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番外一) 意难平
一个人的命,可以好到什么程度,又可以苦到什么程度,这是个谁也不清楚的事情。
但是江平郡王妃崔颖怡每每想起自己的命,心中总有一种意难平的滋味泛上来。
崔家面对安西郡王府庶出三子萧绍勉的纠缠,只得无可奈何地将她嫁了过去。
在她出嫁前,皇帝给了安西郡王府额外的恩赏,给了萧绍勉一个江平郡王的爵位。
那时她内心深处还是稍稍宽慰的,庶子就庶子吧,至少,也是皇家血脉,至少以后,京城那些因为崔家败落就瞧不起她的贵女,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行礼,称上一句“王妃”。
可她刚刚嫁过去,嫡母安西郡王妃就以萧绍勉已经封爵成家为由,撺掇安西郡王将他们二人分出了安西郡王府。
一个毫无根基的庶子,虽然有了爵位,却不被皇帝看在眼里,离开了安西郡王府这棵大树,能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安西郡王妃一直谋划着将这个碍眼的庶子踢出安西郡王府,此时已经风风光光达成了目的,而且外面人都称赞她为庶子尽心尽力,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原本庶子就分不到多少的那份家产,更是被克扣得七七八八,崔颖怡和萧绍勉搬出安西郡王府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嫁妆,能带走的东西,不过区区万两白银!
这样的郡王,怕是穷得历来罕见吧?
因为身份带来的少许宽慰立刻就变成了前路的阴暗,崔颖怡面对的,只有一个性情阴冷敏感,且身无长物的丈夫。
但她还不能稍有微词。
每每她想要放下从前的心高气傲,劝丈夫好好上进的时候,萧绍勉总会报以冷笑;
“呵,到底是我高攀你崔氏了吗?可惜我这人,向来不比荣平郡王那样左右逢源,讨人欢心!”
这还是记恨着从前她曾经心向荣平郡王的事情。
一开始还只是争吵,后来发展到闹,几年折腾过去,即使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崔颖怡还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更加晦暗了。
并且只有她一个人活在阴暗冰冷的角落里,苦苦煎熬,以至于早生华发。
她的堂妹崔颖佳,在河东和晋王过着恩爱和谐,生儿育女的日子,远离京城的是非和堵心,岁月安好。
她曾经心之所向的荣平郡王,娶了李家的嫡女李嫦娥,夫妻举案齐眉,是京城的又一桩佳话传。
就连荣平郡王的妹妹荣阳郡主,也是承恩公府众星捧月的世子夫人,在承恩公府一不二,将承恩公世子变成了除了皇帝之外,又一个出名的妻管严。
而最让人意难平的,非凤座之上的那位莫属。
都男子心易变,就连萧绍勉这样一无是处的废物,都纳了两个侧妃在府里,但是皇帝本该三千佳丽的后宫,居然至今被皇后一人独占
这真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
历来的帝王夫妻不到头,为什么就能被白成欢这样轻易地躲过去?
大臣们不是没有闹腾过,上书要求皇帝选秀,上折子弹劾皇后善妒不贤,但是随着大齐的江山一年比一年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皇帝早已经不是初登基之时尚且忌惮几分大臣的那个少年了。
他年富力强,极有主见,虽然不至于因为这些上书苛责大臣,但是这些朝臣非议在他面前如同过眼云烟,根本进不到心里,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更可气的身为丞相的宋长卿,从来不在此事上多一个字,任凭朝臣如何蹦,总归是难以拧成一股绳,一直到泰丰十年,皇后还是稳居后宫,独宠无双。
这样的一个女子,真是让人嫉妒,却是止不住地羡慕。
美貌,荣华,儿女,还有丈夫始终如一的情意,身为女子孜孜以求的一切,她还有什么是没有的?
所以每每遇到年节进宫朝贺,崔颖怡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多看皇后几眼,就算不合规矩,她也难以压制心中的不平
她多想在那张眉眼精致的脸上找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愁苦痕迹,多想在她金凤步摇停栖的鬓边,找到那么几缕岁月风霜。
那样,她至少可以安慰自己,瞧瞧,这世上哪有什么气运无敌的女子,不都是要经历人间悲苦,在时光流逝中年华老去吗?
可无论她的眼神如何不合规矩地在白成欢的身上逡巡,她都没有找到过她想要找到的痕迹。
身份尊贵的皇后脸色,仿佛永远都是眉目平和的笑意,带着岁月格外优渥的眷顾。
泰丰十五年的元旦正日,再一次进宫朝贺的时候,崔颖怡的身体已经在常年的愁苦郁郁中更加不如从前了,一整个冬天,她的风寒就没有好过。
原本是可以报病请求不入宫的,可她还是不甘心。
掐指算算,都是年近四十的人了,想要看到那个女子年老色衰,失去一切,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可千算万算,她没想到,当着满殿命妇的面儿,她居然不心咳嗽出了声!
胸腔里陡然爆发出的剧烈声响,就像她藏匿多年的心事,来势汹汹,遮掩都来不及!
所有的命妇贵女立刻都转头看着她,刚刚还喧哗热闹的大殿只剩下她咳嗽的声音。
“崔氏,你既然感染风寒,怎么还敢来御前?!还不快向皇后娘娘请罪!”
她的长嫂,已经承袭了安西郡王妃诰命的王氏,回过头来斥责她,眉间是唯恐受她牵连的厌恶和鄙夷。
原本站得离她近些的人都纷纷躲开,唯恐躲避不及被她沾染。
她站在大殿空荡荡的角落里,看向远远的凤座上,那个也将目光投过来的女子,眼角的泪水带着绝望涌了出来。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只不过是想要争一争更好的生活,就要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起身,然后慢慢向她走过来,带着久居皇后之位的雍容和仪态万千,然后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仿佛一朵开得繁盛的牡丹,照映着她岁月枯萎的容颜。
崔颖怡知道这个时候,她是该跪下请罪的。
可她的膝盖,却怎么都弯不下去
她那样一心一意地想要在有生之年看一次白成欢的笑话,可今日,却被所有人看了她自己的笑话,或许,这么多年,全京城的人都在看着她的笑话!
她抬手遮住了脸,那股憋在心里十几年的郁气刹那涌了上来,她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崔颖怡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有影影绰绰的昏暗灯光,耳畔有细碎的话声。
这不是在江平郡王府的正院,她的屋子里,没有如此暖意熏人的感觉。
可她能分辨得出来她的儿女话的声音
“……皇后娘娘,我母妃平日里总是不大高兴,她,她可能是不太喜欢我们……不过只要母妃能好起来,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以后不惹她生气……”
这是她性情向来安静的女儿的声音。
“媛媛,皇后娘娘面前,不许胡!”
这是她稳重的长子的声音。
他们,都在跟皇后些什么?!
她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儿女?
崔颖怡挣扎着要起身,却蓦然听见白成欢的声音,如同潺潺的流水:
“媛媛,你母妃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们呢?你们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不高兴,必定有她自己的缘故,但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她的心头肉,不过是有些父母愿意出来,有些父母不善表达罢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只有六岁的女孩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思考,然而还是语气怏怏:
“可母妃她从来都不肯抱我,她总是生气父王不好好上进……她还过,她自己命苦,没有皇后娘娘这么好命,我也没有公主姐姐尊贵……”
崔颖怡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立即就咳了出来
她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傻子,为什么一点都不随她,而是随了她那个四处惹事儿的父亲?
这是在宫里无疑了,她却什么都敢告诉皇后!
床帐内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顿时断了女孩的诉,她转头就跟着自己的哥哥朝着那边跑了过去:
“母妃,你醒了!”
一双儿女从掀起的帘帐中探出头来,崔颖怡下意识地就要一巴掌过去,却是扬了扬手,停在了半空。
心头肉,这两个孽债,何尝不是她的心头肉!
白成欢大概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吧
她的嫉妒,她的怨恨,她的不甘心,意难平,都知道了吧?
这个时候,再女儿,又有什么意思呢?
迟疑间,帘子被一边侍立的宫人无声地撩起,用金钩挂好,白成欢的脸出现在崔颖怡视线内,而她的目光,正放在崔颖怡高举的手上。
崔颖怡犹如被火烫一般收回了手。
她能从那道目光里,看出淡淡的悲悯和不赞同。
“萧宝悠,你给我进来,带弟弟妹妹出去玩。”
崔颖怡只听见白成欢扬声喊道,随即就看见大齐的公主殿下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笑嘻嘻地抱怨:
“不过就是偷听一下下,就被母后你发现了!”
年少的公主脸上,是少女该有的恣意飞扬,容貌与皇后七分相似,却又带着皇帝五官中的明朗,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鲜妍明媚。
那少女笑嘻嘻地牵住了床前女孩的双手,热情地招呼他们:
“郡王妃,这是在宫里,你安心休息,我带着他们出去玩!来,媛媛,我带你去御花园赏梅,阿轩堂弟,我让人送你去哥哥那里,表弟他们在广元殿比剑呢,可热闹了!”
一双儿女却齐齐地看向崔颖怡,等待着母亲发话。
崔颖怡陡然心酸,她即将面对皇后的苛责,何必让儿女在这里看她难堪?
她勉强笑道:
“如此,多谢公主殿下照顾他们了,阿轩,你带着媛媛和公主殿下一同去吧,要记得守规矩。”
一双儿女在父母不和中长大,自来懂得看母亲的眼色,只得依依不舍地看了母亲一眼,藏了心中的担忧,跟着公主离去了。
大殿里除了宫人,就只剩下崔颖怡和白成欢。
或许是身体太过虚弱,崔颖怡的那点儿心气儿不足以支撑她了,她挣扎着在床榻上跪下来:
“皇后娘娘,臣妇自知有罪……还请皇后娘娘让臣妇出宫去吧,免得过了病气给娘娘……”
白成欢却是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回去,重新落座,才道:
“你的病太医诊过了,是郁结于心,肝气受损,不会过人的,毕竟一个人心里的郁气,只能自己消解,如何能过给别人?只是可怜阿轩和媛姐儿,这么,也要跟着你郁郁终日。”
话里有话啊。
崔颖怡脑子里掠过这个念头,颓然坐了回去,低低地咳了两声,悲凉地笑了起来:
“是啊,娘娘这样洪福齐天的人,如何能体会,我这样的人,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你这样的人?”
白成欢看着崔颖怡,轻轻摇了摇头。
“你虽然出身崔家,但你并不曾像你的长姐一样害过我,也不曾做过大恶之事,并且你的儿女和丈夫都来为你向本宫求情,所以本宫今日愿意宽恕你,可要是你这辈子都不能宽恕你自己,那本宫也无计可施。”
“他也来向你求情?”
崔颖怡难以置信。
儿女来为她求情,在意料之中,可那个已经巴不得她早死的萧绍勉,怎么会来为她求情?他是怕她牵连江平郡王府吧?
白成欢一看她的神色忿忿,就知道她又想歪了。
她不由得叹息:
“你出身崔氏一族,自幼父母族人捧在手心疼爱,就算江平郡王不尽如你意,可跟其他的崔氏女比起来,你已然好过很多。人这一辈子,若一直只朝天上看,不肯低头瞧一瞧自己手心里的福气,那是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乐趣的。”
“江平郡王为人平平,但他早先待你着实不差,你的儿女,聪明乖巧,健健康康,满心里装着你这个母妃,你的母族虽然败落,但比一般的门户仍旧好很多,你何必如此呢?女子心强原本无错,可是,稚子何辜?”
白成欢完,崔颖怡犹自怔怔。
白成欢也不再多,起身准备离去。
满殿的命妇还在等着她,崔颖怡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个无关轻重的人而已。
她跟崔颖怡这几句话,不过是看着的媛姐儿进宫之时,满脸惊恐忧郁,实在不忍心罢了。
她走了几步,才听到身后崔颖怡的声音传来。
“皇后娘娘,您这一辈子,可曾有过什么遗憾不平之事?”
“我啊……”
白成欢回过头,笑容里带着几分感慨:
“不仅仅是遗憾不平,摧心折肝的事情都不少。可那又如何?都已经过去了。江平郡王妃可曾记得,本宫从前,还是个受人欺凌的疯女呢。”
崔颖怡一下子被这话噎住了,直到皇后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冬日暖阳里,她都没能再出一个字。
是了,她忘了,白成欢的人生,也不是全然完美的,她也曾经只是虢州的一个疯女啊。
在心口盘亘了十几年的那股气,仿佛因为发现她嫉妒的人也有过这样致命的缺陷,瞬间轰然崩塌。
上天原来,对人人都是公平的啊,不过是甜一时,苦一时罢了。
既然白成欢能由苦变甜,她何尝不能?
崔颖怡那股心气儿,忽然又回来了,但好像又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