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暗涌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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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长昱带着君瑶回了驿站。悬挂于城外山头的太阳,为天地铺上一层冷红。君瑶回了房间,明长昱吩咐丫头给她热水,找干净的衣裳换上。

    趁着君瑶换洗之时,明长昱吩咐人将李青林带来的册子拿来,一一查阅。将几本册子大致看完,他吩咐人道:“把我的话带给赵侍郎,今后若有公务,直接找我就可。至于赵侍郎所的困惑,我定会为他查得一清二楚,请他不必烦恼。”

    下头的人领命去了,明长昱将那册子扔到一旁,等着君瑶沐浴完出来。

    丫头将一叠糖糕放到桌案上,明长昱闻到甜腻的味道,微微蹙眉,想到君瑶可以吃,便让丫头多端了一叠过来。奔波沐浴过后吃些糖,还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长霖幼时体弱,吃不下饭,洗完澡之后容易晕倒,母亲便时常让人备些糖,每日会给长霖吃几块。果然长霖身体渐好,不再晕倒了。临行前,他向母亲要了糖糕的配方,让人做好了,随时给君瑶吃。

    君瑶迟迟不出,他信手捻了一块放嘴里,甜腻的味道顿时充满口舌,他不爱这黏牙甜糯的滋味,却因知道君瑶喜欢,而尝出别样的风味来。

    果然,君瑶一出来,先看到的不是他,而是案上的糖糕。或许是女子都爱甜,她一连吃了两三块才和他话。

    或是嘴里甜了,心里的沉郁酸涩就少了些。她抿着唇,让甜味慢慢融化在唇齿间。

    她下意识去找那本册子,明长昱道:“让人拿走了。”

    经历一番大起大落,险些惹了□□烦,君瑶开始冷静地反思:“那册子,是真的吗?”就算事情的起因或与李青林无关,也无法避免其他人借此设计她。她心头到底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执着地追问。

    明长昱道:“很难。”

    模棱两可的话犹如温柔的抚慰,君瑶终究松了一口气。

    糖糕很快就要吃完了,明长昱让丫头把剩余的端走,以免君瑶吃多了糖吃不下饭。两人陪伴着用过饭后,明长昱亲自看着君瑶躺下,拿着药坐在床边,要给她看伤。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君瑶侧身将腰上的伤露出来。今日策马狂奔,肯定牵扯到伤口了,沐浴时也没在意,纱布上沾了水。好在伤口看起来比前几天好了,有的地方在结痂。

    明长昱给她换了纱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控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这里是驿站……”君瑶有些担忧。

    “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不必担心。”明长昱宽慰道,“今晚我陪着你。”

    微微低头,迎上她朦胧的眼神,他温言道:“只是担心你睡相不好,碰到伤口。”

    君瑶依旧直直地看着他,显然不信。

    明长昱失笑,拉着被子将两人一起盖住:“亲手钓上来的美人鱼,还没尝到滋味,先捧在手里观赏一番总可以吧?”他顺手抽了她绾发的发带,手指成梳,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又准确地找到穴位,轻轻的为她按揉。

    “睡吧,”他温言道。

    君瑶闭上了眼睛,温暖的困意渐渐袭来。这本该是无眠的一夜,本该是孤苦的一晚,只因有他,抚慰了她失去至亲的孤单与悲伤。

    清醒来时,明长昱已经不在身边了。

    这几日,他为茶税案、斗茶会以及仓库失火之事奔走忙碌,君瑶大多时候只能在他忙完后的暮后见到他。她的伤在慢慢恢复,他却微微清瘦冷峻了。君瑶这几日留在驿站,以大理司直的身份见了知府和县衙的官员,基本上将晋州的人看了个脸熟,大户的茶商与茶农,也一一了解了。

    这一日,君瑶正让丫头换纱布,忽然听人在外道:“大人,魏夫人求见。”

    君瑶愣了愣,随意将纱布包好,快速穿好衣服,道:“请她进来。”

    魏含英来得很快,手中拎着一个雕漆双层盒子。她今日略施粉黛,身着浅蓝色襦裙,群外罩软杏色披风,腰束红绸,盈盈一握,绣鞋轻举,步步生姿。相较于往日的风情,这简约的装束,更显娇嫩动人。

    她面对着衣裳尚未完全理好的君瑶,适时羞涩地低头,又见桌案上的伤药,便关怀地问:“公子的伤可好了?”

    君瑶故作慌乱,将衣襟整理好,仿佛一个被非礼的生。

    魏含英侧身稍稍回避,听她整理好衣服之后,才慢慢地将盒子放好,盒子里的东西放得整齐精致。她未涂蔻丹的纤细手指,轻轻地从鲜红的瓷瓶抚过,拿出来,双手捧起,递给君瑶:“这是去伤疤的药,不知公子先前用着可好?”

    那瓶药早就被明长昱拿去送给那些男人了,君瑶心念几转,温润朗和地:“很好,多谢魏夫人。”

    魏含英眼中带着期许,慢慢地靠近些,在桌边坐下,端出盒子里的菜肴:“这是我亲手做的,都是晋州的特色,公子若不嫌弃,稍微尝两口。”

    君瑶在桌边坐下,看着一道道色香俱全的菜,明明是美味,却让她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魏含英端出一壶酒,斟了两盏,酒香混着菜香,还有一位添香的美人,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需要莫大的定力,才能坐怀不乱。

    君瑶细细地看了魏含英一眼,试图从对方的脸上、眼里,看透对方的心思。可惜魏含英笑意吟吟的脸上没有破绽,君瑶没碰那盏酒,而是问:“魏夫人吃了吗?”

    魏含英举酒轻饮:“还没,只希望陪公子吃一顿,以示救命之恩。”

    君瑶将酒喝下,喝得急,脸慢慢泛红:“这酒有些烈。”

    魏含英靠近了些,为她夹菜,又为她添酒:“这是素酒,不怎么醉人。”

    君瑶配合着,把菜吃下去,滋味是什么,她没尝出来,绞尽脑汁想了想,道:“这菜里,放了什么药?”

    魏含英浑身一僵,转眼又露出委屈和慌乱:“公子,你这话可冤枉我了,若要真放了药,大约……我是希望放了迷魂药吧。”

    君瑶心头真是百转千回,她忍受着对方身上的气息,笑道:“我还以为放了治伤的药。”

    酒一杯一杯地喝着,身体和胃里都似慢慢燃起一团火。君瑶伸手去端酒,也许是思维混乱记错了,竟同时与魏含英握住同一盏,她触电般想伸回手,却是强行按捺住,似受惊了般忘了收手。

    魏含英柔软手也僵住,面色羞窘地抽手:“含英唐突了。”

    怯生生的声音,让人听了心生怜惜。君瑶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将要如何,她轻轻抓住魏含英的手,双眼迷蒙失措,犹如一个面对美人即将失控又十分克制的男人。

    魏含英任由她握住,略微惊愕地低声道:“公子,你醉了?”

    君瑶抓着不放,另一手轻轻扶额:“这里是驿站,你孤身前来,可是让人知道后会什么?你一女子,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被是非?”

    魏含英凝视着她:“我就是一个寡妇,撑着夫家留下的基业出来从商,抛头露面的,早就被人了,还怕被多一些吗?”

    君瑶一时不知该什么,她完全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

    然而她的沉默让魏含英有些心虚,魏含英低声问:“公子难道是嫌弃我吗?”

    君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不易,晋州的茶生意不好做,你却做得很好。”

    “可是你知道吗?”魏含英缓缓抽手,“我依旧无依无靠,犹如漂泊的浮萍。哪怕我在外面过得再好,回到家里,依旧是感觉冷冰冰空荡荡的。我……我希望可以遇见一个可心体贴的人。公子,当你下水救我的那一瞬,让我重新明白,其实我也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女人……”

    君瑶虽然喝多了些酒,可心思还是有些明白的。她现在终于懂明长昱的意思了,这魏含英就是想勾引她!她绝对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她才与魏含英见几面?魏含英就因此喜欢上她?

    她僵着身体,稍稍拉开些距离:“魏夫人,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魏含英仰头看着她:“难道真是嫌弃我?”她急忙又:“我……我是寡妇,还是商人,你将来前途无量,当然是看不上我,可我……不求名分,我可以将我家所有的资产给你,你将来在官场上点周旋总要钱吧?有了我的帮助,你还怕什么?飞黄腾达时,只求你不要忘了我,记得我几分的好就行了。”

    的真是感人肺腑,把君瑶这种官位低,地位低,身份低的身上的弱点全部戳了一遍。钱、高官厚率,名利,哪一个不是人不想要的?魏含英抛出的条件,每一个都致命的精准!

    所以君瑶当然要心动一番,她犹豫了许久,强行克制地把魏含英推开,恋恋不舍又纠结地:“让我考虑考虑吧……毕竟,侯爷对我还不错……”

    “我明白的,”魏含英唇角带了几分笑意,“我等着公子的回应。”

    君瑶蹙眉,又喝了一杯酒,魏含英又立即为她斟满。

    “若公子答应陪我,我会为公子点一切的,”魏含英低声呢喃着。

    君瑶深信不疑:“你在晋州如鱼得水,干脆我今后留在这里,不去京城了。”

    魏含英眯了眯眼:“好。”

    君瑶本想再探得多些,可又怕过于明显。

    丫头在外看了好几眼,似乎怕她喝多了酒。君瑶与魏含英拉开距离,道:“时候不早了,把酒菜都收了吧。”

    魏含英起身,含笑着把酒菜都收入盒子里。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君瑶一眼。

    君瑶心头轻轻一抖,见魏含英出了视线之后,立刻将丫头唤来,让她去准备醒酒汤。

    丫头将醒酒汤端上来了,君瑶立刻大口大口地喝,喝完后,将酒味压下。

    丫头问:“公子要吃饭吗?”

    “我吃不下了,”君瑶有气无力地。

    丫头轻轻蹙眉:“那,先前那位来看你的公子,你还要见吗?”

    君瑶一时没明白:“哪位公子?”

    丫头不知对方是谁,便解释道:“就是那位身体看起来不太好,却长得好看温柔的那位公子。”

    她的定然是李青林,君瑶心念几转,默了默才:“我身体不适,还是不见了,免得失礼。你就这样回他吧。”

    丫头得了吩咐去了,李青林站在门外而不入,面色略带担忧,迟疑着问:“她,还好吗?”

    丫头不知君瑶是好还是不好,在她看来,君瑶有些醉酒,大约是不太好的,于是她如实回答:“不太好,又躺下了。”

    李青林面色微沉,垂于身侧的手不由握紧:“可看了大夫?”

    丫头摇头:“没让叫大夫的。”

    李青林黯然失神,从袖中拿出一包药来,递给丫头:“这副药可滋补,也可缓解风寒,若她因受了凉身体不适,可煎给她喝。”

    丫头恭恭敬敬地接接过那包药,正准备返身回去,却又听李青林问:“方才我见一位女子从里面出来,不知与阿楚了些什么。”

    “没什么,这几日她常来,也是给公子送药,公子先前是不见她的,方才却让她入门陪着喝了酒,两人了好一会儿话。”

    李青林蹙眉:“她们了什么?”

    “我没听见,”丫头摇头。

    李青林目光遥遥而望,眼底一片冰冷空茫,死一口即将干枯的老井。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终究看不透那扇门,那紧闭的窗,还是转身离开了。

    他离去的脚步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可转身的一霎,他松弛的肩膀陡然间绷紧。

    这一日,明长昱回来得早些。正午刚过,君瑶还躺在床上,他担忧她可能病了,得知是因为喝了酒后,才放下心来。

    缓了半日,君瑶的酒劲都过去了,听到房里有动静就醒了过来。她这两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能从他口中得知他做了什么。休息了几天,倒是把自己的骨头都休息软了,浑身有些不自在。

    君瑶闻见他身上有淡淡的烟火味儿,又发现他今日穿得格外深沉单调,便问:“你今日去了哪儿?”

    明长昱也闻见了自己身上的味道,转到屏风后换了件衣裳,出来时,穿得是宽松的长衫,这是他不外出时爱穿的衣裳,看来他今日不算出去了。

    他用水洗了手,顺道问:“你猜我去了哪儿?”

    君瑶如何能知道,只能从已有的线索中大致推测,迟疑地:“去见了崔泰?”

    明长昱点点头:“你得对,我就是去见了崔泰,不过,是与他暗中相见。”

    君瑶侧首:“为何要暗中相见?”

    明长昱道:“今日,是崔泰父亲父母的祭日,你可知道?”

    君瑶自然知道,崔家人掌控晋州许多田地,她当然要了解崔家的主要人物。崔泰的父亲,本是上一任崔家家主的嫡长子,却因外出公办时,不慎坠马受了重伤,抬回家抢救修养,又因诊治不当,伤中患病,重伤加患病,身体渐渐不支,就此病逝了。而崔泰的母亲,也在当日上吊殉情,留下尚未成年的崔泰。

    嫡长子去世,家主之位就给了次子崔阳泽,崔阳泽有两子,长子为崔奉,是公认的下一任继承人,次子人称崔三公子,因体弱不常与外人交道,但也是才貌双全,有智有谋的人,崔家族人,都一致认为,可将崔家的将来,放心地交到崔奉与崔三公子手中。崔阳泽也对两个儿子用心培养,崔奉入朝为官,稳定崔家在朝中的地位,次子学习理家业,这两年渐有成色,就放开手,就将一些权力放给了次子。

    至于崔泰呢?虽也是嫡子,但掌权的人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对他还存有防备,没能成长为与崔奉及崔三公子那般的人物。族中的人,也慢慢淡化他的存在,忽略他的地位,于是对崔泰而言,他在崔家的存在,似乎就尴尬了起来。若非有与父亲交好之人与族中老人相护,他恐怕只能如那些庶子一样,一直默默无闻,只能生活在阴影中。

    今日本是他父母的祭日,可族中人或忙碌或不在,没人提起他父母祭日一事,崔泰也不便在家中祭奠父母,只好去了城边一处庙宇,在那里供奉了长生牌位,以此缅怀祭奠自己的双亲。

    明长昱早就想单独与崔泰会面,但任何时候都不合适,唯有今日,才是最恰当的时候。

    君瑶了解明长昱,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有不可置疑的原因。她问道:“崔泰是个可用之人吗?”

    明长昱眯了眯眼:“他只是其中一个,偌大的晋州,牵连如此多的人,我不能只利用他一人。”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且放心。”

    君瑶笑了笑,肚子发出饥饿的声响,她陪着明长昱吃了饭,明长昱想起魏含英的事:“她今后,恐怕不会来了。”

    君瑶有些错愕,魏含英今天才来拉拢她,甚至抛出引诱的条件,她也顺势答应了,为何魏含英要半途放弃?

    明长昱见她茫然的模样,不由宠溺地笑了笑:“这也是我的推测,且看看吧。”

    君瑶有些怅然若失,她本以为可以从魏含英那里发现端倪或线索的。

    明长昱却是轻哼一声:“她放弃了也好,如此不知检点的女人,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君瑶给他夹了两块肥肉:“侯爷,食不言寝不语。”

    明长昱不以为意,陪着她用心吃完后,明昭才来向明长昱回禀情况。他带上来的,是一包家常糕点,用油纸包着,明长昱开后,明昭道:“已让人专门察验过了,有毒,这糕点上绯红色的点缀,实际是朱砂。”

    君瑶问:“这是哪里来的糕点?”

    明长昱道:“知县府上,许穗儿托人带出来的。”

    君瑶蹙眉,愣神之下有些狐疑。许穗儿为何会带什么有毒的糕点出来?难道……

    这晋州似一潭浑水,难道许穗儿,是他用于澄清这潭浑水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