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又爱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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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熜独立风雪中,神色忧郁。



    这会儿,他理通了,也明白了李青的打算,可心更累了。



    ‘以信息爆炸的方式,让百姓接触到本不该知道的东西,从思想上给百姓去枷锁,致使上到皇帝、下到官员,不得不折中,随着时间推移,朝廷也不得不顺应潮流,开通官方报纸,以求民间稳定’



    ‘可以预见的是,未来朝廷推行各项国策,都要与百姓做个交代,为求民心安定,一些个政治正确的国事,还要大书特书,以此让百姓觉得皇帝爱民、朝廷为民遥远的未来,注定会演变成百姓监督朝廷的局面。’



    ‘这好吗?’



    ‘挺好的!’



    ‘如此一来,朝廷就有了与地方直接交流的渠道,千年来皇权不下乡的困境,将不复存在,同时,京中的六部九卿,内阁大学士等一众高官,也不得不高举贞节牌坊,而且还能在相当程度上,削弱地方乡绅,大大降低各种兼并的情况发生。’



    ‘这好吗?’



    ‘这不好!’



    ‘到了那时,皇帝的决策就会受到制约,不仅皇权会被削弱,而且还多了很大的解释成本。更要命的是,皇帝再不可能永远不会错了,君权神授的神话,会越来越弱,直至彻底消失。’



    ‘诚然,这需要很长时间,起码要上百年。’



    ‘可上百年长吗?’



    ‘不长!’



    ‘自己在位已三十余年,再执政十年不成问题,如此推算大明还有几个皇帝?’



    ‘即便到时候大明还有皇帝,可皇帝还是皇帝吗?’



    ‘不是了’



    一个个念头在朱厚熜脑海中飘过,无尽的疲惫感纷至沓来,朱厚熜愈发忧郁。



    至于遥远的未来,百姓会如何,朱家会如何,大明又会如何



    朱厚熜不知道,也想象不到,更不想去想了。



    太疲倦了。



    或许李青也不知道,或许李青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走一步



    具体会走到哪里,谁又的好呢?



    一股猛烈的朔风刮来,一缕长发挣脱束缚,在额前飘荡,雪很白,这缕长发也有许多白。



    朱厚熜嘴角微微勾起,神情落寞,“呵,我是真老了啊”



    数十年的高强度工作,数十年的帝王心术,数十年的权谋斗法透支了太多太多。



    “皇帝,皇帝我还真不稀罕了,如果可以,我只想心无旁骛的修仙,哪怕它是假的,想也能让我长寿许久”朱厚熜呢喃着。



    那缕长发如老顽童一般,在他额前跳舞,似不甘寂寞,似替他自由



    视野越来越模糊,再难聚焦,思绪也不知飘到了哪里,朱厚熜械性地自语



    “李青啊李青,你真是让我又爱又恨,你让我修仙,你又不让我修仙”



    



    嘉靖三十四年的第一场雪,



    并不大。



    稀落的雪片自苍穹垂落,均匀地洒在地上,片刻间便融化开来,化作水滴,铺满青石板



    檐下,李青看雪,思绪飘飞。



    “先生这是烦忧什么呢?”朱佑材笑问,“总不是为我烦忧吧?”



    李青收回心神,轻笑道:“你这么乐观,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我用得着为你烦忧吗?”



    “在忧心大明?”



    李青没话。



    朱佑材打趣道:“人常,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可倒好,整个反过来了。”



    “?”



    “你这个当娘的行千里,担忧在家的儿子。”



    “”



    朱佑材哈哈一笑,道:“至于吗?咋,大明离了你就不转了啊?真要如此,你还是回去吧,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李青哑然失笑,骂道:“不卑不亢可以,但也别不卑不亢过了头啊。”



    “啊哈哈我的意思是既然出来了,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好好放松好好玩儿,等回去了再忙,实在不放心,现在回去忙也成,人在放假,心在操劳,还不如直接操劳呢。”



    李青轻轻摇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我操劳的地方,至少眼下没有。”



    “那就好好玩儿,敞开了玩儿。”朱佑材啧啧道,“我就是玩不动了,不然,我才不在这儿赏雪呢,床榻上的女人,草场上的战马一个赛一个的好玩儿啊。”



    李青哭笑不得,玩味道:“你这话有歧义啊。”



    朱佑材:--||



    “其实,一些个低级趣味挺好的。”朱佑材认真道,“你只是心老,人又不老,不过是想不想的问题,我看你就是包袱太重了,什么锦衣卫,永青侯,大学士,尚书,监军,长生者丢掉这些个标签儿,你会很轻松。”



    李青白眼道:“咋还变本加厉了呢?我看你才该丢掉‘不卑不亢’的标签,越来越放肆了,你高祖都不敢这么跟我话!”



    “瞧吧,我就你包袱太重了。”朱佑材无奈道,“你一直强调这些,你一直走不出来。”



    李青默了下,轻轻道:“不能走出来,走出来,那些人、那些事就真死了,要好好记着我记着,就都活着,我来过,他们都活过”



    



    朱佑材怔然良久,叹道:“值得吗?”



    “这是件很主观的事,我觉得值得,它就值得。”李青微眯着眼睛,嘴角带笑,如刚饮了陈年老酿,满脸陶醉。



    “你不是我,自然不知我之所想、我之心境,于我来从不是折磨,它弥足珍贵。”



    李青微微一笑:“就如一坛老酒,酒瘾上来,饮上一口啧,那滋味儿,怎一个妙不可言了得”



    朱佑材苦笑道:“我看你是真病了。”



    “若按你的价值观,我是病了,老早就病了。”李青也不争辩,只是笑吟吟道,“不过这个病一点也不痛苦,初尝辛辣,回甘更浓,绵延流长”



    朱佑材砸了砸嘴,道:“照你这么,我也病了。”



    “啊?”李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唯有初尝辛辣,回甘更浓之物能治。”朱佑材一本正经的。



    李青气笑道:“馋酒就馋酒,用得着这么弯弯绕吗?”



    “呃呵呵喝两杯吧。”朱佑材干笑道,“大过年的,整两盅咋了?我这都过了今日没明日了,就不忌讳这些了!”



    李青斜睨着他,哼道:“你这是跟人商量的语气?”



    “我也没跟你商量啊!”朱佑材不卑不亢,用力喊道,“来人,备酒!”



    李青:“”



    到底是大过年的,朱佑材的也是实情,李青便没扫他的兴。



    好在时下的朱佑材只是人菜瘾大,几杯之后,便不胜酒力,不多时,头一歪,沉沉睡去。



    李青将其扶进寝宫,又回檐下,继续赏雪



    交趾的雪,就跟个需要泡枸杞的男人似的,要下不下,淋淋漓漓,除了弄青石板一身‘口水’,什么也做不了。



    从辰时初下到午时末,地上都没存住雪。



    紧接着多云转晴,和煦阳光洒在脸上,暖意融融,李青虽不尽兴,却也享受其中。



    只可惜,交趾太了



    舒缓清闲又有节奏的生活过得很快,起床,诊脉,针灸,吃饭,真气梳理,睡觉每天都在重复昨日,都没怎么过,年就过去了。



    朱佑材身体早就垮了,好的只是心态,可心态并不能决定一切,状态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过,他倒是看得开,一点也不郁郁寡欢,晒晒太阳,吃点儿,喝点儿。



    日子一天天过着,一日比一日暖和,春意越来越浓,朱佑材的状态越来越差。



    临近三月,朱佑材也走到了生命尽头。



    这一日。



    朱佑材早早就醒了,要李青推着他去之前的灵堂。



    李青没什么,将他放在木制轮椅上,推着他去了灵堂。



    接着,朱厚炳等一众儿孙,齐齐赶来,按照朱佑材的要求,再次布置灵堂。



    朱佑材在一旁看着,看着儿孙忙,不知在想什么



    忙活了大半日,总算是恢复了当初的布置。



    朱佑材很是满意,又交代了些本就交代过的事情,然后,艰难地抬起臂,拍了拍李青扶着轮椅的,轻轻道:



    “劳先生再帮我最后一个忙。”



    李青俯下身,“你。”



    朱佑材没话,只颤巍巍地指了指那张‘空床’。



    “别这么心急。”李青轻声。



    朱佑材却是坚持,“帮帮忙。”



    李青看向一旁的朱厚炳。



    朱厚炳蹲跪在父亲身边,问:“父王,您真要现在就躺进去吗?”



    “趁还活着,还有感觉”



    朱佑材艰难地点点头。



    朱厚炳红着眼看向李青,“麻烦先生了。”



    “这算什么麻烦”李青吸了口气,推着朱佑材上前。



    接着,在朱厚炳的帮衬下,让朱佑材平躺其中。



    一家人立即上前,扶着棺沿,向里张望,围得水泄不通,李青都被挤了出来。



    只好踮起脚望着棺中的朱佑材。



    “如何?”



    朱佑材扯了扯嘴角,用口语回了句“舒服”。



    李青微微笑了。



    头一次觉得死亡不是件值得悲伤的事,相反,李青还很羡慕朱佑材。



    真的很舒服。



    因为他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