空燃烧，灰烬组成新的谶语：亢龙有悔。

    他战靴碾过灰烬的刹那，太庙方向传来梁柱断裂的闷响。

    &p;#34；标儿可知这&p;#39；贤&p;#39；字要多少白骨来垫？&p;#34；朱元璋用龙袍衣袖抹去诏书上的血卦，却怎么也擦不掉冰晶折射出的画面——二十年前那个捧着贞观政要的幼童，此刻正在光影里对他微笑。

    贡院藻井的北斗七星忽然大亮，将朱允炆中药盏照得通体透明。

    卯时三刻的更漏声里，最后一声钟鸣在奉天门久久回荡。

    马皇后翟衣上的金线凤凰突然振翅，投影笼罩整个贡院考场。

    三千举子同时抬头，看见求贤诏的虚影在朝霞中缓缓展开，而太子的印正化作点点金雨，落入他们砚台的松烟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