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慎买)
弘庆三十三年, 春, 靖王府。
自三年前, 先是永宁侯恣意行事,为了皇帝坠马之事, 拘禁下狱了无数人,后来又有许多人被皇帝贬斥的贬斥, 左迁的左迁, 有些人见势不妙, 求外放的求外放, 乞骸骨的乞骸骨, 支持靖王等人的势力顿时大减。
等到睿王景珂被立为太子,太子的三位兄长, 手中无兵也无权,就算暗中依然有着支持者,这种时候也不敢再随意冒头, 很快沉寂了下来。
不过, 随着局势的发展,眼见着太子的储位, 并没有众人想象中那么稳当,他们又忍不住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一日, 春光正好, 靖王下了帖子给四皇子五皇子, 请他们过府来赏景。
此时, 宴席就摆在了靖王府后花园的湖心亭中。这湖心亭四面都临水, 需要靠船摆渡才能上去,只要谴走了伺候的仆从,四下里都无人,非常适合商量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那位可谓文武双全,可惜啊可惜……”酒过三巡,靖王景瑛趁着气氛正好,挑起了这个话题。
那位是谁,可惜什么,他没有细,不过在座的另外二人,都知道他在谁,以及可惜些什么。
太子再能干又如何,有卫家支持又怎么样,只要他无嗣,他的储位就不会稳妥。
“呵,恐怕是杀戮太甚,才会有碍子嗣。”四皇子接口道。
“四哥所言极是。”五皇子点头应是。
“这次我请四弟五弟过来,是要商议一件大事。”景瑛探了探他二人的口风,知道他俩对这事也不曾死心,才起了正事。
“三哥请讲。”
“五弟我洗耳恭听。”
“这事的源头,是在那边。”景瑛向皇宫那边示意,“若想解决,还须在那边下苦功。”
三年前,皇帝的坠马事件,景瑛他们虽然没有直接涉入,但是此事绕来绕去,最后肯定能够绕到他们头上。所以皇帝动手剪除他们的势力时,他们一个个安静如鹌鹑,不敢稍作反抗。
而今,事过境迁,皇帝似乎也不准备追究那事了,再加上太子无嗣,意味着其他人依然有机会,他们的心思自然又活络了。
景珂是幼子,他能越过三位兄长上位,靠得是皇帝的宠爱,靠得是卫家的支持。
不过君心之所以在他的身上,倒不是皇帝有多么喜欢他。这里面的原因,一千道一万,都源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永宁侯。
没有永宁侯,景珂根本就不会入了皇帝的眼,到如今恐怕依然悄无声息地做着他的六皇子。
没有永宁侯,皇帝不会允许卫家拥有这般赫赫权势,没有卫家的支持,景珂就不可能这么顺利上位。
这些道理,到了如今,景瑛明白了,另外两位皇子也明白了。
与其君心是在景珂身上,不如君心是在永宁侯身上,其他的,其实都是皇帝的爱屋及乌。
那么要撬动景珂的储位,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对付永宁侯了。
但是有皇帝护着,想要对付永宁侯,可不是件容易事,除非哪天永宁侯失宠了,才有这个可能。
这些年来,盼着永宁侯失宠的人,绝不在少数,但是许多人盼着盼着,盼到了死,都没能盼到永宁侯失宠。
“那位快近古稀了吧?”四皇子咕哝了一声。
“明年就要过七十大寿了。”五皇子应道。
“三哥有什么好主意,就直吧。”四皇子望着三皇子,等着他话。
“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四下里无人,景瑛依然压低了声音,将他的计划,缓缓道出。
他们需要动摇君心,但是又须不着痕迹,行事太过刻意,皇帝恐怕会起疑心,这事就难成。
“这……能行吗?”听了他的计划,四皇子有些犹疑。
“五弟刚才不是了吗?永宁侯快过七十大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永宁侯还能再过几个寿辰?父皇就算不为了他自己,单单为了永宁侯,恐怕都会入彀。人我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有些事,四弟五弟还须搭把手,将这人不着痕迹地送到父皇的跟前。”
“这是自然。”
“三哥放心。”
四皇子和五皇子都点头应诺。
只要景珂还是太子,他们就会齐心协力,当然,一旦景珂不是太子了,他们之间就不会这么好话了。
弘庆三十四年,二月。
京城的二月,天气还有些寒冷。永宁侯府中堂里,虽然置有火盆,但是有些人,因为心里发虚,还是感觉到背上冷汗淋漓。
卫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问道:“敏文,这乞儿失踪案,你们查了这么久,依然没有一点头绪?”
“孩儿无能,请父亲责罚。”卫敏文站了起来请罪。
这一年来,京城里面,陆陆续续走失了不少乞儿,这事本来不归卫敏文管,但是他的父亲不知道怎么听了这事,让卫敏文去仔细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卫敏文不查还好,这一查,就查出了事。
如今,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哦。”卫衍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看了儿子一会儿,一直看到儿子浑身不安起来,他又问道,“陛下近来在忙什么?”
“这……孩儿不知道……左右不过是些政事吧……”卫敏文支吾着回道。
“没事了,你下去吧。”卫衍挥了挥手,发儿子出去。
问到这里,他不用多问了,这事肯定和皇帝有关,否则儿子不会是这么一问三不知的模样。暗卫又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连这点事都查不出来。
儿子查出来了,却装作不知,除了皇帝有这个本事,还有谁能让儿子不敢多话?
只不过,皇帝要这些乞儿,到底在做什么?
皇帝既然要瞒着他,他直接问,皇帝肯定不会实话,而且他身边的人,恐怕都被皇帝下过噤口令了,就连敏文也没有例外。
卫衍沉吟了片刻,就有了主意。
既然皇帝需要乞儿,他就让人盯着那些乞儿,只要再有走失的,顺藤摸瓜下去,自然可以知道真相。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让敏文去查这事,草惊蛇了,本来每旬就会失踪几名乞儿,这段时日,竟然不再发生了。
卫衍旁敲侧击问过皇帝,皇帝自然一如既往地装傻,表示听不懂他在什么,不过既然皇帝收敛了,不再做这种事,卫衍也没有多问下去。
反正只要他找到了地方,自然可以知道皇帝在干什么,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就算皇帝想继续装傻,也是不能了。
“侯爷,您让卑职盯着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又过了十几日,卫衍安排下去盯着这事的下属,来向他汇报了。
“找到地方了?”
“是,在城外的一个庄子里,守卫很严密,属下怕草惊蛇,没敢靠近,只远远吊在后面,看了几眼。”
“点齐人手,随我去看看。”
“是。”
当下,卫衍带着人,出了城。
他一动,就有人去向宫中报信了。
自从皇帝知道卫衍在查这事,他就在卫衍身边放了人,不干别的事,就专门盯着他,看他什么时候出城了,就到宫里来报信。
如今,卫衍出了城,景骊接到消息,自然在宫里待不住了,也带着人,出城去了。
卫衍比皇帝出来得早,到得也早。
这庄子的确守卫严密,但是卫衍一来,直接摆明了身份,敢于阻拦他进门的,全都没了。
庄子里的这位,对皇帝而言,很重要,但是永宁侯明显更重要,这种时候该怎么选,谁都知道。
所以卫衍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门。
有些为人机灵的,或者往里跑,或者往外跑,明显都想去报信。
往外跑的,卫衍没在意,就算他们现在去给皇帝报信,皇帝也没法插上翅膀飞过来,等到皇帝赶到这里时,他早就弄明白皇帝在干什么了。
往里跑的,他向左右示意,马上就有人上前去制住了他们。
卫衍走在前面,他带来的人,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住了这庄子里的各个要道。
“散开,四下搜一下,失踪的那些乞儿,是不是在这里?”卫衍站在院子里,发号施令。
“是。”他的手下应声而去,很快四处搜检起来。
庄子里原先的护卫,拦着不是,不拦也不是,真正的左右为难。
“侯爷,那些乞儿找到了。”过了一会儿,就有下属来回话了。
“人都在吗?有损伤吗?”
“卑职盘问过了,少了几个。据有几人被带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其他人,就被关在这里,隔几日放一次血,有几人身体较为虚弱,不过于性命无碍。”
卫衍闻言,沉默了片刻。这少了的几个,恐怕凶多吉少了。
他抬起脚,向庄子的后院走去。
“侯爷,请恕卑职无礼。”永宁侯带着人,闯入了前院,庄里的护卫不敢拦他,只能由着他,但是他现在向后院走去,护卫就算还是不敢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面了。
反正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能拖到皇帝驾临,这个局面就可以交给皇帝来处理了。
卫衍没有话,只是缓缓抽出了手中的剑。
此剑名为湛卢,是皇帝多年前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几名护卫见他这个架势,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退开了。
就算他们担心皇帝过后会找他们麻烦,也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若他们继续阻拦,永宁侯恐怕现在就要和他们算账了。
“永宁侯!幸会了!”垂花门内,有人含笑向卫衍招呼。
卫衍站在院门口,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院子中间的炼丹炉上,稍稍停顿了片刻,最后视线落在了炼丹炉前站着的那名男子身上。
这是一名很年轻的道士,容貌俊朗,眉眼含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观者的心情仿佛都会变好。
如果没有前院那些一直在被人放血的乞儿,如果没有那些恐怕已经尸骨无存的乞儿,卫衍的心情也许会变好,但是现在,他的心情很不好。
“你还有什么话需要交代吗?”他冷声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这话的言下之意,他没有想到,永宁侯会这么不按牌理出牌,急忙道:
“永宁侯,你这么做,就不怕陛下震怒吗?”
“你的背后有人指使吗?”卫衍又问。
“永宁侯,就算你再得圣宠,也不能做这种事。”那人不死心,又道。
“我最后问一遍,还有其他话要交代吗?”
“永宁侯,你要知道,没有我,这长生丸就炼不成,你敢这么坏陛下的事,陛下饶不了你。”
“长生丸……”听到这里,卫衍手中的剑,终于扬了起来。
“永宁侯,陛下心悦于我,你敢……”
那人的话还没完,只见寒光一闪,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掉了下来。
凝固在那名道士脸上的最后表情,是不敢置信,他不敢相信,有人竟敢这么罔顾圣意,干净利落地送他上路。
“冥顽不灵,死不足惜。”卫衍盯着地上的头颅,看了片刻,才把手中的剑归鞘。
呵,皇帝会心悦他?
这些年来,抱着这种想法接近皇帝的人,这道士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结果呢,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莫名就跌进了皇帝挖的坑里,被皇帝各种利用,没了用处以后,皇帝还要在他们头上填一把土。
景骊到的时候,卫衍已经坐在厅里喝茶了。
“陛下!”看到他进来,卫衍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个礼,然后不等他话,又坐了回去。
卫衍明显正在气头上,景骊也不和他多做计较,直接在他身边坐下来,陪着他一起喝茶,拿些闲话去逗他,想让他不要这么生气。
卫衍被皇帝哄了半天,最后还是随皇帝一起回去了。
蛊惑君心的该杀,但是君心已然转到了这个方向,这事日后恐怕不会少,就算他能杀,又能杀得了几人?
这夜,卫衍躺在皇帝身边,转辗反侧,难以入眠。
“怎么了?”景骊听到他的动静,抚摸着他的后背,问他。
“陛下……”卫衍想了半宿,还是决定将有些事与皇帝清楚,“若他日,陛下先行,臣自会随陛下同行,在地下继续侍奉陛下。”
“别蠢话,就算到了那一日,朕也要你好好地活着。”景骊不爱听卫衍这种话,“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情,真到了那一日,你我都该看开点。”
皇帝是得这么煞有其事,但是皇帝真的能看淡生死的话,就不会被人蛊惑着去炼药求长生了。
不过这些话,卫衍只是在脑中转了转,没有出口。
“陛下这话得极是,若有朝一日,臣先行,陛下也须好好地活着,臣会在九泉之下,等着与陛下重逢。”
景骊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
“朕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卫衍之所以提起这个话题,实际上是在劝谏他,劝谏他不要再去做那种事。
有些事,他也知道,史上没有皇帝成功过,不过有人得天花乱坠,他免不了想要试试,既然卫衍对此很不高兴,不乐意他做这事,他也只能歇了这个念头。
弘庆五十年四月,景朝的第四代君王景骊在西山行宫驾崩,享年七十九岁。次日大殓,太子景珂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停灵于乾清宫,着宗室廷臣祭奠。朝野同悲,举国哀悼,大丧三年,禁乐,禁嫁娶。
五月,为大行皇帝上庙号“宪宗”,谥号烈皇帝,史称景烈帝。不日,监国长达十年之久的太子景珂于太和殿即位,诏令天下,立太子妃卫氏为皇后,次年改元嘉平,是为日后的景宣帝。
六月,葬先帝于皇陵,同时下令将先帝生前宠臣,早在十年前就已亡逝的前近卫营大统领原太子太傅永宁侯卫忠武公之骸骨从卫家祖坟起出,陪葬于先帝身侧。
此令一出,喧嚣重起,朝野哗然,群臣苦谏,然皇帝景珂却一意孤行,无人可阻。
皇后卫氏听闻此令,深夜见驾,苦劝无果之下,终于问出了蓦然涌上心头的疑问:
“这么多年来,陛下真的爱过臣妾吗?”
这一刻景珂无言以对。他爱她,或者他只是必须爱她,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不愿去深究,到了如今,则没有再去深究的必要。
他才华卓越文可治国武可拓疆,有明君之资质,有仁君之宽厚;他忠义孝悌勤政爱民,得朝臣之信赖百姓之爱戴,故先帝不以嫡庶论尊卑,不以长幼序先后,传之以大统,以期将这盛世繁华延续下去,这就是景史上记载的关于他能以庶子幼子身份,先登储位后继大宝的原委。
至于真相,帝王书写的史册从来就容不得真相,无数的真相早就被斑斑血迹掩去,再也无处可寻。
或许,后世会流传他愿为美人舍弃江山的佳话,会感叹他一生唯一后的深情,却无人会去探究那些山盟海誓情深意重后面的种种原因。
那一夜,皇后愤然离去后,景珂独自一人面对着御案上摊开的景史正册,默然无语很久,终于提起了笔。
群臣问他为什么,皇后问他为什么,其实很多年前他也问过他的父皇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的父皇要如此对待他?那时候没人愿意回答他,而现在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都已躺在地下,就算想要回答,也不可能了。
至于史册,经过他父皇篡改的史册早已七零八落,所有的真相已经无迹可寻,纵使还有些蛛丝马迹残存,他今夜坐在这里改写以后,也就差不多了。
他一边写一边想起很多往事。很多人都问过他执着于这把椅子的原因,他也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答案因人而异,永远都不会相同,至于真正的原因,他从来没有对外人坦言过,所知者寥寥无几。
到了今夜他终于可以坦诚,他执着了数十年的东西,其实就是这么一点的权力,不过就是笔墨书写历史的权力,其他的,仅仅是点缀。
摊在他面前的史册,记录了先帝一朝的三个时期,从隆盛到天熙,最后是永彪史册的弘庆盛世,每一个时期都有无数的秘密隐藏在字里行间,等待着有缘人将它们串连起来。
那一夜,他的目光掠过那一行行墨字,多年来始终困扰着他的某些疑惑,终于拼凑出了最后的一角,然后,在他的笔下,那些真相再一次被掩藏。
胜利者书写的史书,永远只能留下他们允许留下的东西。
在他的笔下将被盖棺定论的,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一个忠臣良将能人志士辈出的时代,那个时代由无数的鲜花无数的功绩组成,那个时代将会获得后世无数的赞誉,至于盛世繁华背后的斑斑血迹,成王败寇后面的诸多残酷厮杀,史册上留给他们的最多是寥寥数语,甚至连那寥寥数语,都是史官们用他们的生命换回来的。
景珂想起十年前,大统领临终前对他:“殿下,要善待百姓。”
为了那句话,他努力成为大统领所希冀的明君仁君。
他想起四月间,最后的那一刻,先帝对他:“太子,这戏你既已开演,就演到最后吧。”
他的父皇始终不相信他,以为他一直是在演戏,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欺骗了天下所有人。不过就算到了最后的那一刻,他依然没有为自己辩解,那些事他做了就是做了,无论为了什么原因去做的,早就不重要,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不需要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必要辩解,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肯相信他,只要他在意的那个人,对他深信不疑过,就已经足够。
至于他的父皇信不信他,其他人信不信他,于他而言,不过是浮云,又何必去在乎。
那一夜注定了是一个无眠之夜,皇后离去后,永宁侯卫敏文深夜叩宫求见。一般宫门落钥后不会轻开,也只有卫敏文这般亦兄亦臣的身份,还能在深夜见到皇帝。
景珂明知道他是来找麻烦的,还是在昭仁殿召见了他。
“陛下就是这么报答父亲多年来对您的疼爱?”不出他所料,一向温文尔雅万事讲究风度仪态的卫敏文,也被那道上谕激怒了,愤怒地来质问他。
“敏文哥哥。”景珂静静地望着他,用了这时候表示亲近用的称呼,而不是像往常那般称呼他为永宁侯,“这么多年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大统领最后的心愿,还是一直在假装不知道?”
“敏文哥哥,我记得十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深夜,你跪在昭仁殿的阶前,逼着父皇同意你扶棺南下。父皇他不愿意,他怎么可能愿意,但是你是大统领的儿子。在大统领生前,他抢走了你的父亲,到了大统领逝后,他却不忍心再和你争夺,也不愿大统领逝后还被这些事为难,所以他就算再不愿意,还是准了你的请求。”
“敏文哥哥,卫家的声名真的这么重要吗?生者的脸面真的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完全不愿顾惜大统领的心愿,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葬到遥远的南方。”
在景珂的声声逼问中,卫敏文无话可。来时他明明想好了无数的辞,被景珂这么一质问,他却哑口无言了。
很久以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不是遥远的南方,那是我卫家的祖坟,身为卫家子弟,逝后归葬祖坟有什么错?”
“敏文哥哥这么做当然没错,但是你问过大统领他愿意吗?”
这个问题卫敏文没法回答,却不愿被景珂牵着鼻子走,终于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就算如此,入土为安,陛下怎么忍心去惊扰父亲的安宁?”
世人信奉入土为安,开棺移墓都是不可轻为的大事,绝不可草率动手。否则惊扰了逝者的安宁,就是子孙不孝了。
“敏文哥哥若是不放心,为大统领迁墓的事,就由你亲自去负责吧。”景珂见他质问这个,正好落入了他预先挖好的坑里,面上不显,话锋突然一转,“永宁侯,朕命你即日南下,迁回忠武公的棺木,陪葬于先帝身侧,接旨吧。”
在那一瞬间,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心,步步惊心的不得宠的皇子,也不再是那个有名无实的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更不是后来那个在先帝眼皮子底下谨慎微,万事不敢出错的太子,现在的他,已经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卫敏文注视着他片刻,最后叹了口气,理了理衣衫,跪了下去:“臣遵旨。”
经过此事,兄弟情分已断,从此就是君臣之别。
等他辞别后,景珂走到殿外,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这样,不过那既是大统领的心愿,也是他在先帝临终前许下的诺言,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他完成这件事。
他回忆起四月间,在西山行宫,先帝对他最后的交代。
“太子,这戏你既已开演,就演到最后吧。”
景骊交代了最后一句话,就没有了别的言语。
十年了,他用斑斑血迹压下了所有的喧嚣,让一切过往在斑驳的青史中无处可寻。他与卫衍的故事,不需要史书评价,不需要世人评,更不需要后人探寻,所有的往事,只需留在他的心间,供他在无边孤寂中慢慢回味。
从天熙年间开始,他就将卫衍收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与他共赏江山如画,与他共坐筹谋政事,与他共享至高的权力,此间种种饱含着他无法出口的心意和爱惜,他以为这样不为人知的逍遥日子可以过上一生,却没料到会在他昏迷的那一个月功亏一篑。
原本,卫衍该是护在他身前的利剑,后来,他出于私心,用尽手段,将这柄剑收于掌间,置于枕边,抱在怀中,放入心头。其实,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这柄剑再次出鞘,沾满血迹,直面非议。
但是,当他倒下的时候,当被他珍藏在九重幔帐后的利剑出鞘之时,当卫衍不惜用漫漫血色护卫他的江山之时,就注定了未来漫天的喧嚣会将卫衍淹没,盖棺定论时无法留下一丝清名。
他恍然记得,卫衍过世后,朝议谥号,若按他的心意,当谥“忠武”。危身奉上曰忠。刚彊直理曰武。克定祸乱曰武。以上种种,试问卫衍哪一点没做到?
偏偏朝臣们要和他对着干,要给卫衍谥“厉”,杀戮无辜曰厉,愎佷遂过曰厉,指责卫衍乖戾暴虐杀戮无辜。
他本就伤痛难忍,这些人还要这么不长眼来惹他生气,攻讦亡者,意在活人,当下,他冷冷丢下一句话,“卿等若不愿秉承朕意为朕分忧,铁了心要与朕作对,朕倒是不介意朕崩后被谥为厉”,挥袖而去了。
随后,他颁下谕旨,直接为卫衍上谥号“忠武”,配享太庙,命宗室廷臣去永宁侯府祭奠哀悼,同时传令天下,大丧三年,禁乐,禁嫁娶。
此令一出,朝野非议者众多,抗命者更是不少。不少人嚷嚷着,配享太庙,乃一等功臣才有此资格,大丧三年,更是天子丧仪,永宁侯何德何能,得享此等殊荣?
为了压下这些喧嚣,他下令将那些与他作对的人,通通以“非议帝王家事”的罪名下狱。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失去理智,虽然能够规劝他责备他的人,已经躺在那里,再也没法约束他了,现在他爱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了,但是,他这么做必然不得他的欢喜,所以他强忍着让自己不要恣意行事。
他恍然记得,谥号风波还未平息,史官又来挑战他的耐心了。以色事君,谄媚幸进,妖媚惑主,蛊惑君王,恃宠而骄,目无纲常,专权跋扈,弄权营私,恃宠乱政,败坏朝纲,残害忠良,杀戮无辜,德行有亏,节义有损,为一己之私欲,陷君王于不义等等等罪名,这些家伙通通要往卫衍身上扣,要在青史上为他写下这等污名骂名,要将他名入佞幸列传。
他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在他和卫衍的关系中,卫衍他有什么错?到底有什么错?从头到尾他就没有错。当年卫衍哭着对他臣没有错的时候,他就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朕不好。
若是骨头真硬,就该来指责他这个君王荒唐行事羞辱臣子恣意妄为理应自绝以谢天下,不敢来指责他,却去指责卫衍,这就是史官的铮铮傲骨?
卫衍一生恪尽职守,忠贞不渝,为国为民,从无私心,只是因为与他的关系,史官们就将所有的一切视而不见,就准备在史书上为他留下如此污名。
原来这就是史官们所谓的史笔直书!
既然如此,他倒要试试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他的刀硬?
不会曲笔避讳是吧?放心,他会教到他们会的!
当他出“朕非明君亦非仁君,朕的身后名不需要任何人来妄加评论,就算是史书也须按朕的意愿书写,抗旨者杀无赦。”这句话的时候,他不知道后果吗?
不,他当然知道,但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那时,卫衍不惜身家性命全奉上,愿意为他声名尽毁荣辱全抛,那么,最后,他也不虞史书定论,甘冒后世骂名,直接用血色为他重铸声名。
他恍然记得,停灵结束,喧嚣未止,卫敏文跪在阶前,恳求他同意将卫衍归葬卫家祖坟。很多年前他就做好了日后合葬的决定,到了此时他却犹豫了。
当年,他的母后留下遗旨,问他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任性行事,一点都不肯顾惜卫衍的身后名,是否当得起真心爱他。
当年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他只是想把最好的给他,怎么就叫不是真心爱他了,到如今他才发现,这话才是真正的老成之言。
当年,卫衍愿意声名荣辱人伦全抛下,追随他左右,携手共一生,这是卫衍的心意。
而今,他允许卫敏文扶棺南下,成全他的人伦之礼,这是他的心意。哪怕他须独自忍受别后离情,但是,他愿意。
他恍然记得,当年河西卫家只是他摆在棋盘上的棋子,是他用来拿捏卫衍哄骗他听话的筹码,每当卫衍不听话的时候,他就要拿出来用一下哄他乖乖听话任他恣意妄为,事实上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而今他却在担心太子会不会对卫家过河拆桥,交代太子日后不要对卫家卸磨杀驴,只是因为这是卫衍珍爱的家人。
果真是世事如大梦一场,转眼间就天翻地覆。
十年过去了。
原来已经十年过去了。
十年岁月弹指间就过去了。
纵使分离已有整整十年,纵使一个人站在山巅看尽了日出日落云起云散,他却始终没有急着去与卫衍相见。
只要他站在山巅,江山依然在他脚下,天下依然在他掌中,这乾坤棋盘依然是他在执子;只要他站在山巅,无论谁想旧事重提攻讦卫衍,意在卫家,意在太子,他都可以让他们永远闭上嘴;只要他站在山巅,不管太子是不是在演戏,不管太子心里着什么主意,不管太子愿意不愿意,这戏既已开演,他就必须继续演下去,卫家依然可以延续往日的繁华。
独自站在山巅,将卫衍的声名荣辱人伦一一归于原位,替卫衍好好守护着他曾经珍爱的一切,这是他最后的心意。
哪怕他须为此忍受无边孤寂,但是,他愿意。
唯有如此,他日泉下相逢,他才可以无愧地对卫衍一句:“卿以身心奉于朕,朕此生亦不负卿。”
朕不负卿。
当然,不消,他的某些做法,必然不得卫衍的欢喜,不过当日,他的做法就很不得卫衍的欢喜,到了最后依然不得他的欢喜,恐怕这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这些,相信卫衍都能明白,就算要怪他,也怪不了多少时日,到时候他放下身段哄哄他就好了。
景骊用上最后的力气,专注地望着南方。
意识迷离间,他仿佛看到灯火阑珊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卫衍!”他轻唤出声。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看到是他,微笑起来,向他伸出手来,回道:
“陛下!”
景骊也笑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掌,与他一起汇入观灯的人流之中,欣赏着万千灯火火树银花,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景骊的唇角带上一丝笑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不再动弹。
景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从殿内向外望去,只能看到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高高的宫墙,如果视线可以攀过那高墙,穿过那高山,越过那平地,往南再往南,那是河西府,那是卫家的祖坟所在地。
“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这天下的骂名,卫家的怨恨,就让儿臣一人来担负。”他凑上前去,在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帝王耳边低声保证,替他合上了眼。妄动亡者的墓穴,惊扰亡者的安眠,再一次揭开早就被掩盖的喧嚣,会引起多大的风波他心中了然,这是他父皇十年来最不甘心的事,但是父皇到最后也无法下这个命令,他身为人子愿意代劳,“父皇请放心,大统领地下有灵,必是欢喜的。”
生同裘,死同穴,才是他们的心愿,十年离索,相隔千里,绝不是他们所愿。
为了满足他们最后的心愿,就算被天下非议,就算被皇后误解,就算被敏文哥哥怨恨,他也不会后悔的。
他在殿外站立了良久,才重新回去阅读那些史册。
所谓的史书,向来都是任胜者扮的姑娘。在景珂的笔下,先帝的丰功伟绩需大肆歌功颂德,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迹语焉不详,其他的则草草带过,很多真相就这样永远消散在历史长河中了。
辛苦了一夜他终觉大功告成,放下笔合上了手中的史册,至于那些傲骨铮铮的史官,对于这一部屡加修订的史册会怎样抗争,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自己或许并不知道,若有人看到,就会发现那神情那姿态犹如先帝在生。
此时东方欲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院中茶花开得正靡,红艳艳的一片映得人眼中刺痛。
真是好一场盛世繁华,却不知道哪一天雨风吹花落去,繁华散尽空余风。
他慢慢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再去看眼前的盛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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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是一个封建帝王和封建臣子的宫廷爱情故事,从年少情热时的伤害试探纠缠相爱一直到相爱相守相伴。
景骊和卫衍其实性格上有很大的矛盾,景骊热爱搞事,搞事不怕事大,搞事永远有理,卫衍自己不搞事,不许景骊搞事,更不许景骊为他搞事。他们俩一直因为这个性格矛盾在冲突,后来他们为了相守下去,彼此妥协共同进退了。
他们是用一生来加深这段感情的,最后十年是景骊最爱卫衍的时候,卫衍活着的时候,他在占有和掠夺,但最后他是在成全和守护了。
卫衍并不是只享受景骊的爱,而没有付出,实际上卫衍付出了他能付出的全部,声名荣辱人伦全抛,只不过他这个人情感比较内敛,不擅长情话,做人又很能放得下,对自愿付出的代价从不会去纠结,更不会觉得被虐,也不会天天揪住景骊算这笔账,才给人一种这些都是他不在乎的东西,抛掉了不算什么的感觉。
但是,景骊无法无视卫衍的付出,并不觉得卫衍自愿为他付出这些就是理所当然,卫衍生前他就要搞事,被卫衍制止了,到了卫衍身后,他又是伤痛难忍,又没人管了,有人还要来招惹他,他就恢复到了搞事不怕事大,搞事永远有理的状态,开始搞事了。这些东西在那个时代很重要,卫衍自愿全抛是卫衍在对景骊“我愿意我爱你”,是卫衍的心意,景骊不去搞事,他一生的爱就全是辜负了。
景骊立储搞成这样是必然,不是偶然。
景骊本质上是个政治生物,但是遇上卫衍的事他又要感情用事。
在立储这事上,他原先在从政治角度考虑,要挑选一个对江山社稷有利的继承人,再和卫衍调整关系,但是等他发现事情到了对卫衍不利的时候,他必然要从卫衍角度考虑问题了,这是他一贯的性格。
有读者疑惑为什么景骊当年要和卫衍养皇长子,后来却把景珂当玩具,根本就没想起这事了?
这事不是景骊忘记了,而是此一时彼一时,而且还是那句话,他是皇帝,是个政治生物。
天家的父子既是父子也是对手,君权是至高之权,是景骊可以随心所欲的原因,卫家则是守护他君权的利剑,这柄剑他肯定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不会轻易交出去。
就算皇长子活着,他们父子之间恐怕也不会有他当年设想中那么美好,更何况景珂还不是他心爱的儿子,所以他只把景珂当作哄卫衍的玩具,不允许他与卫家联姻。一旦景珂或者其他皇子握住了卫家,他的君权会被动摇。
卫衍这人到底傻不傻?
他对人没防备心的时候,是要经常犯傻的。注意过的话,就知道他在文中主要对三个人时不时要犯傻。一个是景骊,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他儿子,这三个是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所以他对他们是没有防备心的。但是对其他人,他有着防备心,不会犯傻。
立后没成功,不用可惜,立后肯定要大撕一场,景骊算这么搞事,卫衍肯定不会同意。再就是因为这,景骊觉得很对不起卫衍,所以他用分享君权做补偿了。
有读者很纠结卫衍和绿珠卫敏文的事,这是我给他们开的金手指,否则他们两情相悦了恐怕还要为永宁侯府继承人的问题掐起来。就算卫衍愿意过继,以景骊这种封建帝王又觉得自己是真爱卫衍的神经病逻辑,要做的事恐怕是一边躲被窝哭唧唧,一边赐美人给卫衍生孩子。
最后景骊为什么没有下合葬的令?
从情感上来,景骊肯定是想合葬的,但是从理智上来,他顾惜卫家的活人,就不能下这个令,他这么做是要把卫家重新架火上烤了。
如果卫衍单纯只是他的臣子,让卫衍为他陪葬当然是卫家的荣耀,但是他们的私情,会让这事再次成为政敌们攻讦卫家的理由,所以他最后什么都不,是在顾惜活人。
敏文要求把父亲归葬祖坟,并不是要和景骊抢父亲,而是他也要为活人着想。
景珂他下令陪葬,是因为他有能力收拾后续,这是他的心意。
这篇文里,很多人很多事其实没有对错,而是立场不同,顾虑的东西不同,才有了不同的选择。
如果被这个尾声虐到了,看看360度无死角撒狗粮的现代番外,就能恢复了。现代番外在《景帝纪事》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