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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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玉壶扶着门,慢慢地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往外走。他很的时候就懂这个世道的残酷。



    这个世界资源是有限的,书上教他们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但是他读了很多年的书,在遇到娘子之前,依旧食不果腹,后来他才知道,那些都是骗人的。



    他开始争开始抢,开始弃文从商,开始和最凶狠的恶徒争夺有限的资源,商道杀人不见血,但是他只要想到日后有资格站在娘子身边,他便充满了力量和血性。



    这是他的道,信奉的道。他不会因此而感到羞耻,他只是后悔,深深地后悔,在感情里没有去争去抢。



    “谢家主,这世上确实有人不爱权势富贵,有人追求闲云野鹤的隐居生活,有人爱美人不爱江山,他们都有自己的一生所求。



    谢景焕,你爱的又是什么,你中的那柄剑吗?”



    崔玉壶猛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风眠洲爱美人,舍弃了江山,大月国的人避世隐居,不问红尘琐事,那么他呢?



    谢景焕沉默,抚摸着跟随他多年的剑,这剑在经历盛京一战之后,剑身早就坑坑洼洼,满是剑痕和伤口,铁匠铺子任意一把铁剑都比它强。



    但,这是他的剑啊,跟随了他一生的剑。



    “我过,以身侍剑,终其一生都追寻剑之大道。”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能求剑道。



    崔玉壶浑身恶寒,突然明白为何娘子至死都不肯见他最后一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冷酷无情。



    如今娘子死了,孩子也没了,他还想着平静地追求剑之大道,安度晚年,众人敬仰吗?



    崔玉壶冷笑一声,那一刻理智全无,压抑了多日的疯感涌上心头,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谢景焕,你知道娘子肚中的孩子是谁的吗?”



    谢景焕瞳孔一缩,握紧中的剑,浑身紧绷成一根弦。师娘过,草和崔玉壶这些年都是人前夫妇,人后陌路。他们签署婚书的同一日就和离了。



    成亲只是应付盛京的权宜之策。



    所以那个孩子是谁的?不是崔玉壶的吗?



    “谁的?”谢景焕声音又沉又哑,惊觉自己触及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事情。



    “你的,你的,你的。”崔玉壶疯癫地大笑,重复了三遍,一次比一次重,挽发的簪子地掉落在地上,碎成几段,他浑然不知,散着长发,又哭又笑地道,“是你的,她喜欢你,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她喜欢你。



    她看你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只要有你在,她的眼里就只有你,她永远只看你的方向,而你呢,你从未回头看过她,你这样的人,为何会拥有娘子的爱。



    何其不公,不公至斯!”



    谢景焕犹如被雷劈一般,呆立当场,随即大步向前,将疯癫的崔玉壶拎起来,呼吸急促,双眼通红地问道:“你再一遍。那个孩子是谁的?”



    这怎么可能?谢景焕脑袋昏昏沉沉,那一瞬间犹如被人下了降头一样,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无助到如同风雨飘摇的舟,随时都能在海上倾覆。



    那个孩子怎么可能是他的?他完全没有记忆。



    他一直当草是妹妹!当她是陪伴一生的家人,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虽然她出嫁之后,他内心悲苦,但是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崔玉壶,你若是再敢胡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谢景焕压抑着一字一顿道。



    崔玉壶浑然无所畏惧,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出来,他只觉得无比的畅快。



    “就算你割了我的舌头,我也要。”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甘示弱地冷笑,“我和娘子认识多年,第一次未见面就已经倾心,再见钟情。



    这些年我的目光里全是她,所以她的一举一动从来就骗不过我。她喜欢你,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她看你的目光,就像是我看她的目光。



    十年了,她从来不,因为她知道,你看不到她的存在,你的视线永远只有盛京,只有你中的剑。



    谢景焕,中洲杀了娘子,而你便是最大的帮凶。



    这十年,你做了什么?你逼着她入谢氏族谱,和你做兄妹,逼着她做她最不喜欢的世家女,就连你师父垂死病危之际,你都选择了盛京,而不是泉城,所以她恨你,恨到不肯见你最后一面,恨到死后都不愿意将死讯传回泉城去。



    你对得起盛京,对得起泉城,对得起九洲游侠,对得起所有人,独独对不起她。”



    谢景焕如遭重击,中的剑“哐当”掉落在地上,他隐忍而痛苦地问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他只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否则那些全都是谎言,是谎言!



    “你的。”崔玉壶疯完之后,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你的。”



    “我和娘子相处一直都很守礼,从未同榻而眠过。不过是人前演戏扮恩爱,人后如同知己朋友。娘子这些年深入简出,有谢雨和赵嬷嬷,还有我在,一般的男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除了你。谢家主。”



    崔玉壶冷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去年秋天,她回谢府那一次,那时你要北上,生死不知,那日我们都喝的酩酊大醉,事后赵嬷嬷派人送我回了西院,至于你,我调查过,那日谢雨在酒楼吃酒,下了一场大雨,醉到第二日早上,压根就没有去接你。



    那一夜,你是宿在南院的。



    娘子出身大月国,精通药理又擅长调香,若是想做什么,必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你北上不久,娘子就有了身孕。那个孩子只能是你的,不若,你问问赵嬷嬷。”



    崔玉壶看向院内不知道来了多久,一直没有吭声的赵嬷嬷。



    赵嬷嬷看着面如金纸的谢家主和发疯抖落一切的崔玉壶,低低叹了一口气,她原本想将这个真相带到棺材里的,没有想到崔玉壶竟然猜出了全部的实情,并且以此来报复谢景焕。



    事已至此,她也瞒不住了,不想瞒了。



    赵嬷嬷轻轻点头:“那一夜,家主确实宿在了南院,娘子用了七日香,此香焚烧之后如坠梦境,事后只会当做一场梦,毫无记忆。”



    谢景焕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死死地咬住嘴唇,隐约咬出血迹来,所以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崔玉壶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些年,草一直很喜欢他!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肯告诉我?”谢景焕声音嘶哑,双眼泣血地看向赵嬷嬷,“阿嬷,她为什么不肯?”



    为什么不见他最后一面。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喜欢了他十年。



    而他做了什么?残忍地跟她做兄妹,常年奔波在外,在她最需要他,永远都不在她身边,就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赵嬷嬷垂眼,落下泪来:“娘子,喜欢你是她自己的事情。若是她了,以家主的品性,没准会娶她照顾她,但是不会爱她,而你们最终会变成一对怨偶,不如不。



    娘子,若是有一日,你的眼中有了她,她就会坦白一切,但是这些年以来,家主看的都是盛京的方向,娘子便放弃了执念。



    至于那个孩子,娘子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留下一个孩子陪着你和月娘子,那样,你们就不会半生孤独了。”



    谢景焕双眼刺痛,身形不稳地扶着门栏,嘴中尝到了一丝腥甜,她考虑到了所有人,独独没有考虑到她自己。



    所以后来,她开始恨他了,恨到死生不复相见,恨到一言不发。



    谢景焕跌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第一次感受到南阳的夏日是这样的寒冷,冷的他如坠冰窟,想叫叫不出声,想哭哭不出来。



    崔玉壶见他神情不对劲,忍了又忍,刻薄的话终是没有再出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谢景焕后半生都会痛不欲生,饱受良心的折磨。



    而娘子藏了十年的心意也终于见了天日,他替她了,那些不出口的爱恋和恨,娘子应该能瞑目了。



    崔玉壶仰头看天,将眼里的泪逼回去,他只是悔恨,悔恨自己在感情里太过自卑,没有去争去抢,悔恨自己的力量太过弱,无法抵抗这个吃人的世道,无法救娘子。



    若是有来生,他希望娘子能快快乐乐地做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女,永远不会尝遍人间疾苦。



    “这件事情,你们都知道?师父师娘也知道吗?”



    谢景焕抬眼,双目泣血,声音嘶哑的不像话。



    赵嬷嬷点头。



    他低低地笑,悲凉疯癫地笑,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些年他以为是他守护着师父和草,守护着谢氏和泉城百姓,原来都是假的,假的。



    一直以来,是他们守护了他,让他活在一个自我的剑客的世界里。一直是草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他身上的责任,让他能毫无顾虑地往前冲,原来一直以来,他的身后一直是她,家的方向也是她。



    谢景焕笑到疯狂,痛入心扉,悔到极致,猛然拔出自己视若生命的铁剑,运力震为两截。铁剑发出悲鸣声,断为两截,掉落在地上。



    崔玉壶和赵嬷嬷脸色骤变,那是剑客的剑,是剑客的生命!他,竟然毁掉了自己的剑!



    谢景焕扶着门槛,缓慢地站起身来,神情麻木地往外走,走到游廊边,低低地了一句话:“也许,并非是怨偶。”



    那一句话的极轻,被风吹散在空中。



    崔玉壶和赵嬷嬷都没有听清楚,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那个天塌下来都挺直腰板无所畏惧的九洲顶尖剑客,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被压碎了一身傲骨,仿佛一个迟暮的老人,步入了黄昏暮霭中。



    赵嬷嬷低低地道:“崔郎君,我们毁掉了九洲最强的剑客,未来的大剑师。”



    崔玉壶冷漠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还的债,这些事情,他早晚会知道。”



    欠下的债要还,欠下的情,也要还。



    *



    南阳诸事处理完之后,崔玉壶就带着赵嬷嬷一起回了泉城。



    谢氏的护卫队早就撤走,听闻谢景焕一直没有回泉城,好像是去了大月山,听高祖陛下得了谢氏上贡的灵丹妙药,病情好转,已经能上朝,听萧国公带兵前往了罗城一带,搜寻道门所在。



    大盛朝历史上最动荡不安,朝堂最诡谲的一年很快就过去。没有多久,人们就忘记了众生塔的那场神罚大火,忘记了盛京城血流成河的一夜,也忘记了曾经的传奇。



    又是一年除夕。



    崔玉壶成为鳏夫之后,泉城的媒人险些将崔氏的门槛踩烂,迫于祖父的压力,他也去相看了一两个娘子。



    那些娘子各个都貌美如花,娇羞温柔,像极了书里的颜如玉。只是他内心毫无波澜。



    他盘下了千香楼一半的产业,时常坐在四楼的雅间里,一个人静静地吃饭喝茶,也依旧大费周折地回凤凰山的祖宅居住,好似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崔玉壶知道,一切都变了。



    他隐藏了多年的野心、怀才不遇的愤慨以及对世道和人性的失望都像是致命的毒,一点点地腐蚀着他,改变着他。娘子不在了,他不想再装人畜无害的书生了。



    生命里唯一的光消失了,他也无需再良善,无需再热爱这个世道。



    他要让泉城,乃至九洲都看到他的存在。



    除夕之夜,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时,崔玉壶带着书童,轻车北上,前去盛京。



    与此同时,有人快马加鞭地赶回泉城。



    谢景焕勒住马,看着马车上悬挂的“崔”字木牌,回头看了一眼。



    “家主,何事?马上就到家了。”谢雨一脸激动地看向家的方向,这大半年,哥哥留守泉城,他则跟着家主在南疆四处奔波,第一次出远门,他还怪想家的。



    “无事。”谢景焕面容隐在夜色中,看着北上的马车,回头进城。



    泉城姓崔的没有几户,能一身反骨在除夕夜出远门的,也没有几个。有人视泉城为囚笼,有人视泉城为家,终是个人选择罢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