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谢秋寒依言坐在了床边, 默默拉平了毛毯的褶皱, 自己占了一个很的角落, 算原地隐形。
云邡:“你坐那干什么,给你老父亲守夜?”
谢秋寒:“………”
他竟然不回嘴, 奇了。
云邡这才正眼去看他:谢秋寒进帐不久,眼角烘出一层薄薄的红, 嘴唇和面色却白着,这么垂着眼睛不话, 仿佛透出了一份委屈。
云邡瞧他这样子,还当他在秋后算账,为来之前自己丢下他而生气。
赴京以前,秋寒还嘱咐他得当心,可今日却得了自己负伤的消息, 连夜赶来……别,还真能记上一笔。
云邡在心里给他添了个受气包的新外号, 就摆在闷葫芦旁边, 嘴上却哄道:“我听边关互市也很热闹, 待此事了了,我带你去玩, 给你补回来好不好。”
着,伸手去拉他。
谢秋寒没有防备, 被他拉了个趔趄,往旁边一栽,刚好让云邡眼明手快的给接住了。
立刻栽了个彻头彻尾的脸红心跳。
云邡笑眯眯的拍着他背心, 宣布道:“好,就这么定了,投怀送抱就是不生气了。”
谢秋寒压根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
他们离的这样近,云邡身上的气息毫无阻隔的浸入他的心间,那气息像揉在冰雪里的花香,一段凛冽,一段靡丽,自成一派的成了他心心念念的一个人。
可他不敢心动。
一动,就怕覆水难收。
帐内烛火明灭,云邡自认为哄好了人,放开谢秋寒,替他理了理衣领,问道:“这几日山中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谢秋寒正好需要点别的来分分心,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到虚怀堂前被挑衅之事,云邡冷了脸,谢秋寒看他脸色,很快红澜已经料理了事情,他才面色稍霁。
谢秋寒道:“只是不知道周文宣究竟为何要挑衅我,难道他们对魔丹有所图?”
到此事,他忽然想起来前捎带上了未锦给他递的纸条,掏了出来,“未锦还给我递了这条子。”
云邡眼睛定在那张被折的四四方方的纸条上,眸光闪了闪。
他忽然想通了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不解。
谢秋寒看他脸色,“怎么了?”
云邡不言不语,手掌一翻,不远处桌面的镇纸自动浮起来,底下压着的纸人飘到了半空,乖顺的躺在了他的手心。
“看。”
两张纸摆在一起,虽形状不同,却看得出是同样质地的泥金纸。
彼时造纸工艺已臻成熟,仅凭纸张是分不出产地批次的,但这种泥金纸却因受了太武帝的钟爱,被明令禁止民间私造,成了王公贵族彰显身份的私有纸张,因此一看便知其来处。
谢秋寒凝眉道:“什么意思?难不成未锦和这无根之魂有联系?”
“非也,”云邡若有所思,“未锦皇族出身,自从收他做太玄宫大弟子后,太玄宫收了不少皇室好处,这纸只能明,这两样东西都出自太玄宫——你先前,周文宣想试你的魔丹?”
“是。”
“……试魔丹、引红澜,”云邡摸了摸下巴,“看来是想要蚩尤金身了。”
谢秋寒:“蚩尤金身?弄来做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云邡似笑非笑,“自然是对付我了。”
谢秋寒匪夷所思道:“蚩尤嗜血好杀,魔性不驯,用了必定丧失理智,神志不清,竟也有人愿意用。”
“多着呢,”云邡道,“你蚩尤魔性不逊,那还有的是人比他更加不逊,相比起来,还算是冤枉蚩尤了。”
古往今来,九州国土,恐怕他还是第一个为蚩尤抱不平的。
可谢秋寒思及静壶等人的德行,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凡人都以为紫霄山是清净避世的仙山,里面的仙人不染尘埃,清静无为。
他们受了许多供奉,已经高高在上,超凡脱俗了,却还要争来抢去,使出许多不光明的手段。
他们为了什么呢?
都凡人在红尘中,欲求无限多,可这样看来,这些仙人比起来凡人不遑多让。
云邡拿着两张纸,凝视半响,他的所思所想却比谢秋寒要复杂的许多。
谢秋寒也并没有发现,到最后,无根之魂的事云邡也没回答他。
云邡轻轻吹了一口气,两张纸都凭空消失,也不知被他藏到了哪里去。
谢秋寒看他动作,开口道:“我还有一事不明。”
“嗯?”云邡侧头看他。
谢秋寒问道:“太玄宫究竟为何总要同你过不去?我知道你是在太玄宫拜师长成的,他们都是你师长,情分犹在,无论他们往日有多过分,只需收敛示弱,你总不会对他们下手,他们何至于要弄到今日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不下手?谁的?”云邡听完就笑了。
谢秋寒静静的看着他。
云邡道:“空冥害我和师兄一事,太玄宫诸位长老掺和不少,你觉得不至于你死我活,可在他们那,已然是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了。”
谢秋寒听他只是反问,却不否认,问道:“那若是他们不下手呢,你又当如何?”
云邡一顿,脸上的笑忽然泛出些其他意味。
谢秋寒后悔自己问的太紧,刚想收一收,云邡就一巴掌拍着他脑袋上,“没大没的,问那么多你要造反吗。”
谢秋寒:“………”
云邡那一掌落到他脑袋上,又变成揉他头发,只是:“没办法的事。”
少年人前面的路很宽,总爱做各种设想,这样会如何,那样又会怎样。
殊不知,其实没有什么路可以让他选。
要是能选,谁愿意从一堆埋了上万年的尸骨里生出来?
就是有也不是他。但空冥就这么不由分的把他给弄了出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天下大义的重量,他被带上紫霄山,在紫霄山撒泼长大,又意气风发的拎着把剑去游历天下,结交天下能人义士,自以为过的自由又畅快,爱去哪就去哪。
可他其实哪也去不了,那份快活就和放羊差不多,筋骨活络、油光水滑,就可以拉回来宰了。
他一回紫霄山,就跳进了胆战心惊中,师兄堕魔远走,昔日和蔼的师门长辈面目大变,他步步为营探寻了一圈,直到遇伏身死,才终于明白,他整个天纵奇才的前半生原来只是在按别人画好的路走。
还是条诛心的死路。
但这条死路走到头,似乎……又柳暗花明了?
他阴差阳错被谢秋寒捡了回去,藏身在一副画中,反而觉得摆脱了桎梏,看清了来路和去路。
其实他这种性子,哪里会真的卧薪尝胆、含恨伺机,他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来来回回的想着前因后果,有时觉得失落困惑,有时觉得去他娘的。
当然也有想不开的时候。
可每每他这边刚往“怨”字上踏了一步,秋寒就能闹幺蛾子,印象最深的是,有回他钻了牛角尖,闯到天宫去想质问空冥,觉得死也死个明白,可刚到密室外,就得知臭子摔下了悬崖,快没命了。
他当时简直匪夷所思。
居然连寻死都不行!
就这么又认命又好笑的过了几年,就真的去他娘的了。
那几年,他认真想要和谢秋寒回江南去。
总之空冥造化了他,又来杀他,恩怨相抵,没什么好计较的,他捡回了魂魄,还算是挣了。
他虽然被别人算了几百年,但还能自己给自己算个一千年呢,不亏。
他就这么心宽的将一切恩怨一笔勾销,又觉得前路坦荡。
但这年年初,他得到剑圣的传讯。那讯息犹如一块山石哐当一下砸了下来,拦路还不算,直接把路面碾了个稀巴烂。
剑圣得天道启示,知空冥欲以杀破道,故自取神格,凝为一剑,交到了他手里,嘱他重执牛耳,造福苍生。
那一锋之下,是坦然赴死的剑圣,一锋之上,载是芸芸众生,锋尖直指的他师父空冥,剑柄冲的则是他的心窝。
这把剑实在太重了,可他不接又没人能接。
他接下这把剑,又没有了选择了。
乃至如今太玄宫害怕他报复,要对他先下手为强,都是抢在他做选择之前,替他做好了选择。
这些都是他没办法的事。
总有些东西,是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逃不脱的。
帐篷内一时间静悄悄的,两个人都没有话。
谢秋寒后悔自己问那么多,惹的云邡不高兴。
他看着烛火下云邡忽明忽暗的脸,想一点安慰的话,却觉得都很多余。
云邡回过神,“你来了也好,这几日就呆在我身边,寸步不许离开。如今局势看似清明,但保不住他们备着后招,师兄堂堂魔尊,别人暗算不了,你却太弱了些,惹眼的很,这段日子,除了我,谁找你都别理,知道吗?”
又弱又惹眼的谢秋寒默默点头,无从反驳,只能认了。
主营扎在平原,一阵西北风呼呼的刮了过来,引得帐篷的风口一阵嗡鸣,烛火也终于燃到了底,灭了。
夜已深,再多话明日就起不来床了。
云邡掀开被子,把谢秋寒拉了进来,“来,被子里暖和。”
幸好没了光,黑暗里看不清谢秋寒突然红了的脸。
以云邡的修为,根本不怕冷不怕饿,但他从来都装凡人装的津津有味。
谢秋寒从前不知,可现在自己也入了道,才明白过来,不管有怎样上天入地的本领,这被窝里的温暖、食物的香气、身边人的气味,都是绝不能舍弃的人间滋味。
二人并肩躺着,谢秋寒缩进被子里,心翼翼的伸出手,牵住了旁边人袖子的一角。
可这点动静根本没瞒过云邡。
云邡心里笑起来:但捡到谢秋寒,倒是他自己选的。
虽然未免太黏糊了,但也可爱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