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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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腊月的天气,潘桃虽是不用洗衣,田里的活儿也暂时不用她去操持,但喂猪喂鸡捡柴扫地,却仍旧是她在做。

    毕竟是生了场病,不过两日的功夫,潘桃明显清减了不少。便是往日合身的衣服,如今也变得宽松。

    去得后山林子里,崔长生已是在这里守了两日,他是听了潘家的事儿,后来又在净水潭左等右等等不来潘桃,倒是等来了骂骂咧咧,边洗衣服边诅咒的樊氏来。

    崔长生躲在大石块后头,听樊氏喋喋不休从头骂到尾,虽是听她咒骂潘桃很是生气,然则却是知道了潘桃卧病在床的消息,心急如焚,却又因记着潘桃的话,不敢翻了墙去看她。

    如今终于瞧见了人,一时乐坏了,疾步上前,一手扯住潘桃的衣袖,虽是满面惊喜,却因着过分激动,唇瓣翕合了半晌,也未曾出半句话来。

    见崔长生如此模样,潘桃苦涩了这么几日的心,终于觉察出了一丝丝甜味儿来,抿抿唇,笑道:“叫你惦记了,我没事,你莫要担心。”

    崔长生只把头狠狠点了几下,憋了许久,才道:“桃妹妹,我想你。”

    潘桃的脸瞬时便红了。

    崔长生又将潘桃上下一番量,脸上的喜色便淡了,颇有些忧愁地道:“桃妹妹,你瘦了许多。”

    看着崔长生蕴满忧虑关心的双眼,潘桃心里一时激荡,拉了崔长生的衣袖,软软道:“长生哥哥,你不是要去赵大叔那里做学徒?你好好学,等你学会了,能养活我了,我就嫁给你。”世事无常,她不愿意再将自己的心意藏着掖着了。

    崔长生登时乐了,忍不住握住了潘桃的手。

    温热的,软绵的,可靠的……潘桃垂下头去,看着两人相交在一处的手掌,心底不觉一阵欢喜雀跃。虽是眼下仍旧陷在困境里,可潘桃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她涨红了脸,抬起头欣喜满足地看着崔长生。

    两人傻傻地对视了许久,才顺着山道往林子的更深处走去。

    捡起一根细柴,潘桃扭头看向了崔长生:“长生哥哥,我爹的事儿,你爹有没有同你讲过什么?”

    崔长生立时回道:“讲过的,我爹,你爹是王六死的。”

    潘桃一惊:“不是,是赌坊斗殴致死的,怎会是王六死的?”

    崔长生呆了呆,然后直起身,想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爹,你爹和王六走后没多久,赌坊就闹将起来。后来死了好几个人,旁的人见着出了人命,便都逃走了。”

    “我爹去看过那几个死人,并没有你爹。后来县衙的差役去潘家庄寻你家里头的人去认尸,我爹这才听了这事儿,才晓得,你爹的尸体竟也在里头。”

    崔长生生来便比旁人憨了些,能如此清楚明了的转述这么一大段话,实属不易。潘桃感激崔长生待自己的用心,上前握住崔长生的手,冲他轻轻一笑。

    崔长生自是欢喜不已,而潘桃虽是在笑,可那心里,此时此刻却真真是五味杂陈。

    起先她年纪,原是不通情爱的,自从心里头念着了长生哥哥,她大约也明白了,娘亲和爹,不过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后头娘亲又未曾生出儿子来,更是在爹的心里头没了地位。

    而那女人却是不一样,虽是个寡妇,可妖娆妩媚,是爹挂在心里头的。潘桃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起住在潘家的最后两年,想起来的,都是爹对那个女人,无比细心的呵护在意。他如今又为着那女人死了,想来也是甘心情愿,死得其所了。

    潘桃只觉得一颗心又开始撕扯着疼,她为她的娘亲不值。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她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在付出了一切后,却又那样凄惨的死掉。

    “桃妹妹,你怎的哭了。”崔长生忽的开口,盯着潘桃的眼睛里,浮出一抹惊慌来。

    潘桃抬手一抹脸,湿漉漉的,竟是流出了泪来。拿袖尾蹭干了泪痕,潘桃勉强笑道:“许是林间风大,吹得眼痛。”

    崔长生立时道:“那桃妹妹躲在大树后头,我去给你捡柴。”

    潘桃笑了:“没事,咱们俩一起捡,你站在我身边,为我遮去冷风便是。”

    崔长生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果然立在潘桃身边,高大的身子靠近过来,登时遮去了林间吹来的沁骨凉风。

    潘桃躲在崔长生的身影里头,慢慢抿着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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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亮的月光漏进贴着破旧窗纸的窗格,星星点点的铺了一地。潘桃摇着纺车,眼珠子却是失神地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已是好久未曾转动过一下了。

    她脑子里很乱,不时会浮现出,和娘亲,还有那个男人在一处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她还,爷奶虽待她和娘亲很是冷淡,可爹爹对她们娘俩却还是好的。是从什么时候起,爹爹开始变了的。

    纺车“吱吱呀呀”的轻响着,潘桃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干疼的眼眶里,不觉又有泪珠子滚落了下来。

    她原是恨极了那男人的,可如今他死了,她的心里,竟是如此心痛难受。这情感如此汹涌奔腾,竟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想到,也不敢相信。

    昏沉不定的烛火照亮了一室的晕黄,潘桃摇着纺车,沉重地叹了口气。

    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潘桃不时从周氏的大屋子里进进出出,她正在晾晒周氏床榻上的棉花被褥,还有木柜里头的棉花被子,往来很多趟,额上已是沁出了几点晶莹的汗珠来。

    樊氏不时从灶间探出头来,怨毒地对着潘桃瞪上几眼,潘桃看到好几次,只当做未曾看见,并不理会樊氏。

    这女人当初趁着自己初来乍到,脸皮嫩,便将许多的活计都推到了她的头上。后头她再想反抗,可是周氏并不言语,她又是被卖进王家的,哪里能挺直了腰杆去和樊氏硬碰硬。

    如今趁着这大好时机,便将做饭洗衣的活计推还给那樊氏,只要周氏不出言过问,她便要装聋作哑,管那樊氏背地里如何咒骂于她。

    正是忙碌,忽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今个儿王如宝在家,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听得门响便去开门。却是一个老太婆领着一个幼童立在门外,见着门开,便怯怯弱弱地问道:“可是王凡家?”

    王凡是王如宝他爹的大名儿,只是他爹已死了半年有余,怎的来了个老婆子寻他?低头去看那稚.童,王如宝大胆地猜测,莫非这孩子是他爹在外头的奸生子不成?

    如此一想,王如宝不免犯了心眼儿,便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找我爹做甚?”

    那婆子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嘴唇蠕动了几下,哼哼唧唧了一句话。

    王如宝没听清楚,便不耐地喊道:“你倒是大声些,哼哼唧唧的哪个听得清。”

    炸雷般的声音惊得婆子只想掉眼泪,愈发害怕起来,动了几下唇瓣,却是连话也不敢了。

    王如宝正是不耐烦,只听得一声脆泠泠的童音响起:“我们来找我姐姐,潘桃。”

    王如宝一呆,这才意识到,外头这对儿祖孙俩,原是那女人的娘家人儿。他是知晓那潘家近两年发生的事儿的,也晓得潘家被那个再嫁的寡妇搅和得已是山穷水尽。今日前来,估摸着不是要银子,便是要米粮。

    于是并不去叫潘桃出来,只挑着唇角,冷冷笑道:“潘桃已是被卖进了我们王家,当初签下了契约,却是人钱两讫,再无瓜葛,哪个是你家姐姐,莫要胡乱认亲。”完便将门掩上,任凭外头敲门声又断断续续响了一阵儿,却是充耳不闻。

    潘桃本就在院子里晾晒被褥,隐约听到了些,她自来敏感聪慧,一下便猜到了大概。抿抿唇,也只当不曾听到。那时候潘家那般待她,把她当做轻贱的一盆水,轻巧巧便给泼了出去,如今又来找她做甚?

    等着晒完被褥,潘桃去屋里头换了脏旧的衣服,便拿了绳子要出门。王如宝晓得她是要去拾柴,怕她出门撞见那不曾走远的祖孙俩,再招惹了霉运回来,便冷冷道:“你站住。”

    潘桃便立在不远处,水汪汪黑乌乌的眼睛看着王如宝,面容上一派闲淡。她心里很明白王如宝将要和她什么,她压根儿就不在乎,又哪里会因此而惴惴不安。

    王如宝道:“刚才你奶奶和你那弟弟来寻你,你家的事儿想来你也是清楚的,我可警告你,潘家的事儿你不许沾惹。当初我们王家可是拿了银子将你买了回来,自此人钱两讫,你不过是挂了潘家的姓儿,可那潘家,和你却是再不相干的。”

    潘桃便点头,很是乖巧地道:“知道了。”

    王如宝倒是有些惊讶,回头一想,又不免嗤之以鼻,这女人长了一副铁石心肠,真真儿心狠。

    出了院门往村口走,果然碰上了在村口踟蹰不愿离去的潘家祖孙俩。

    潘桃的奶奶娘家姓鲁,鲁氏正坐在村口柳树下抹眼泪儿,抬头见得渐渐走近的潘桃,先是一愣,随即欣喜地站了起来。拉住孙子潘福团的手,喜不自禁地便走上前来,唤道:“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