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紫霄山淅淅沥沥的下了三天雨,水滴沿着屋檐连成了线,在地面砸出一个的凹陷,人一脚踩上去,便会一不心溅上一脚的泥水。
天色虽然灰蒙蒙,谢秋寒依然起了个早。
他想推开门,可门外似乎搁了个什么东西挡住了。
他从一线缝隙往外看——一人抱着个食盒,还有些七零八落的零物,正坐在门下盹。
门一开,那弟子猛地惊醒,几乎跳了起来,捧着食盒,结结巴巴道:“谢、谢谢……”
“谢谢,不用了,”谢秋寒礼貌道。
这位结巴朋友莫名其妙的连续给他送了三天的早中晚膳了,每回都没能出一句完整的话,胆如针,让他又是头疼又是好笑。
“你叫什么?”谢秋寒问。
“……谈、谈和平,”结巴弟子道。
“哦,原来是谈谈兄,”谢秋寒往后退了退,开门,道,“可要进来坐坐?”
结巴弟子像被天降馅饼砸晕了似的,从头到脚都红的喜庆极了,整个人洋溢着过年的欢快。
“谢、谢师兄,我、我不敢,”谈和平艰难的把舌头捋顺了,“当日在穷奇巢穴之中的事,还请谢师兄恕罪。”
谢秋寒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就是那个结结巴巴问孟先梧,何时去救人的结巴师弟。
若谈和平知道自己顶着一张薄若蝉翼的脸皮连续来了“巴结”了谢秋寒三天,谢秋寒都不明白他到底是哪位,恐怕要就地找柱子撞死了。
谢秋寒咳了一下,“无事,那种情形下,无可苛责。”
谈和平热泪盈眶。
谢秋寒又邀请道:“天寒了,谈师弟要进来坐坐吗?”
谈和平已经感动到要就地坐化了,把硕大的食盒往谢秋寒怀里一塞,扭头跑了。
谢秋寒只好无奈的提起脚尖关上门,回头去放食盒。
门刚阖上,又被抵住了。
来人道:“这是什么?”
谢秋寒越过食盒去看来人。
首先看的便是那双眼睛,眼尾轻轻挑起,眼神极清亮,光华流转,含着些笑意。
谢秋寒一怔。
云邡取了真身之后,样貌与做画灵时没有区别,可一身气度凌然众人之上,虽仍是精雕细刻的长相,却怎么也让人生不起亵渎之心。
可对谢秋寒来……也透着一分陌生。
自那日祭台事变之后,云邡便忙于处置各类事务,各派掌门国之重臣见了三大箩筐,只同谢秋寒匆匆了个照面,便又忙的不可开交了。
谢秋寒便一个人住在原来两个人住的厢房里,应付了许多上来讨好的人,却依然觉得没人能同自己话。
云邡让人带话,谢秋寒有事便直接找他,谢秋寒徘徊犹豫半响,到了天宫门外,见到那巍峨高台,便什么也没,默默的又走了。
不曾想,他亲自一大早过来了。
“仙座怎么过来了。”
“仙什么座,”云邡道,“让我进去坐坐。”
谢秋寒低着头让开路,云邡在这儿也住了有六年,没什么客气的道理,一手提过他怀里的食盒,便进了屋内。
云邡揭开食盒,“方才有个孩从这出去,见了我直接摔了个大马趴,原来是送这东西的。瞧着倒是不错。”
谢秋寒在心里同情了一会儿谈师弟。
那食盒里的东西的确不错,谈和平做的一手好菜,样样精美,先拿出来的有八宝丸子,摆成梅花瓣状,又有竹灌秀丝,竹筒里摆好竹笋虾仁等等食材,清香扑鼻。
另还有一荤二素一汤,俱是色香味俱全。
云邡刚要问,便见谢秋寒推开窗户,向外探了探,喊道:“狐狸,穷奇,开饭了。”
云邡挑了挑眉。
话音一落,一条白线直直的射了进来,像个炮弹似的投进了他怀里,把他撞退了两步。
谢秋寒端着这只团起来才巴掌大的狐狸,嘴角轻轻一抽——为了口饭,至于这么激动吗?
他忍不住揉了揉狐狸,暖烘烘、毛绒绒的,狐狸乖得很,知道被揉完两下就能吃饭了,由着他把自己毛都捋了一遍。
谢秋寒这才放开它,“去吧。”
狐狸便有模有样的拿了筷子,吃了起来。
紧随其后,穷奇也到了。
照例,先要被“揉圆搓瘪”一番,才能换好吃的。
穷奇的幼态同一只猫差不了多少,还多了两团肉翅,更好揉。
云邡靠在椅子上,手托着额头,看着是风轻云淡一派闲逸的样子,实则有点眼巴巴,正拿仙座的派头来按捺着浓浓的艳羡之意。
谢秋寒端端正正的坐进八宝桌前,和两只兽排排坐,抬头看看云邡,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邀请他加入。
云邡瞧了他两眼,招了招手,“秋寒,你过来。”
谢秋寒听话的挪过去,但垂着眼睫,一直不正眼看他。
云邡眯着眼量他一阵,心里琢磨了起来。
这是事后回过劲,又开始生气了?
他若无其事的:“皇帝在紫霄山驾崩,是个麻烦事,昨日太子领了一帮人过来,他年纪,心眼一堆,句句话都是机锋,也不知道皇帝怎么能教出这样的来。”
谢秋寒矜持的应:“仙座辛苦了。”
云邡眉梢忍不住一挑,谁想听这个了?
好在谢秋寒及时补充:“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太子自幼随庄亲王在关外长大,精通骑射兵法,与京城里长出来的自然有些不同。”
这位太子原只是个宫女生的皇子,在皇宫里受众兄弟欺凌,后来不知怎的得了庄亲王青睐,由亲王向皇兄讨来,让他跟在自己屁股后边长了几年。
不日前皇帝在紫霄山驾崩,庄亲王雷霆行事,带精兵入京,连斩几名大臣,拨开原有胜算的两个皇子,把自己的人拱上尊位,自己则名正言顺的做了摄政王,已然入主东宫了。
云邡却不是来论政的,他挑明了:“昨日我同他们交涉一番,总算发走了。傍晚送他们走时,你猜我看见了谁?”
谢秋寒:“…………”
他抬起头,对上云邡带着揶揄的眼睛,顿时觉得自己也被谈师弟上了身,有从脖子到脸都烧起来的趋势。
云邡这样,自然是看见他了。
云邡忍俊不禁:“下回来了天宫,直接进去找我,别在外头吹冷风。”
谢秋寒低着头嗯了一声,克制着那些窘迫的情绪。
云邡以为此事已了,起身坐进八宝桌前,加入排排坐的行列。
他执筷夹了一口,得了意外之喜。
秋寒的伙食改善的比天宫都更出挑了。
他问道:“这送菜弟子是谁门下的?往日倒没见你来往过。”
“叫谈谈和平,不知是哪几个字,”谢秋寒原本想起妖兽谷一事,但心思一转,便把这事略过了,只是含糊的:“是近几日才认识的。”
当日,他以为云邡被自己一剑刺伤,心急如焚,去闯了穷奇巢穴,要取仙草救他。
如今想想,全然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反而给人添乱。
徒惹了满心的尴尬,甚至一颗要命的魔丹。
云邡也不明白就这一句话的功夫孩心里转过了多少敏感的心绪,他也只是随口一提,便不多,二人相对用起了膳。
吃完这顿,觉得比天宫连日来多少珍馐菜肴都吃的舒坦,仙座甚是满意,便派头十足的道:“你让这弟子去天宫,这人我要了。”
这话一扔出来,真的就把谢秋寒这朵原本就颤颤巍巍的苗给压折了。
其实云邡就是这顿饭吃的高兴,要讨个人做饭而已,关他什么事呢?
但他心头就是生出了一股自己都不清的酸涩,连带整个人都沉闷了下来。
云邡同他随口又聊了两句,谢秋寒却一直爱答不理,就地又变回锯嘴葫芦的原型了。
他不禁纳闷的想,哪又不对了?
正苦思冥想的时候,袖中一枚传信符亮了。
他拿起看了一阵,兴致缺缺,随手一甩扔进窗外云海,满脸都写着“本座现在很想消失”。
谢秋寒知道他身系仙门,又该走了,沉默了一阵,通情达理的主动:“兴许有要紧事,回去天宫吧。”
云邡长吁短叹一阵,终于一扫袖袍站起来,视死如归的往外走,“得空我再来找你。”
谢秋寒目送他走。
心里却想,这位肩上挑仙门、手上揽天下的仙座何时能得空呢?
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在紫霄山了。
云邡行到院子门口,那歪脖子树正往下洒落叶,他抬手掸去肩上落叶,余光扫见自己袖子里的东西,顿住脚步。
差点给忘了。
他回过头,刚要话,轻轻一怔——
只见少年倚在门口,经过几日的折腾,瘦了一大圈,眉骨在眼下投出片消沉的阴影,削薄的唇同面色一样苍白。
怪惹人心疼的。
谢秋寒意外发现他还没走,立刻收敛了神色,向他微不可见的笑了一下。
那份惆怅消沉如同羽毛一般转瞬即逝的飘走了。
云邡凝起眉心,走回他身边。
谢秋寒问道:“落下了什么吗?”
云邡从袖子里拿出幅画,“这个你还要吗?”
谢秋寒视线落在那画上,周身一震——
是那副仙人抚琴图。
他在妖兽谷晕过去之后,这画就不见了踪影,他去找了两回,穷奇巢穴已经坍塌,到处都是大大的碎石头,他在那里遍寻不得,只好罢手。
那东西本来也没什么用处了,大概是缘分已尽。
但这时候,云邡又拿了出来,放到了他面前。
这画原本断成两截,染了鲜血泥沙,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恢复如新。
再一看,里面还添上了新的一笔——
一块岩石上,少年盘着腿,托着脸,认真的听着琴音。
谢秋寒目光定在这新添的一笔上,如果眼神也有温度,这东西得当场烧化了。
云邡瞧他脸色,道:“改的不好?那我改回……”
“不,”谢秋寒忙收回去,生怕他抢走,耳根还有点红,“喜欢。”
云邡心想:好像也没问喜欢不喜欢。
但他看谢秋寒的样子,也觉得心生喜欢,笑道:“喜欢的话,我得空时便再给你画上两幅。你进去吧,我先过去了,太玄宫又给我找事。”
着便往外走了。
谢秋寒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去,手里捏着那副画,眸中神色不停变化。
两只兽一左一右的跳到他肩膀上,好奇的叽里呱啦着。
他兀自在那些悲喜起落之间徘徊了一阵,再抬头一看,云邡都快走没影了,只余一抹白色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
谢秋寒立刻撒腿追了出去,肩膀上两只东西没站稳,跟着他的犹豫敏感一起摔到了地上,在那嗷嗷的喊。
只是撒娇卖蠢半天,也没得偿所愿的被谢秋寒捡起来。
谢秋寒已经跑到了门外,拉住了仙座。
云邡被他拽住袍子,挑眉问:“怎么了?”
谢秋寒飞快的:“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他紧紧的盯着云邡的脸,又怕不妥,心翼翼的补充:“我随便看看,如果不妥就……”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