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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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秋寒觉得自己该走了。

    他原本不算丢这个分寸, 只是想再侥幸那么一段路而已。

    云邡一看他变了脸色, 立马改口:“也不是不行, 你想住就住,我让人安排。”

    谢秋寒静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低下头道:“只是逛逛罢了,不麻烦了, 天色不早,我先走了。”

    完, 行个礼,转身走。

    走……没走出去。

    云邡抵在他前面,微眯着眼,用狐疑的眼神细细端详着他。

    “你闹什么别扭?”

    谢秋寒:“没有。”

    岫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仙座仙座, 为什么不让谢师兄住下,天宫那么大, 空了那么多地方……”

    “岫玉!”谢秋寒低喝一声, 让他住了嘴。

    云邡的眼神在这两个崽子之间转, 终于恍然大悟。

    “你等会儿,”他头疼的抓住谢秋寒, 朝岫玉道:“本座怎么同你的?”

    岫玉:“您……”

    “我让你带他找个房间,我让你带他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了吗?”

    谢秋寒猛地扭头。

    “不朽阁那么大呆不住你, 非得跑这种地方,还成我不让你住了?”

    “你是……”谢秋寒干巴巴道,“让我, 让我……”

    “我什么我,我没教过你这样的榆木脑袋。”

    虽然被仙座不分青红皂白发作了一通,但谢秋寒却被惊喜和不清的酸涩包围了,眼睛亮的像洗过的一般。

    云邡看他这样,又是很不解气的揉了他一通,心里也终于明白这子一整天都怪粘人是为了什么。

    近乡情怯、妄自菲薄足以概括了。

    他心里嘀咕起来,这子这种脾性,以后少不了还得哄着。真够没出息的。

    用过晚膳,暮色渐薄,夜悄然到临。

    要上江山不朽阁需先过一段栈道,这楼临渊而建,山势奇险,楼中可俯瞰整片紫霄山脉。

    云邡平日并不走这栈道,而是直接飞上去,只今日领着谢秋寒又走了一回。

    山中弟子大多身形瘦弱,而修为愈往高处走,某些修士也就像吹皮球似的膨胀起来,也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云邡寻思着,以后还是多爬爬栈道吧。

    不朽阁他住了百年,无甚新鲜,只管领着谢秋寒往里走。

    但谢秋寒却顿住了脚步,驻足在了楼门前。

    “怎么了?”

    谢秋寒正仰头看“江山不朽”的提语,只见其笔迹遒劲有力,矫若惊龙,可以窥见书写者恢弘大气的胸怀。

    云邡知道谢秋寒平日爱看前朝人的字画,便由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是太武帝的手书,”云邡道,“你不是还藏了本《太武杂记》,便是他了。”

    谢秋寒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会是上位紫霄仙座留下的笔迹。

    可那运笔之间玄妙无比,分明应当是位高深修士才是。

    云邡牵着他往里走,解释道:“太武帝精通方术,是位虚空镜真人,后来还飞升了,你是知道的。”

    “可皇家……”谢秋寒本要什么,不过话音一滞,很微妙的把坏话吞下去,委婉的:“我只当是史官美誉。”

    “你想蠢材还是糊涂蛋?”

    谢秋寒:“………”

    云邡道:“紫霄山的皇家道场就是太武修起来的,他原本主张的是悟大道,救江山的情怀,但几个后辈却都想歪了,一个塞一个不靠谱,要是让太武知道了,非得气的下凡。”

    谢秋寒默然点头。

    虽没接茬,但心里也这么想。

    他虽然算是云邡一手栽培起来的,但莫名从书里学了份迂腐的中正君子的讲究,因此这种时候总是默默的在心里点个头就算了。

    着,二人便进了江山不朽阁之内。

    不朽阁与外头白玉金砖砌成的天宫十分不同,这地方全是用木材架起来的,木头有了年头,处处都透着厚重深沉。

    里头的布局简单到有些简陋,只做了起居读书的地方,似乎一开始,这便只是一个清修论道之地罢了。

    岫玉领着几个童子早几步到了不朽阁内,见了二人纷纷停下行礼。

    “都收拾好了?”

    几人应是,几个童子好奇悄悄抬眼睛量谢秋寒。

    “都下去吧,”云邡道,“上晚课去,别偷懒。”

    几个童子只好离开,唯有岫玉仗着今日和谢师兄有了交情,回头喊道:“谢师兄有事再叫我,没事也来找岫玉玩!”

    谢秋寒刚要点头,岫玉见云邡眼睛扫过来,立马把翘起来的尾巴拢的严严实实,一溜烟跟着童子们走了。

    谢秋寒失笑。

    云邡道:“就属这个崽子最皮,你少跟他野。”

    不用云邡,谢秋寒今日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他笑道:“岫玉几岁了,怎么在天宫这么久,还是孩子脾气?”

    “十二,我给惯得,”云邡没好气道。

    谢秋寒一怔,轻轻的哦了一声,笑着:“原来才十二岁,比我来紫霄山时年纪还,不知道父母怎么舍得,好在是来了你这里。”

    云邡突然想起来,当日谢秋寒受了周文宣欺负时,他当时心若自己掌事,也把他惯成个混账。

    如今看来,若不是这几年落难,这少年不定也同岫玉一个模样。

    云邡侧头瞧着谢秋寒一眼,语气放轻了不少,“这些崽子都没有父母,没人舍不得他们。”

    谢秋寒诧异。

    “岫玉,还有刚才你见到的那几个,梦引、知妙、鹿鹿,都是一块儿被我捡回来的。”

    云邡领着他往楼上走,边走边:“那时岭南饥荒,那村子里产了新生儿又养不起,都往乱葬岗扔,他们都是我带着几个弟子翻了半天找出来的,活下来的就这几个了。”

    谢秋寒今日所见,天宫里除了些当值的内门弟子外,都是和岫玉一般大的童子,个个稚气未脱,他还觉得奇怪,原来是这般原因。

    他锁紧了眉头:“十二年前?怎么没听那时岭南有饥荒。”

    云邡面无表情道:“天灾是没有,自然是人祸。”他瞧着是司空见惯,但眼睛里飞快的掠过一抹暗色,还是露出了丝丝端倪。

    十几岁的孩子儿时闹饥荒,先前祭台上那个魔修儿时也闹饥荒,难不成饥荒还能闹上个几十年吗?

    岭南交界有幻云谷地和青城两大门派,这两座大山在分界问题上常年纠葛不休,争来抢去的,以至于万亩良田无人耕种,都成了荒地。

    当地百姓有手有脚有田,却落的无米为炊,满地饿殍。

    谢秋寒同云邡沿着狭窄的木梯子上了二层,这楼修的不大,原本就只供一两人住,因此二层只有几间房,比邻而居,童子们一并都收拾了出来,换好了新的被褥和文房四宝。

    谢秋寒前后看看,跟着云邡进了他的房间。

    云邡起居的地方和那几间房是一脉相承的简陋,半点不见仙门首座当有的派头。

    云邡拍了拍长塌,示意他坐过来。

    谢秋寒在他身边坐下,听他慢慢:“今日重峦殿上,九宫争夺的也是此事,紫霄山的封地是划开交给九宫八观自己管的,往日空冥主事时,偏倚太玄宫,剥了他们不少土地房产,所以他们来找我讨回去,而周深不肯,吵了起来。”

    皇权和仙法之间从太武帝开始,就结下了绕不开的缘。

    太武封紫霄山为天下第一仙门,将方圆千里内做封地。

    这封地一方面受朝廷管控,一方面又受紫霄山的庇佑,修士们力保此处风调雨顺,无妖兽强人侵犯,所以封地的产出和赋税一面往朝廷纳,另一面则往紫霄山上纳。

    茫茫九州,上至北川,下至岭南,东到东极,西至大荒边界,分置着不同的仙家门派,俱是如此行事。

    皇室与道门就这样紧紧缠绕,像两座大山一般压在平民百姓头上,谁也不清,这究竟算是庇护还是欺压。

    谢秋寒侧过头,看着云邡。

    他侧脸沉静,眼睫筛出一道阴影,月华流在他的肌理中,鼻尖泛着一点柔软的微光,宛若天人。

    “有法可解吗?”谢秋寒问。

    云邡挑眉看他,“朝廷以皇帝为尊,仙门以我为首,你怎么觉得我要想法子解这个结呢?”

    谢秋寒自然而然道:“虽是榆木脑袋,也是你教的,我自然知你。”

    云邡笑起来。

    那时夜色初露端倪,山间被云雾笼罩,这座遗世独立的楼跟着静谧下来。

    云邡微微笑着,把一切情绪都收拢了,“大人的事,大人来解吧。”

    谢秋寒深深的望他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虽然嘴上不,可心里却想着:我有站在你身边的一天。

    云邡很快岔开话题,重启自己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的绝技,问道:“你今日怎么会以为我要赶你走?”

    谢秋寒:“………”

    他原本还在满怀壮志的暗下决心,一下子就被这句话给摔回去了,血像开了闸似的不听话的往脸上涌。

    云邡借着月光瞧见他尴尬的红了脸,很哀其不争的叹了口气,“唉,脸皮又薄,这怎么回事。”

    被扒拉着心事被往外翻,谢秋寒真是恼火极了,起身就要走。

    云邡笑的没正形了,忙去拉他,“哎哎,你两句又不高兴了。”

    谢秋寒回头瞪他。

    云邡见他一脸恼羞成怒,知道不能逗了,立马顺毛:“我不了,真不了,我再同你两句话,你听着就是了。”

    谢秋寒静候佳音,要看他能吐出什么象牙。

    这样开了头,云邡反而不知道要什么了。

    谢秋寒“我自然知你”,但他却惭愧的很,需要从谢秋寒的试探和后退里才能察觉出一点少年心事,窥见他心里百转千回的胆怯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