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珙桐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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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这青云街,杨炯不需要阿福招呼,自己便率先下了车,寻了个刚空下的木桌坐下,看向摊前忙活的老妪,大声道:“老婆婆,来两碗阳春面。”



    “哎呦!是侯爷呀!您稍等,稍等!老婆子这就给您留下的碗筷。



    杨炯见此,一边帮她收拾,一边问道:“老婆婆,跟您打听个事。”



    “哎!侯爷您问,老婆子但无不言。”老妪回身将碗筷收起,想要抹桌子却被阿福接下,自己只得立在一旁等着问话。



    “那姑娘可常来您这面摊?”杨炯问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青云街虽然离东市不远,平日里人来人往,自己问得不清不楚,老妪能回答上来就怪了。



    这般想着,杨炯自嘲一笑,刚要摆示意老妪去里,吃一碗阳春面就看着北方发呆,不过这些日子倒是不常来了。”



    “哦?老婆婆知道我问的是谁?”杨炯满是好奇的询问。



    老妪轻笑一声,眼眸中满是‘谁还没年轻过’的神色,她一边回身侯爷去打仗,那姑娘可没少来呢。吃完面就朝北方发呆,那模样哟,活脱脱一个等着丈夫归家的媳妇,老婆子记得可清楚着呢。”



    杨炯听了,讪讪一笑:“老婆婆,您误会了,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老妪轻笑摇头,腕一抖,银丝细面如天女散花般撒入锅中,口中絮絮道:\"这阳春面讲究汤清面白,烫时若不用冰瓷碗接着,等凉了结成团,可就再难分开喽。”



    杨炯闻言一愣,旋即苦笑着摇摇头,再不言语。



    阿福坐在一旁,眼珠子一转,声嘀咕:“少爷,你可悠着点吧!夫人可是给文竹青黛下了死命令,你若是再敢往家领姑娘,夫人的段那可真不是吓唬人。我听我爹,当年夫人仗剑摧花,老爷一句话都没敢,你这”



    “吃你的面吧!”杨炯接过老妪递过来的面,递给阿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阿福轻叹一声,也不跟杨炯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心下暗中盘算:这长安的姑娘还有比潘少夫人和郑少夫人漂亮的?没听过呀,少爷才刚回来,能招惹谁家姑娘?这我一会儿还真得瞧瞧。



    此时已过晌午,面摊上的食客大多是周遭店铺的伙计,或是衙门的吏出来换个口味,吃完面后皆是匆匆而回。



    一时间,摊子也不似乎之前那般喧闹,午后阳光洒下,倒是颇具暖意。



    杨炯端起粗陶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还未入口,忽见一抹素白身影从街角飘来。那女子裙裾轻扬,发间银铃随着步伐轻颤,似有若无的珙桐花香混着面摊烟火气,竟无端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女子没走几步,无意间瞥见正看着自己的杨炯,眼底瞬间闪过一丝激动。只一瞬,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般慌乱转身,罗裙翻飞间就要夺路而逃。



    “站住!”杨炯大喝一声,可这女子根本不听,脚步更是加快了几分。



    杨炯又好气又好笑,放下中碗筷,双足猛的发力,几个起落便到了女子近前。



    女子猝不及防,一头撞进他怀中,发间银铃“叮铃”作响。



    杨炯长臂一揽,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田甜慌乱间伸抵住他胸膛,一脸尴尬道:“哈哈!杨杨少卿哈!真巧,真巧!”



    杨炯看着怀中做贼心虚的歌女田甜,眼波流转间却难掩慌乱,唇瓣微张,呼出的热气扑在杨炯下颌,配上她那独具辨识度的嗓音,让杨炯心下没来由一荡。



    在杨炯认识的女子中,声音最好听者,莫过于卢和铃和田甜。



    卢和铃声如古铃,同她话,杨炯总是无比安心,即便是心有急躁,都能被她这声音抚平。



    田甜声如玉盘滚珠,音色清丽,每次言语歌唱,都仿佛是在人心头撩拨,让人悸动不已。



    杨炯见这歌女跟自己装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另一只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冷声道:“你跑什么?”



    杨炯刻意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田甜耳畔,让她的双颊瞬间涨得通红,不安的奋力挣扎起来:“松开!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杨炯听了,臂用力,却将她搂得更紧,看着她慌乱又恼怒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午后的阳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街边行人纷纷侧目,传来阵阵窃笑,却都不及怀中田甜耳尖的红晕来得灼人。



    “你饶了我吧杨少卿,我不跑了!”田甜实在受不得这周围异样的目光,软着声音声哀求。



    杨炯见这歌女老实了,当即也不再逗她,缓缓扶起她腰身,瞪了她一眼,这才道:“过来吃面!”



    “哦!”田甜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媳妇,亦步亦趋的跟在杨炯身后,双攥着裙角,心中后悔死了今日怎么非要出来吃这碗面。



    阿福见着这女子,赶忙抱着自己的碗躲得远远,心中满是疑惑:少爷最近怎么总喜欢招惹寡妇?之前的大公主或可阴差阳错,可这突然领回来个耶律娘子不算,现如今又跟太子侧妃不清不楚,加上跑去北地的表姐,这算下来都四个寡妇了,少爷不会真有这癖好吧?



    杨炯哪知道阿福在心中怎么编排自己,见他躲得远远,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转头将自己的阳春面递给田甜:“吃吧!”



    “我我不饿!”田甜垂着脑袋,声嘀咕。



    杨炯轻哼一声,故意吓唬道:“不吃是吧!那我喂你!”



    “别别别!我吃我吃!”田甜慌忙拿起筷子,抄起一口面就往自己嘴里塞,撑得双颊鼓鼓,却是根本不敢抬头看杨炯。



    杨炯心下好笑,盯着这歌女,声音平淡道:“你是自己,还是要我问你?”



    田甜吃面的动作一滞,随后将筷子放下,抬眸看向杨炯,轻咬下唇,神色复杂道:“我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杨炯瞪了她一眼,沉声道:“你知道我的段,心将你掳回府去,关进暗无天日的黑屋中,让你一辈子都出不来!”



    田甜双搓着裙角,看向杨炯,突然噗哧一笑,声音柔柔:“杨少卿,你不用吓唬我,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嘿!你行!那正好,我家里缺个暖被窝的妾,就你了!吃完面就跟我回家!”杨炯见这歌女不似之前那般好骗,当即冷着脸继续吓唬她。



    田甜见他总是用名声欺负自己,蜀中女子的犟脾气也上了来,闷着头不去理他,只是拿着筷子大口大口的吃面,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都发泄在其中一般。



    杨炯见她跟自己耍赖,轻笑一声,右抬起她精致细腻的下巴,故作轻佻道:“多吃点,吃饱了回家,我好好问问你!”



    田甜鼓着腮帮子,嘴角还点着些许油花,虽然她知道杨炯在故意吓唬自己,可见了他这轻佻模样,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眼眶一红,豆大的泪水便涌了出来。



    



    杨炯见此一愣,旋即松开骂道:“哭什么哭!”



    “你你不尊重我!”田甜嘴里还塞着阳春面,泪水止不住的喷涌,鼻涕眼泪一起流,糊了满脸都是。



    杨炯无语,看着她柔弱中透着几分坚强的模样,无奈自怀中掏出锦帕,擦干她眼泪,覆上她琼鼻,哄孩道:“擤!”



    田甜无动于衷,大眼睛满是幽怨的望着他。



    杨炯见此,心下一横,一把搂住她腰身,右缓缓向上游移,瞪着眼,眼中满是威胁之意。



    田甜感受到他动作,俏脸腾的一下红如晚霞,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喷涌,死死盯着杨炯的眼眸,一动不动,显然是打算跟杨炯杠到底。



    杨炯气急,瞳孔猛的一缩,右动作不停,眼看着就要覆盖上她的珙桐花。



    “带我回家,我都依你!算是我还你的救命之恩。”田甜突然开口,见杨炯动作定住,眼眸中满是决绝,“等你过了新鲜劲儿,将我埋在我家后山上的珙桐林便好,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杨炯冷笑着松开,切齿道:“几个月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田甜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抽了抽鼻子,胡乱抹了下眼泪,嘴硬道:“不知道你在什么!”



    罢便要继续吃面。



    杨炯一把夺过她中的筷子和剩下的半碗面,瞪眼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别吃我的面!”



    着,拿着她的筷子,气鼓鼓的吃了起来。



    田甜见此一愣,待听到“忘恩负义”四个字后,心中像是被无数把钢刀刺中一般,身躯微微颤抖,愧疚之感一瞬间便溢满她全身。



    “我我”田甜有口难言。



    “我什么我?你知道给皇太后报恩,知道给那个居心不良的田伯光报恩,见了我却要死要活的瞪眼!你欺负老实人是吧!”杨炯抬眸,囫囵不清地破口大骂。



    田甜见他气鼓鼓又拿自己无可奈何的郁闷模样,突然噗嗤一笑,捂嘴调侃:“你可一点都不老实,占个便宜没够!”



    杨炯气息一滞,见她那眼眸含春的模样,心下一惊,赶忙稳了稳心神,轻哼道:“你少给我打岔!赶紧告诉我,谁让你给沈高岳传假消息的?皇太后还是田伯光?”



    田甜眼眸低垂,咬了咬牙,轻叹道:“你别逼我了行吗?我答应了他们,若告诉了你,我就真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了。”



    “哦——!他们?那就是田伯光和皇太后都有参与,两个人一齐找的你!也对,皇太后一个只会念经的老太婆,哪里知道什么国债,若没有田伯光从一旁谋划,她岂会想到用国债利五的假消息做饵。



    田伯光贼心不死,不想放自己的钱庄,还做着他的从龙之梦,一方面勾连钱庄利用新政的助商法赚利差,一方面还想着替李泽扫清障碍。他跟皇太后倒是好算计。”杨炯冷笑连连,眼眸中满是杀意。



    田甜口张大,一脸惊讶,支支吾吾道:“你你怎么知你诈我话!!!”



    杨炯得意大笑,揉了揉田甜的脑袋,嬉笑道:“歌女,你跟我耍赖!你差远了!‘忘恩负义’四个字就让你心神失守,还学人家玩政治?”



    “你你”田甜被杨炯气得差点没晕过去,自己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他对,所以才转头就跑,被抓回来后,更是三缄其口,生怕被杨炯问出什么来,可千防万防,却总是被他拿捏,这让田甜突然觉得自己简直笨极了。



    杨炯知道田甜这姑娘心地善良,知恩图报,不然也不会被田伯光和皇太后一次次要挟,可这歌女毕竟经历得太少,或者她本就对自己有愧疚,听了自己这般评价她“忘恩负义”,心神失守下,稍稍诈一诈,总会得到些线索。



    这般想着,看向气得发抖的田甜,好笑的调侃:“歌女,你整日里被人威胁报恩,有没有想过怎么报我的恩?”



    “杨少卿想我怎么报恩?”田甜瞪着杏眼,双拳紧握,心中满是被杨炯拿捏的郁闷。



    “你呢?”杨炯轻笑一声,挑起她的下巴,轻佻逗弄。



    田甜银牙紧咬,别过头去,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知道杨炯在故意逗自己。



    杨炯见她不接茬,耸耸肩缓缓起身,悠悠道:“上次是你求我放田伯光一马,这次是他自己找死,那就休怪我辣!”



    田甜闻言一愣,随即慌忙起身,扑到杨炯身前,急切道:“你别!伯父他也是一时糊涂,我去帮你劝他好不好?”



    “哼!你脑袋给我清醒一点,你自己,你都被他威胁过多少次了?第一次让你做什么太子侧妃,后来逼你嫁给李泽,我帮你好不容易谋了个营生,又鼓捣你去掺合这些破烂事!我走的时候没过,叫你不要理他?你咋就这么犟呢?”杨炯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出声。



    田甜眼眸低垂,轻叹一声,满是落寞道:“若不是伯父,我还是个走街卖唱的歌女,最后的结局不是被饿死便是入了青楼,更不会遇到你,这般大恩形同再造,我怎能不报?



    我知道他们将我当作工具,当作棋子,可对我好却也是真真切切,我娘从就教我,受了别人一份恩,要十份偿还。我既然当初受了伯父的恩,就理应偿还。”



    “好好好!全天下就你田甜重情重义,知恩图报!那好,现在你吧,你怎么还我的恩?”杨炯被她气得肝疼,冷笑着连声质问。



    田甜听了,忽得抬起头,眼眸望着杨炯,深吸一口气,问道:“你嫌弃我是寡妇吗?”



    “啊?”



    “你若不嫌弃,我由着你欺负!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给你的了,你不嫌弃就拿走,我田甜无怨无悔。”田甜鼓足勇气,抓住杨炯的就放在自己前胸,脸色虽红,目光却无比坚定。



    杨炯掌刚触到那柔软,不由得皱眉调侃:“彩禾坊新出的款式?怎地这般硬挺,倒是能当护心镜使了。”



    罢抽回掌,宠溺的扯了扯她已经快要滴出血的脸蛋,又补了句,“下次记得换云罗软缎,一点诚意都没有。”



    田甜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看着大笑离去的杨炯背影,抿了抿唇,双臂下意识的环抱在胸,俏脸绯红的挤了挤,自言自语道:“真有那么硬?”



    这般着,大骂自己鬼迷心窍,想起杨炯刚才那坏笑的模样,羞恼的跺了跺脚,逃也似的离开了青云街。



    可刚跑了不远,脚步却突然慢了下来,身体站在原地,踌躇良久,莲步轻抬,转身直奔彩禾坊而去。



    面摊老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一直挂着微笑,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几岁,目送着田甜消失在街角,感慨出声:“年轻真好呀!”



    “老婆子!来碗阳春面!”一顾客大声招呼,将老妪拉回了现实。



    老妪摆摆,轻笑道:“哥不好意思,明天是我老头子的忌日,他就喜欢喝天下春,老婆子得早些收摊去买,不然可就买不到喽!”



    言罢,对骂骂咧咧离去的顾客毫不在意,收拾完自己的摊子,推着车,慢悠悠的消失在了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