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种樱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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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炯被二女闹得头疼,索性弃了马车,拽着这对冤家沿西园街向北疾走。



    王修左被他攥着,整个人却往后坠着,半躲在杨炯身后朝耶律拔芹挤眉弄眼。那眼神里藏着三分挑衅、七分怨怼,本是郎君特意为她临别准备的独处时光,偏生杀出个契丹蛮女,搅了这难得的温柔局。



    耶律拔芹哪肯示弱?她绷着身子死劲往后挣,要不是碍于街市人多,早拔出腰间短刀与这倭女拼个高下。



    想起杨炯先前许诺的宅院,她胸中便腾起无名火:金丝雀尚有个金笼子,我巴巴等了这些日子,他倒好,一得空就陪着旁的人风花雪月!



    二女隔着杨炯暗较劲,这边绣鞋悄踩裙裾,那边指尖勾住发带,活脱脱两只炸毛的猫儿。忽听“嗤”地两声冷哼,四目相撞时,眼底俱是刀光剑影。



    “都给我消停点!大街上你们可是王府的脸面。”杨炯察觉身后动静,沉了嗓音。



    这话如冷水泼头,二女同时收,互瞪一眼,一言不发。



    来也怪,这对冤家虽针尖对麦芒,却都聪明绝顶。皆知府里吵得翻天覆地,那也是关起门的家事;可一旦出了王府,便是梁王府的脸面,绝不能给家里丢脸。



    当下王修挽住杨炯左臂,耶律拔芹勾住右肘,瞬间换上笑靥如花,朝着街边驻足的百姓颔首致意。



    杨炯见惯了这般变脸戏码,心底暗自叹息。



    这二人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离了倭国故土,一个别了草原营帐,都将这梁王府当作栖身之所。



    想到此处,他满腔责备化作无声喟叹,只能借府中颜面压一压这对冤家的性子。



    行过廊桥,王修忽而压低声音:“夫君,怎的周遭人看咱们的眼神都透着古怪?”



    她睫毛轻颤,望着街边交头接耳的百姓,指尖无意识揪着杨炯袖角。



    耶律拔芹勾唇冷笑,鬓边青丝随着动作轻晃,接话道:“还能为何?定是有人拿屠稔稔的事大做文章。权贵与公主联,将未婚妻送入诏狱。这般好戏,长安城的百姓岂会不嚼舌根?”



    罢,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反倒将身子倚得更紧,粉面含春,倒比那春日里最娇艳的星芹都要美上三分。



    杨炯瞥了眼臂弯里的二人,心中暗叹。这些红颜知己,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耶律拔芹今晨那番胡闹,分明是故意寻个由头与他同行。她这般姿容,偏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亲昵,岂会不知这举动在世人眼中意味着什么?



    在大华礼法里,唯有侍妾才会这般大胆。可她偏要坐实这“轻浮”名声,为的便是让满城百姓知晓:梁王世子若要纳侧室,也当是她这般国色,又怎会瞧得上区区一个戏子?



    市井流言如三月飞絮,看似漫天乱舞,实则皆在她算计之中。耶律拔芹从不问此举能消弭几分非议,只知这是她能为杨炯做的唯一的事。



    杨炯瞧着耶律拔芹刻意张扬的亲昵,心底最柔软处似被春燕啄了一下,颤抖不已,当下反握住那只微凉的,十指交缠相扣。



    耶律拔芹浑身一僵,杏眼圆睁,待对上他眼底流转的温柔,便知这番心思没白费。



    耶律拔芹强撑着扬起下巴,嗔怪地剜他一眼,嘴角却不受控地勾起,似要将满园春色都含在唇角。



    正此时,两个扎着冲天辫的孩童追逐着跑过,拍唱着新学的童谣,脆生生的嗓音清晰飘来:



    金丝雀儿困玉笼,画眉偏占凤凰宫。



    春樱落尽冬梅绽,朱门酒肉臭春风。



    琉璃瓦上霜三重,旧年婚书化纸虫。



    红绸未系新人腕,白绫先缠故人瞳。



    梁木雕梁燕绕东,井底冤魂叩帘栊。



    戏子不识权贵事,黄泉唱罢胭脂红。



    童谣声未落,王修已如一阵风似的掠过去,素攥住那扎羊角辫的孩童,柳眉倒竖:“是谁教你们唱这曲子的?”



    孩童被她眼底寒意惊得瑟瑟发抖,粉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只拿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快!”王修指尖收紧,惊得孩童眼眶泛起泪花。



    杨炯见状轻笑,伸将王修揽到身旁,温声道:“莫吓着孩子。”



    这般着,丝毫不在意的拉着两人继续漫步,唇角勾起一抹嘲讽:“颜夫子这老酸儒,编歌谣还不忘掉书袋,也不嫌拗口。”



    耶律拔芹掩袖娇笑:“可不是!市井歌谣讲究顺口,他偏要拽文嚼字,难怪传不长远。倒不如编些俚俗话儿,保准三日就能传遍九城。”



    杨炯脚步不停,目光扫过街边酒旗,淡声道:“这便是学阀的短处了。昔年天下大乱,他们躲在名山修书立;待到太平盛世,天子为显尊儒重道,又将这些‘隐士’请出山。”



    他忽地驻足,折下一枝垂杨在掌心把玩,“整日浸在圣贤书里,早忘了人间疾苦。若换作经历过改天换地的人,怕此刻长安街头,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耶律拔芹指尖绕着青丝打转,眉眼弯弯似春水漾波:“你这话倒也未必全对。颜夫子这歌谣,原是唱给长安的平头百姓与寒门学子听的。若真依市井俚俗编排,只怕连他自己都收不住尾。他图的不过是坏你与王府的名声,让那公主婚约有名无实。万一闹得太凶,激得咱们掀了棋盘,他这老狐狸可要失了算计。”



    王修急得直跺脚,大喊道:“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有心思论长短!那老匹夫敢骑到咱们头上放肆,难道就由着他撒野?”



    杨炯但笑不语,行至皇宫东角楼下,忽而抬指向宣德门前:“看到了,这便是惹了咱们家的下场。



    王修顺着他的指看去,只见宣德门前人头攒动如沸,书生与百姓挤作一团。朱漆大门“吱呀”洞开,红衣传政使鱼贯而出,中铜锣敲得震天响,齐声高呼:



    中书门下令



    枢府敕:今颁条制于中外,咸使恪遵。



    一、青苗新法事



    江南诸路奉行新法有方,廪庾充实,成效昭着。



    着以蔡、唐、均、金、庆五州并京西南北路次第推广,考课之法依元降条贯施行。自今文武臣僚除授京职,须历州县亲民、边镇戍守、新政推行三事,方许注拟。



    二、考课司分事



    特置新政考课提举司,以皇城司勾当官、金花卫都虞候、吏部考功郎中、御史中丞、三司度支副使领衔。



    专司新政稽核,许民实封投状。



    今勘得转运使以下二百一十员,或阴沮诏令,或怠慢职事,已尽数贬黜。其故地阙员,特许今科进士中取明习时务者权摄。



    三、弹压乱民事



    蔡州光山等十三县、唐州桐柏等七村,顽民啸聚抗法。已敕定国公领虎贲军三千人弹压,首恶者军前枭令,胁从者编管远恶州军。



    四、科举改制事



    今岁礼部试增置新政实务科,试以青苗、免役、助商诸法策论。进士及第者,优等先授新法推行路分差遣,次等循常例注授。



    牒至奉行,仍令尚书省颁行诸路监司,御史台严加督察。



    杨炯望着宣德门前沸反盈天的书生,唇角噙着一抹莫测笑意,拉着神色懵懂的王修继续北行。



    “夫君,这到底唱的哪出?”王修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袖,绣鞋在青石板上轻点,“这般大张旗鼓的,莫不是要生出事端?”



    杨炯反握住她柔荑,指腹摩挲着她腕间莹润的玉镯,温声道:“你可知,为何我一归京,满朝势力都忙着试探梁王府的态度?”



    “为何?”王修歪着头,发间步摇随着动作轻晃。



    杨炯目光望向远处宫墙,语气渐沉:“只因他们都在猜,咱们是要掀翻棋盘、刀剑相向,还是借新政徐徐图之。若贸然起兵,他们便可举着大义的旗号,纠集天下兵马围剿,大不了将大华搅个天翻地覆。可若借新政铺路,不出五年,至多十载,天下官吏皆为我所用。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水到渠成。”



    话音未落,一阵风卷着喧闹声扑面而来,远处宣德门前的铜锣声愈发急促。



    耶律拔芹唇角勾起一抹深谙世事的浅笑,接话道:“若咱们动武,纵使梁王府胜券在握,他们也要拼着鱼死破。可新政推行,表面上是定下规矩大家博弈,实则给了他们喘息之,输了也能留几分体面,族中子弟还能另寻出路。到底,朝堂争斗,本就是妥协的学问。”



    王修蹙着眉,杏眼满是困惑:“可我还是不明白,以夫君的谋略、梁王府的势力,何苦绕这般大圈子?”她攥紧杨炯衣袖,绣鞋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碎石,“方才那文书中,分明二百一十名官员落马。既然颁下这诏令,必是师兄们早有周全布置,叫朝廷无从转圜。依我看,那些倒霉的八成都是颜夫子的心腹。”



    她忽地抬眼,眸光灼灼:“如今淮河以南大都被咱家掌握,就算最坏的结果,划江而治又何妨?何苦还要受这些腌臜气?”



    耶律拔芹闻言,柳眉微蹙,语气里带着三分恨铁不成钢:“你当改朝换代是儿戏?纵使梁王府兵强马壮,师出无名便举事,不过是给天下人做靶子。后方若趁作乱,周边敌国再趁火打劫,腹背受敌之下,即便侥幸胜了,大华也只剩残垣断壁。”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杨炯的腰带,“今日你灭了颜家,明日张家、王家又揭竿而起,难不成要永无止境地平叛?”



    她忽地放缓声调,望着远处宫墙,眼中闪过一丝幽光:“如今最稳妥的法子,是借新政慢慢剥去李氏皇朝的根基。让百姓晓得,是谁给他们分了田地、免了赋税。待到第三代皇嗣为争皇位斗得两败俱伤。那时候,才是天命轮转的时。”



    王修撇着嘴,发间珍珠步摇晃出细碎声响:“对对对,就你晓得得多!”



    杨炯见状,笑着一握住一人柔荑,温声道:“你二人莫要再争。这其中门道,原也难怪娘子看不透,老爷子这段,当真是老辣至极。”



    这般着,他目光望向远处宫阙,悠悠解释道:“寒门子弟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各怀心思。此番特设新政实务科,看似为取士之道,实则是将心怀天下的寒门学子,尽数收归为国牧民的大旗之下。如此一来,寒门阵营自内而外分崩离析,岂不妙哉?”



    他轻轻捏了捏二女的,继续道:“还有那新定的官吏考核之法,看似是为官之道,实则是逼着天下官员研习新政。不习新政者,升迁无望,如此一来,便是将新政的种子,播撒在每一处官衙之中。”



    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更妙的是,此次试点州府皆选在淮河以北。那可是李淑与颜夫子的权力中心之所在。想必不久之后,那里便要上演一场龙争虎斗了。”



    杨炯见二人若有所思,索性讲得更直白一些:“你们且看,老爷子不过四招而已:铲除江南反对势力,分化寒门阵营,将争斗引向敌营腹地,再成立新政考科提举司,将皇城司、三司等衙门都拉到咱们这边。如此一来,户部与中枢的权力被大大削弱,李漟、李淑、颜夫子这几人,怕是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明明是自己中的绝对权力核心,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流失了?”



    



    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钦佩:“这便是新政的精妙之处,于无声处转移权力,在规则之中定下胜负。放眼当今朝堂,若陈群、李乾元尚在,或许还能与老爷子过上几招。至于颜夫子,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经过杨炯一番剖析如抽丝剥茧,王修杏眼圆睁,只觉往日所见不过市井繁华的浮光掠影,此刻方窥得朝堂争斗的冰山一角。



    她下意识攥紧裙裾,喃喃道:“原以为不过是调几个人、颁几道令,却不想内里藏着这般乾坤。”



    反观耶律拔芹,指尖绕着鬓边发丝,神色波澜不惊。



    辽国的权谋倾轧,她自便在她耳中听出了茧子,此刻不过轻轻颔首:“这般段,倒与我契丹老可汗分化部落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话虽如此,眼底却难掩对梁王筹谋的赞赏。



    正着,三人已行至枸桔巷口。



    话这枸桔巷的渊源,还得往前梁永安年间起。



    此巷坐落于长安东北龙首原余脉,地势比皇城足足高出七丈有余。虽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却也因坡道陡峭、漕运艰难,生生被繁华撂在了后头,倒像是被遗落在珠玉堆里的顽石。



    巷尾有一方寒潭,方圆百亩,据前朝京城杂记所书,每至隆冬,潭面凝霜结凇,恍若玉树琼枝,故而唤作“落凇潭”。



    潭边遍植枸桔,春末白花胜雪,秋来金果悬枝,偏偏枝干上倒刺横生,倒成了天然屏障。



    前梁户部郎中薛衡曾作枸桔赋,笑称此树“护贫守拙”,倒也应了这巷子百年来不慕繁华的脾性。自周末便是流民栖身之所,到了前梁,反倒成了清流官员避世的清静去处。



    此刻日头正好,杨炯立在青石牌坊下,望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巷陌,唇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



    原来这巷子经他一番整治,早没了往昔寒酸模样。



    一年前,他命人引潭水入暗渠,九曲清流环宅绕院,叮咚水声不绝于耳。那些虬曲的枸桔老树,半数得以保留,又移栽了樱花点缀其间。



    正是暮春时节,粉白二色交相辉映,樱花如云似霞,枸桔素洁如雪,青石板路上光影斑驳,倒像是把天上的云锦裁碎了铺在人间。这般景致,直叫人恍惚以为误入了蓬莱仙境。



    杨炯抬遥指巷中宅院,笑叹道:“昔日漏雨的土坯房,如今也换了筋骨。”



    耶律拔芹与王修顺着他指尖望去,但见青砖黛瓦层层叠叠,看似素净无华,檐角飞翘处却嵌着琉璃漏窗,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金光,倒像是粗布衣裳上缀着的明珠,低调里藏着奢华。



    十七栋宅邸依山势错落排布,每户后园必有三株枸桔苍劲挺立,前庭则栽满野樱海棠,粉白嫣红交相辉映。



    最妙的是引水之法,落凇潭的活水经陶管蜿蜒入户,在庭院中化作尺许宽的“砚溪”。溪水潺潺流过,既合了文人墨客曲水流觞的雅兴,又能滋养满园名花异草。



    转过九孔听雨桥,一座“栖云居”半悬潭上,原生枸桔林如天然屏障环绕四周,虬枝间垂落竹帘松幕,微风拂过时,临水美人靠若隐若现,倒像是藏在深闺的佳人,只敢露出半张芙蓉面。



    “当初执意要‘野趣中见匠心’,可苦了那些匠人。”杨炯抚过廊柱,眼中满是追忆。



    这般着,引着二人走向观云亭,凭栏可见整条巷陌化作青翠画卷:灰墙似宣纸,枸桔作皴笔,樱云晕染,活水题跋。



    更远处,新栽的野樱沿着龙首原蔓延成霞带,与皇城的朱甍碧瓦遥相对峙,倒像把整个长安的富贵气象都浸在了水墨里。



    “当初那些老顽固还‘枸桔巷改不成雅筑’。”杨炯摘下一朵野樱簪在王修鬓边,转头对耶律拔芹笑道:“却不知世间风雅,原该在粗粝处生根。”



    王修望着亭台水榭、花木扶疏的庭院,不禁轻蹙蛾眉:“这般大的园子,怕快赶上半个王府了。我又不常居长安,岂不是空落了繁华?”



    耶律拔芹却爽利地一笑,琥珀耳坠随着动作轻晃:“什么傻话?难不成往后过年都不回来了?等有了子嗣,王府里人多嘴杂,哪有这般清净地儿?”



    她仰头打量着临水而建的栖云居,眼中满是满意,“我瞧这处甚好,省得再寻宅子,咱俩作伴住下便是。”



    “谁要与你作伴!”王修嘟囔着扭过头去,发间珍珠步摇跟着簌簌作响。



    耶律拔芹见状挑眉,掸了掸衣襟上的花瓣:“你且听我一句,往后府里指不定还要添多少姊妹。你若不在长安,我守着这园子,便是块响当当的招牌。往后谁要拿捏咱们,也得掂量掂量。”



    “胡些什么!”杨炯佯作嗔怒,“自家姊妹,岂会这般行事?”



    “这可不准!”耶律拔芹双抱臂,杏眼圆睁,“往后若受了委屈,我便带着孩儿来这里躲清净。这园子离王府虽在同一条街,到底隔着南北,眼不见心不烦!”



    杨炯闻言,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一南一北的距离,纵马片刻便至。难不成你还能插上翅膀飞了去?”



    话虽责备,语气里却藏着三分宠溺,倒像是哄着两个撒娇的孩童。



    王修听了耶律拔芹这番言语,心下顿时了然。



    二人一个久居登州,一个终要北返漠北,这偌大宅院自然不是为她们争的。



    原就是为日后血脉计,老爷子膝下孙辈定少不了,既有杨炯的青梅竹马所出,又有世家联姻之子,还有公主贵女所育,哪能一一照拂周全?



    这宅子看似闲居之所,实则是为孩儿们争个立足之地,既不争王府嫡庶名分,又保下血脉前程,当真是妥帖的盘算。



    正思忖间,王修瞥见满园盛放的樱花,粉白如云似霞,不觉抿嘴笑道:“你既已种下这许多,可还有地儿容我那几株?”



    杨炯闻言朗笑,执起二女之,踏着满地花影穿廊过榭。



    行至一处庭院门前,但见门楣上新刻倭国俳句,在春日暖阳下泛着温润光泽。



    杨炯指尖轻抚过青石上的刻痕,转头望向王修时,眼中盛满柔情:前日听你念叨武藏的樱吹雪(今神奈川),特命人连夜请来倭国造园师,照着神奈川的景致打造。才刚收工,便带你来瞧。”



    话音未落,一阵风过,门内忽有万千粉瓣纷飞而出,恍若云霞倾泻,倒比传中的樱吹雪更添三分仙气。



    二人抬眸望去,只见院中白沙如浪,蜿蜒铺展,恍若将东海细浪凝于此处。十步开外,一尊青铜惊鹿立在竹垣之侧,竹筒盛满落凇潭的活水,忽而“铎”地一声轻响,惊起檐下宿鸟。



    “此乃仿平安京东大寺的惊鹿。”杨炯引着王修踏上三折木桥,桥下明溪潺潺,朱红锦鲤穿梭其间,鳞片映着天光,恰似流动的霞彩,“闻倭人最喜庭中水声,我便命人将暗渠改作明溪。”



    溪畔龟甲纹石灯笼错落有致,灯罩竟是整块海蓝琉璃雕琢而成。王修指尖轻触一盏,灯芯忽地腾起幽蓝火焰,琉璃内壁上,金粉绘就的八岐大蛇栩栩如生,张牙舞爪间似要破壁而出。



    “这是夜光砂混着鲛人脂,入夜后自会熠熠生辉。”杨炯着,变戏法般摸出一柄银锄头,笑道,“你家乡种樱,讲究‘银器破土,玉瓮承露’,我特让将作监打了整套器具。”



    言罢,他拉着怔在原地的王修,转过那株红枫掩映的茶寮。眼前景致骤然开阔,只见百丈见方的庭院,竟将倭国皇宫的风华尽数复刻。



    东南角三重鸟居朱漆如新,在粉白樱云中艳丽夺目;庭院中央,枯山水以昆仑玉碎堆砌,摹尽不尽山(今富士山)的磅礴山势;最妙是西墙之下,整片丹波山的紫云英花开成海,淡紫色的花毯间,十二尊等身陶俑翩然起舞,皆作巫女祈神之态,恍若将倭国的春日盛景,都收进了这一方天地。



    杨炯自螺钿漆盒中取出一粒樱种,唇角噙着温柔笑意:“听闻你们祭祀樱花神有‘十二神乐’之仪,这些陶俑便是照着舞态所制。按贵国风俗,家中樱花该由女主人亲耕才是。”



    王修眼眶瞬间发烫。她细细看去,陶俑所舞分明是伊势神宫的禊祓之姿,墙根处南天竹与卫矛交相掩映。这两种花木,在倭国唯有皇居方得栽种。



    原来在杨炯心中,她从来不是寻常倭女,倒似将她当作亲王贵胄般郑重以待。



    王修强忍酸涩,接过银锄破土,依着家乡礼俗将第一捧土捧至杨炯掌心,声音微颤:“在我们那,破土时要念‘此身如露,唯愿长伴木花开’。”



    “可是木花开耶姬命的典故?”杨炯变戏法似的摸出鎏金神乐铃,眼中带着狡黠笑意,“我特意向倭国使节讨教过樱花祭仪轨,接下来该摇铃净庭了吧?”



    王修忍俊不禁,一把抢过铃铛。这人虽用心,到底错把驱邪的币帛舞当作农事祈福,倒闹出几分可爱的谬误。



    清脆铃音回荡间,她望着庭院中的各处细节:刻意保留的原生坡度,暗合难波津的地脉走势;自登州运来的海盐,遵循着倭人以盐驱邪的旧俗;就连银锄缠柄的丝帛,都绣着难波八十岛的纹样。



    桩桩件件,皆是杨炯辗转打听、精心筹备的心意,竟比她这个倭国女子更懂得故乡的讲究。



    王修将樱苗轻放入土坑,随撒向樱种,指尖不经意擦过杨炯背,轻声叹道:“其实不必如此,我七岁漂泊至大华,早记不清家乡春祭的模样了。”



    杨炯反握住她沾泥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眼底盛满温柔:“自你进了这门,我便想着,定要为你造一座胜过难波京的樱庭,好让你在这大华真正安心住下。”



    王修静静听着他这情真意切的话,指尖抚过衣襟上的菊纹缀饰,母亲昔日的话语突然响起:“若有人肯为你费心揣摩倭俗,便是真将你放在心尖上。”



    她抬眼望去,只见杨炯正仔细校准樱树栽种的角度,生怕违了倭人“樱枝不向西”的忌讳。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比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倭女更像恪守旧俗之人,这若都不算爱,什么算呢?



    杨炯瞥见她泛红的眼眶,笑着取过祈愿笺系在新栽的樱枝上。



    王修凑近一瞧,素笺上汉文苍劲,写就“愿作难波津上筏,载得花开归故崖”。



    她喉头骤然发紧,原来自己随口吟唱的和歌,竟都被他一字不差地记在了心里。



    “该用你们的方式许愿。”杨炯递来空白素笺,却见王修莲步轻移,径直朝着青铜惊鹿走去。



    春日的阳光落在王修单薄的身上,她按神前式拍三下,用倭语轻诵:“天津神がみ国つ神がみ八百万やおよろず神がみたまわくはこ桜千代に八千代にさきつづけむ。”



    (皇天神灵,国津神灵,八百万众神啊,愿此樱花,千秋万代盛开不败。)



    杨炯虽不解她口中呢喃的倭语祷词,却见她转身时睫毛上凝着细碎泪光,在春日暖阳里泛着珍珠般的盈盈光泽。



    他忙指着天边绯色云霞笑道:“这日头怎的还不落?我听贵国月读命(月神)专在新月夜庇佑新栽的樱树,莫不是要留着这好光景?”



    王修忽而踮脚拽住他衣襟,鬓边发丝扫过他下颌,吐气如兰道:“按我家乡规矩,栽樱之人需在月读命见证下共饮醴酒,夫君可备下了?”



    “自然早有准备!”杨炯朗笑,自繁樱似锦的花树下提起两坛酒。



    王修接过酒坛,指尖轻挑封绢,仰头饮下一口后,突然踮脚吻上他唇,将口中琼浆渡了过去。



    霎时间,酒香、花香与女子的温热的气息交织,惊起一树粉白花瓣簌簌而落,倒像是月神撒下的星屑,见证着这缱绻一刻。



    杨炯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的一愣,恍惚间清风拂过,瞥见樱枝上王修的祈愿笺上下翻飞,正是:‘愿わくはこ木もとに子等声千代春を’。



    (但愿在这棵树之下,能长久回荡着子孙后代们的欢声笑语,迎来千秋万代的美好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