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A+A-

    谢秋寒吐的这口血,只有一分是伤的,剩下全是给气的。

    但他什么也没,默不作声的从地上爬起来,把一肚子委屈往里吞。

    “多谢真……唔!”

    平阳从怀里掏出一兜乱七八糟的药丸子,不由分的塞进谢秋寒嘴里,总之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谢秋寒被塞了满嘴药丸,苦不堪言,只觉得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

    刚要话,平阳又掐着他手腕给他把脉,关切道:“哪里疼吗,同我。”

    谢秋寒一愣。

    平阳是个红光满面的矮个老头,发须皆白,脸上一点儿褶子都没有,手掌宽厚温暖。

    这份暖意沿着经脉流到了谢秋寒心里,他忽然觉得口中苦意消减了几分。

    把了片刻脉,平阳的眉头舒展开来,“还好,还好。”

    这弟子想必走了狗屎运,一道雷都没劈上他,脉象十分平稳,生机勃勃,壮的能上山虎。

    当然,也全靠他平阳来的及时。

    谢秋寒收回了手,靠在背后,低声道:“弟子无事,谢真人关心。”

    平阳嗯了一声,放下了心,扭头变脸冲弟子们咆哮:“是哪个子不想活了祭了五雷符,给我滚出来!”

    “五雷符?不是神霄雷法吗?”

    “神霄你奶奶个腿!”

    弟子一指周文宣的方向,“是他的神霄雷法,还给我们演示。”

    一众弟子纷纷避开,让出人群后边的罪魁祸首。

    “一帮毛都没长齐的臭子还想使神霄,”平阳道,“老子劈你两下看看你还……”

    话没完,平阳瞧见了周文宣那张老神在在的脸,差点没咬着舌头。

    谢秋寒心中募地一动,抬头看了眼平阳。

    平阳的一腔怒火似乎都哑了,发作不得,自己跟自己生闷气,憋的七窍生烟。

    他欲言又止,张了嘴又闭上,最后只是一甩袖子,语重心长道:“周文宣,你这又是找了什么新花样给我添堵。”

    周文宣架起方才那张温文宁静的假脸,道:“禀告师伯,方才师伯所授的神霄雷法实在精深奥妙,诸位师弟都有不解,我便加以演示,希望能帮到一二,只是我修为短浅,控雷之术不精,才出了这样的意外。”

    “放……”屁,平阳磨牙道,“五雷符和神霄雷法差了七八里地去了!你演示个什么劲!”

    周文宣无辜道:“哦?是吗,我爹没和我,我以为一样呢。”

    平阳:“你——!”

    一来一往的到这儿,谢秋寒立刻明白了。

    他心头乍的冷了下来,起先那点儿暖意如同一只滑不溜秋的鱼,一个摆尾就消失没影了。

    一冷一热间,又是一段炎凉。

    .

    子时,谢秋寒回到住处。

    夜深露重,他一个人穿过夜色中的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的层层山峰,行在吊桥上,越过一重一重万丈深渊,回到点了灯的昏暗屋中。

    回了这间陋室,才觉得外面的风寒都远了,自己尘埃落定了。

    有人四仰八叉的占了他整张床,手枕后脑勺,无处安放的长腿架在门围子上,整只毫无睡相可言。

    谢秋寒阖上门,落好锁,又捻了灯芯,动静很轻,但也惊醒了床上人。

    云邡半阖着眼皮,眼睫像把羽扇似的,瞌睡没醒,话带着气音,“……秋寒,回来了。”

    谢秋寒嗯了一声,将书本放在桌上。

    然后取了发带,褪了外衣,一言不发的躺到了床上,拉过被子将头脸都蒙住了。

    云邡蹙了一下眉,反而醒了瞌睡。

    往日这孩下了晚课之后,总要先温习一二,再严格洗漱之后才肯上床,自觉自律的令人叹为观止。

    今天是怎么了?

    云邡撑着头,拍了下旁边这团人形被子,“秋寒,今日怎么不温书了?”

    谢秋寒没话。

    四周很静,能听见他细细的呼吸声传来。

    “明天吧,”过了一阵,谢秋寒低声道,“今日没力气。”

    云邡起先以为他病了,而后明白他是不高兴了。

    少年天性机警又敏感,十五岁的脑袋里装了别人一百五十岁都没有的千愁万绪,这样的孩子是很难高兴的起来的。

    要是识趣的,云邡此时就该原地消失,让他一个人静静。

    但云邡活了百来年,还真没修出‘识趣’这个高尚品质。

    他望了谢秋寒片刻,一眯眼,辨认出肚子的位置,拿手指戳了下去

    谢秋寒:“!!”

    被子下传来一声闷响,少年翻了个身,蜷成一团,抗拒的留了个后背给他。

    云邡看着被子上“不想话”四个大字,仍然没有消停。

    “秋寒,谢寒,乖儿子……受什么委屈啦?”

    叫到“乖儿子”的时候,谢秋寒受不了了,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瞪了他一眼。

    只听得云邡正慈祥道:“时候,你经常喊我娘呢。”

    谢秋寒:“…………”此货还要不要脸了!

    云邡给自己记了一功:臭子有力气瞪人了,那哄人大业算是完成奠基了。

    谢秋寒坐了起来。

    云邡摸着他脑袋道:“我顶多离画三尺,整日在这屋里憋着闷得慌,你要有什么不高兴的就同我,让我也跟着听听新鲜事。”

    谢秋寒抱着膝盖闷声道:“我不高兴的事,你还拿来逗趣了。”

    云邡一笑。

    手贱的继续往下摸他头发。

    这一摸,就摸出事了。

    他家谢寒那一头绸缎似的长发怎么焦成枯草了!?

    谢秋寒也是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头发遭了殃。

    不过他也不大在意,“哦,这个,不心弄的,没伤着我……”

    他借着月光,瞧见云邡脸上闪过一道冷肃之色,那一瞥的功夫,竟让他心里发寒,生生的愣住了,不记得自己后边要什么。

    “怎么弄的?”云邡低声问。

    谢秋寒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云邡仍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瞧着亲近温和,没什么特殊的。

    他稳了稳心神,三言两语将今晚的事了出来。

    “……就是这样了,我想周文宣的爹应当是什么权贵人物,又或者大修士,才会恣意伤外门弟子,平阳真人见了也不能处置他。我本不想惹是非的,但周文宣要使神霄雷法,我虽知道他十有八九是诓人的,但也怕错过那一成,故而留了下来。”

    “神霄雷法?”

    “是。怎么了?”

    “你这修为修什么神霄雷法?”

    谢秋寒默了片刻,少年的自尊心让他没出话来,满脸不高兴的写着“那壶不开提哪壶”。

    云邡总觉得他这种孩子气的时候最可爱,心中冷意一扫而光,讲解道:“神霄雷法,修炼者清净六根,以身为鼎,引天地正气,方有初成,这是神霄创下的术法,初次是在南岭斩妖时用的,旁人问要起个什么名字,他犯懒,就跟我姓吧,于是就叫神霄雷法了。”

    谢秋寒重复道:“哦,原来是神霄真人。”

    云邡被他的话逗笑了,“你知道神霄什么?”

    谢秋寒迟钝过后,反应过来,神霄不就是仙门首座吗。

    “神霄……不,仙座,我曾听,仙座七岁悟道,随空冥真人上紫霄山,二十不到便已臻大乘,符丹剑术无一不通,三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左右。紫霄是天下道门之首,内有九宫八观,各有不同派别,然而各宫掌教真人都自愿以他为首,足见其不凡。”

    云邡抹了抹下巴,谦虚道:“虚名而已。”

    谢秋寒却立马回护道:“不是虚名,典籍记载他曾一剑斩黑蛟,一音杀血魔,能御风行八百里,直上云霄。”

    他想了想又:“不知这样了不起的人是何等的风姿。只是自我入门以来,仙座便一直在闭关,从未露过面,恐怕到我下山也见不着了,”着,他笑了笑,“这样看来,我与修仙一道倒是无缘的很彻底。”

    云邡捏了捏他脸蛋的肉,“有缘,有缘的很。”

    “你有缘就有缘吗……”谢秋寒别开他的手,“了不准再掐我脸了!”

    云邡大笑。

    笑够了,云邡多瞅了两眼谢秋寒的发型,实在碍眼。

    他一个翻身下了床,向谢秋寒伸出一只手,向招狗似的一招,“寒,过来。”

    那手洁白修长,在月光下,像是玉瓷雕成的。

    谢秋寒一怔,不知怎的,脑子里居然不合时宜晃过了周文宣和那弟子紧紧交握的一双手。

    谢秋寒随他坐到桌前,迟疑道:“要做什么?”

    云邡从桌上拿了一把细齿木梳,挑起一缕青丝,慢慢的梳了起来。

    原来是要梳头。

    两人一站一坐,月光平和而静谧的淌在他们肩头。

    谢秋寒忽然想到,时候,为了解闷,云邡老爱抓着他扎辫子,逗的他满脸通红好几天都不理人,云邡却每每从中找着乐趣。

    长大以后,娃不好骗了,云邡才放弃了这个把戏。

    也许夜深露重时人总是心软而多情的,谢秋寒一改锯嘴葫芦的品性,轻轻的开口:“我原本不疼,也不觉得委屈的。”

    云邡:“嗯?”

    谢秋寒静静的自我剖析道:“兴许是在外面能碎牙和血吞,回来就不同吧。我原本觉得,他强他横是他的事,我这几年也见惯了,离远些就好,但一和你起这些,又觉得心有忿忿,大家都是娘生爹养的,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今日他强,明日又有更强的人欺负他,来来去去的,人何必如此呢。”

    云邡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语重心长道:“你就不想,有一天比他强,反过来欺负他吗?”

    谢秋寒摇头,“那不就成了他吗——啊,你我干什么!”

    云邡又照他脑门来了个重重的板栗,没好气道:“就你个没出息的玩意。”

    谢秋寒拧眉,不可思议,“什么?”

    云邡痛心疾首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不争气的东西,以后行走江湖别是紫霄山出来的,丢人!”

    简直每个字都透着恨铁不成钢。

    谢秋寒:“……”

    他面无表情的决定不和此人话了。

    可过了一会儿,兴许夜太静了,他又忍不住低声:“我想若是神霄真人还掌事,必定不会让周文宣之流肆意妄为的。”

    这话的又轻又快,但在静谧的夜里却能听的很清晰。

    云邡手一滑,差点没把梳子掉地上。

    一顶大高帽从天而降,猝不及防,压的他都不记得该什么了。

    夜色渐深,谢秋寒趴在桌上,一个哈切接着一个哈切,最后倒头睡了过去。

    云邡将他抱回床上,拢好被角,坐在床边细细的量他。

    少年已经初初长成了,轮廓鲜明,没有一丝多余的皮肉,干净匀称。

    一双眉眼生的最好,仿佛刀工精刻的,浓眉乌黑入鬓,只是在睡觉时,他的眉头也是锁着的,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心事。

    云邡抬指弹了弹少年的眉心,也不知道这子都哪听来的关于他的话,煞有介事的胡八道。

    他心道:若我掌事?那我也把你惯成个横行霸道的混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