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八章 宋氏
宋长卿出宫的时候,天边灿烂的云霞正开始逐渐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高悬的烈阳。
朗朗乾坤,湛湛明辉。
他从没想过,他最终居然能得到这样的原谅。
前世他带领百官,攻讦孝元皇后的时候,曾经想过的,是自己于公无私,但于孝元皇后来,他是该下地狱的。
可如今他不仅没有下地狱,反倒要再来一世辉煌,甚至能够挽回整个宋氏的命运。
至少,宋氏一族不会如同前世那样,血流成河,满门覆灭。
宋长卿迫不及待地要去和圆慧分享这个好消息。
圆慧听他将心胸宽阔,贤明有德等等赞誉统统加诸在那个女子身上,完了也只是叹气:
“她原本就是个心地良善,颇有心胸的人啊,不然,你以为上辈子先死的人不会是你?”
宋长卿想了想,叹道:
“这倒也是,若是心胸狭隘的人,我怕是得先走一步了。”
可是孝元皇后并没有利用皇帝的宠爱先扳倒他,反而一人揽下所有的罪过,自缢而死,想要所有人都得到解脱。
只可惜萧绍昀后来的疯狂,也并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中罢了。
而他也算是大彻大悟了,对圆慧道:
“反正这辈子,我是定主意了,别皇后如今有孕在身,就算是皇帝一辈子都没有子嗣,我也不再掺和这件事了,他们萧家会不会断子绝孙,我是绝不会再管,我只管好好做我该做的事,能赎一些前世造下的孽罪,也就够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圆慧就向宋长卿下了逐客令:
“你也该走了,以后不必再来了。”
“为何?”
做了两世的好友,宋长卿一直觉得,除了妻子,圆慧是他仅有的知己。
圆慧起身,走出门外,望向西方那座高达百尺的招魂台。
“前几日,皇帝给我下了密旨,让我前去招魂台,为死去的无数民夫念经超度,冤魂厉鬼,一日超度不完,一日不许我下招魂台。”
宋长卿目瞪口呆:
“冤魂厉鬼?皇上登基之后,不也找人去招魂台做了法事吗?后来,也没听闹鬼啊,超度什么啊?再那招魂台,不是道家的招魂台吗?怎么叫你一个和尚去?”
圆慧笑而不语,忍住了爆粗口骂皇帝的冲动,再次在心里告诫自己,出家人要慎言。
宋长卿却从圆慧锃亮的光头上跳动的青筋看出了端倪。
他端了杯茶在手,笑道:
“吧,你这又是怎么招惹了皇帝?”
“我招惹皇帝?”
圆慧嗤之以鼻:
“明明是他们来招惹我!长卿,我去招魂台之后,你帮我看着皇帝和皇后,尤其是皇后,千万别让他们再来北山寺,不然,终有一日我这北山寺会被踏平的!”
宋长卿想起前些日子听的一些传闻,也不得不感叹,皇后到底是重生之人,可能真的跟这佛门之地犯冲吧。
他应下圆慧所请:
“放心吧,我会帮着你看着点,总不至于让你这北山寺断了香火。”
圆慧于是又凝眉思索自己还有什么未尽之事。
想了想,道:
“我的事,算是了了,但是你的事……记得约束好你江南的那些族人。能从天命中争得一线生机,实属不易,可别再折了这份福气。”
宋长卿点头应下。
宋氏一族,是该谨慎心了。
远在江南姑苏之地,中风卧病的宋温如,已经能渐渐起身在院子里走走了。
服侍在他身旁的,是他的侄子宋三郎。
“三郎,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因为宋温如卧病,不能受刺激,所以京城那边的风云变幻,宋长卿从来没有跟他过。
至今,宋温如听过的消息,还是皇帝选秀,重新选了一个皇后,然后国泰民安,大家都过着幸福的日子。
宋三郎也知道外面的事情是要瞒着伯父的,就一切都好。
宋温如也不再追问,又问起了儿子宋长卿的行踪:
“你大哥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这个,宋三郎想起大哥临行前的交待,很镇定地答了:
“京城那边皇帝有召,大哥就先去京城了,等他回来了,就来看您。”
宋温如僵硬的脸上已经做不出多余的表情了,但还是回头望着宋三郎,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转过头继续慢慢地往前挪。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的……
可他已然残躯,又能如何呢?
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其余的,听天由命吧。
而宋三郎的父亲,自从去年在废帝面前诬陷晋王通敌之后,也逃回了江南。
初初回来的时候,自然是心中窃喜,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立了功,等新帝登基,无论如何也不该忘了他才对,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宋温德终于觉出了不对来
所有人都将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就连他的侄儿去京城谋前程,都将他撇在了一边!
他的妻子曹氏,从他诬告晋王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再理过她,日日吃斋念佛,眼看着就要遁入空门,儿子宋三郎更是对他的伯父比对他这个亲生父亲还亲。
眼看着再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大侄子还找了人天天看犯人一样看着他,宋温德的心里,像是被猫抓了一样。
不行,怎么能这样?
他不能就这么被朝廷抛弃!
宋温德决定要好好找自己的大哥一,凭着大哥的资历,在新帝面前再为他讨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
只不过宋温德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靠近大哥住的院子,就被自己的儿子拦住了。
“父亲,大哥上京之前交代过,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伯父的院子,您回去吧。”
宋温德恼羞成怒:
“我要见自己的哥哥,还要你来同意?给我滚开!”
宋三郎就有些胆怯,这到底是他的亲爹,而且是一个自对他看不顺眼就动手的亲爹,面对亲爹的那种恐惧,早已经深深种在他心底。
他就往一边挪了挪步子,准备让开。
谁知道一边却传来一个女子的下令声:
“二老爷有些糊涂了,来人,将他带回去,好生照看!”
宋三郎转头一看,正是被他万般嫌弃的妻子陈氏。
陈氏相貌平平,自从嫁给宋三郎以来,根本就不得宋三郎欢心,但是此刻她威风凛凛站出来的样子,倒是让宋三郎眼前一亮。
陈氏迎上他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一眼看起来有些懦弱的丈夫:
“大哥走的时候交代过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了?”
宋三郎一个激灵,一溜烟儿地跑到陈氏身后:
“没,没忘!”
完又指着自己的亲爹,附和陈氏:
“三少奶奶的话,你们听见了没?还不快带二老爷回去!以后不许二老爷再到这边来!”
宋温如身边的奴仆,都是宋长卿特意挑选出来的,除了宋长卿的话,谁的话也不会听。
此时见这夫妻二人都是这态度,也顾不得对宋温德恭敬不恭敬了,上前行了个礼,就强行簇拥着宋温德往回走。
被惊呆的宋温德这才反应过来,跳脚大骂:
“你们这两个不孝忤逆的东西,你们会遭天谴的!不孝的东西!”
但是宋三郎只是缩了缩脖子,一语不发。
宋温德的叫骂更是无人理会,很快就听不到了。
等到身边的奴仆散去,陈氏才沉了脸色指着宋三郎一通教训:
“你是个榆木脑袋还是怎么回事?大哥此去京城,求的不仅仅是他的前程,也是整个宋氏一族的前程,你这个时候要是放任父亲去伯父面前胡八道,你可想过后果?难道往日辉煌的宋氏一族,真的要就此一蹶不振?你可想过你们宋氏的后世子孙?”
宋三郎稍稍一想,也是心惊肉跳,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辩驳了。
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到了伯父面前,必定不会老老实实按照他们好的话来。
到时候万一再让伯父受了刺激,有个三长两短,刚刚考了状元的大哥势必又要回乡侍疾……甚至,是丁忧都有可能。
那样,一等多年,就算如今是状元,那日后再想起复,可就难了。
陈氏见他明白了,也就没有再训斥他,但脸色也没什么好转。
两人站在空荡荡的院门前,相对无言了半晌,陈氏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背过脸对宋三郎道:
“我知道,从我嫁给你的那天起,你就不喜欢我,嫌我长得不好看。原本我以为,你只是年轻不懂事,喜欢好颜色的姑娘。可是,这也快两年了,人心也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今儿也想好了,跟你清楚的好你给我一纸和离书吧,你在江南,我回京城。从此以后,咱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如何?”
原本她想过,就算自己丈夫的心是块石头,只要她好好捂着,也总有捂热的那天。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算明白了,要让一个原本贪花好色的人喜欢上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实在是天方夜谭。
别人的日子是流水,她的日子就是死水。
而宋氏一族,对她尚无子嗣一事,颇有微词。
却没有人知道,成婚近两年,她还是处子之身。
既然这日子拿不起来,让人羞于启齿,那还是放下好了。
她的大堂姐嫁入了冯家,如今过得并不好,还舍不得丈夫儿女,不愿和离,但她不一样。
她宁可像梁国公府出身的那个梁思容一样和离归家,脸面受损,也不愿意过这种比死人好不了多少的日子。
宋三郎懵了,半晌才张了张嘴,似乎没明白自己这没什么颜色的妻子在什么:
“你……好好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和离?”
宋三郎这副仿佛痴儿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气的陈氏恨不得将这人一顿,原本要好好明白,好合好散的心思都飞到了爪洼国,指着宋三郎怒道:
“你少给我装傻!这日子,能好好过就好好过,过不下去就别彼此耽误你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你的喜欢了,我要跟你和离!听明白了没有?”
不稀罕他的喜欢了?
这话如同一颗钉子,瞬间就扎得宋三郎心上一个大洞,一种不出的难过和不舍涌了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妥协:
“我,我没有不喜欢你……你,你是嫌我到如今都没有跟你圆房?”
他抬起头看着怒气冲冲的妻子,想想她刚才强硬的样子,觉得她似乎也没那么难看,要是圆房,好似也没有那么令人不能忍受……
宋三郎咬咬牙,下了决心:
“好,你别气,今儿晚上,我就跟你圆房!不过咱们可好了,圆了房你可就不能再和离这件事了!”
不就是上床吗?他宋三郎又不吃亏!
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话,陈氏彻底被这个蠢货的脑子败了!
她冲过去就踢了宋三郎好几脚:
“滚!你给我滚!混蛋!你听着,义绝,我不跟你和离了,我要义绝!”
跟这样的蠢货过日子,迟早会被气死!
陈氏气冲冲地走了,宋三郎连忙跑着跟了上去。
他就不明白了,他都答应圆房了,她还要怎么样?
一直到了晚上,陈氏的气都没消。
不过宋三郎还惦记着圆房这件事,就准备霸王硬上弓,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几次折腾都没得手,反倒被陈氏得鼻青脸肿。
宋三郎就更不甘心了,天天想方设法要把陈氏按倒,结果天天被陈氏。
两人一直闹了大半个月,在宋三郎送了陈氏无数礼物,了无数好话讨她欢心,加挨了无数之后,陈氏终于不再和离的事了。
只不过宋家的很多过得不顺心的妇人也都开始有样学样,宋氏的男人们一时叫苦连天。
有心人就专门把这事儿传到了一心向佛的曹氏耳朵里,曹氏却只是笑了笑:
“好啊,知道争吵,知道架了,也算是好事。”
经过了这么久,她也算明白了,她这个儿子,大概就是个贱胚子。
当初那白欢娘差点一箭废了他的胳膊,他就满心里都是人家,如今,儿媳妇踢他两脚,他又开始上杆子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何必去干涉儿子与儿媳的日子呢?
只要他们周瑜黄盖,一个愿,一个愿挨,旁人有什么资格评?
那前来传话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眼睁睁地看着玉树临风的宋三郎,从此对相貌平平的妻子死心塌地,挨无数还乐在其中,甚至被妻子逼着进学读书,也埋头苦读丝毫不敢反抗。
此事一度成为姑苏人的谈笑之资,但是被人笑话的宋三郎,却出人意料地在若干年以后,中举登科,成了宋氏一族的中流砥柱,甚至有人由此总结道,“要想做大官,须得妻管管”。
宋氏一族的繁荣昌盛,也由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