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十里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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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沉,将官道两旁的野草镀上一层血色。



    李当归骑着白马走在最前,雪白的马鬃在晚风中如银浪翻涌。



    雀翎和青鸢各骑一匹黑马紧随其后,三人的影子在黄土官道上拖得很长。



    \"再往前五里就是十里亭。\"青鸢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就在那里歇脚。\"



    李当归刚要应答,忽然勒紧了缰绳。



    白马扬起前蹄,在尘土中踏出几个深深的蹄印。



    前方官道中央,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缓慢蠕动。



    那人衣衫褴褛,左腿以诡异的角度拖在身后,每爬一步就在黄土上留下一道汗渍与血污混合的痕迹。



    \"行行好吧老爷\"乞丐听到马蹄声,头也不抬就开始哀嚎,声音嘶哑得像磨砂纸,\"可怜可怜我这废人\"



    青鸢的黑马不安地喷着鼻息。



    她眯起眼睛,银针已在指间转动。



    那乞丐见无人应答,突然一个翻身,熟练地滚到李当归白马前。



    他脏污的指抓住马镫,动作快得不像残疾人:\"老爷一看就是贵人!赏口吃的吧,我给您磕头了!\"



    着便\"咚咚\"磕起响头,额角撞在硬土路上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他边磕边念着江湖乞丐惯用的词儿:



    \"北边打仗瘸了腿,老家房子被火烧,八十老母饿得吃树皮\"每一句就抹一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三天没吃一粒米,老爷施舍个铜板,我给您供长生牌位\"



    青鸢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乞丐的哭诉太过熟练,每个停顿、每次抽泣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



    更可疑的是,他虽然在哭嚎,眼睛却时不时偷瞄三人腰间的佩饰——尤其是雀翎挂在马鞍上的骨笛。



    \"走。\"青鸢冷声道,银针在夕阳下闪过一道寒光,\"这种老油子,亭子后面能找出十几个。\"



    乞丐闻言,突然扑上前抱住白马的腿:\"别啊贵人!我真是走投无路了\"他一把扯开破烂的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您看这伤!要不是命大\"



    青鸢的银针在指尖转了个寒光凛冽的圈,她压低声音道:\"别理他,继续赶路。\"



    李当归点点头,轻扯白马缰绳准备绕行。



    就在马蹄即将踏出时,那乞丐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



    \"老天爷啊!\"他捶打着黄土路面,扬起一片尘烟,\"仗打完了还是活不成啊!那些当兵的吃香喝辣,我们这些残废就只能等死\"



    这哭喊像一把钝刀,生生劈开李当归的记忆。



    他眼前浮现出俱卢族营地那些瘦骨嶙峋的老人,孩子们凹陷的眼窝,还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妇人们。



    白马的缰绳在他中渐渐松了。



    青鸢的黑马踏前两步,银针已经对准乞丐的咽喉要穴:\"当归!这些江湖乞丐最会演戏。你看他方才爬行的身,哪像个残废?\"



    \"可如果他不是装的呢?\"李当归的声音很轻,却让青鸢的银针微微一颤。



    青鸢转向雀翎,目光中带着求助。



    灰发雨女却只是平静地抚摸着骨笛:\"我只听阿尔盖布的。\"她得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李当归熟悉的信任。



    乞丐的哭声更凄厉了,他撕开衣襟露出更多伤疤:\"我这条贱命不值钱,可家里还有\"



    \"够了。\"李当归突然翻身下马。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盖在乞丐身上。\"不论他是不是装的,走到今天这步,我们都有责任。\"



    他从鞍袋里取出干粮袋,又摸出几枚铜钱。



    青鸢的黑马焦躁地踏着蹄子,溅起一片尘土。



    \"当兵的口口声声保家卫国,\"李当归蹲下身,将食物和铜钱放在乞丐面前,\"可若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世上怎会有靠装可怜求生的人?\"



    乞丐愣住了,脏悬在半空。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李当归读不懂的情绪——像是羞愧,又像是某种更复杂的悸动。



    青鸢的银针缓缓垂下。



    她望着李当归的背影,忽然想起百草堂后院那株新栽的槐树苗——这个曾经莽撞的少年,何时已经长得这般挺拔?



    雀翎不知何时也下了马。



    她灰白的长发在晚风中飘扬,右始终按在骨笛上,警惕地盯着乞丐的每一个动作。



    夕阳的余晖将官道染成橘红色,三人的影子在黄土路上拖得很长。



    李当归的白马打了个响鼻,低头嗅了嗅那乞丐脏污的衣角。



    乞丐接过干粮和铜钱后,却没有立即狼吞虎咽,而是心翼翼地将它们裹进衣襟最里层,还用脏兮兮的布条仔细扎好。



    \"你不是三天没吃一粒米吗?\"李当归俯身问道,\"怎么不吃?\"



    乞丐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回老爷的话,家里还有八十老母\"他声音突然哽咽,\"这些得留着给她\"



    青鸢的银针在指间微微一顿。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乞丐的腕——那上面有道新鲜的勒痕,明显是绳索捆绑留下的。



    可对方眼中那份真切的哀伤,又让她想起百草堂那些为亲人试药的贫苦百姓。



    \"咱们去十里亭用饭。\"李当归突然,\"你也一起。\"



    青鸢眉头紧锁,银针在袖中轻颤。



    她刚要开口,却见那乞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指死死攥住衣襟:\"使不得啊老爷!我这种贱民\"



    \"无妨。\"李当归已经牵起白马,\"一顿饭而已。\"



    乞丐的眼神闪烁不定,在李当归和十里亭之间来回游移。



    



    他护着衣襟的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进行某种激烈的内心挣扎。



    雀翎的骨笛无声地滑入掌心。



    她敏锐地注意到,每当远处十里亭的灯火闪烁时,乞丐的瞳孔就会不自然地收缩。



    \"走吧。\"青鸢最终叹了口气,银针收回袖中。



    她的黑马不耐烦地踏着蹄子,溅起一片尘土。



    乞丐佝偻着跟上,左腿的残疾此刻显得格外真实。



    他每走几步就要扶一下路边的树干,喘息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



    可当李当归回头时,却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那绝不是饥饿之人该有的眼神。



    十里亭的轮廓在前方若隐若现。



    暮色渐沉,路边的一个茶摊上悬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摊主是个独眼老汉,正用铁勺搅动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羊肉汤。



    李当归三人选了张靠边的木桌,乞丐局促地坐在下首,脏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吃吧。\"李当归将一碗浮着油花的肉汤推到他面前。



    乞丐的喉结剧烈滚动,突然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肉块塞得腮帮鼓起,油汤顺着胡须滴落,他却连擦都顾不上,活像只饿极的野兽。



    \"慢些\"李当归轻声道,灰白眸子映着灯笼的光。



    乞丐突然抬头,油亮的嘴唇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多谢贵人!我娘要是知道\"他声音戛然而止,低头猛扒米饭,仿佛刚才的哽咽从未存在。



    青鸢的银针在桌下闪着寒光。



    她盯着乞丐吞咽时脖颈的蠕动——那节奏太过规律,根本不像是饿极之人该有的进食方式。



    \"你的腿\"李当归斟了杯粗茶推过去,\"怎么伤的?\"



    乞丐的筷子停在半空。



    灯笼的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扭曲如鬼魅。\"打仗呗\"他突然嗤笑一声,\"保家卫国的老爷们放箭时,可不管前面是敌军还是老百姓。\"



    茶汤在粗瓷杯里晃出涟漪。



    李当归想起紫金关外那些流民,胸口突然发闷。



    “那你又是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现在又住在哪里?”



    李当归再一次问道。



    雀翎的骨笛无意间碰到桌沿,发出清响。



    \"破庙,桥洞,哪儿不能躺?\"乞丐啃着骨头,含糊不清地,\"众生皆苦啊你们当我是乞丐,可我看你们\"他油亮的眼睛突然直视李当归,\"比我惨多了。\"



    青鸢的银针\"叮\"地扎进桌板。



    乞丐却恍若未觉,继续啃着骨头:\"我至少知道明天要讨饭,要给我娘攒药钱\"他吐出一块碎骨,\"你呢?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儿吗?\"



    夜风突然掀起茶摊的布幡。



    李当归的茶杯\"咔\"地裂了道缝——他竟没察觉自己何时握紧了拳头。



    \"胡言乱语!\"青鸢拍案而起。



    摊主独眼里的阴鸷一闪而过,铁勺在锅沿刮出刺耳的声响。



    乞丐却突然笑了。



    他沾满油渍的从怀中摸出个东西——正是李当归给他的铜钱。



    \"这个还你。\"铜钱\"当啷\"落在桌上,转了几圈才停住。



    三人愕然间,乞丐已经起身,迈着大步离开了茶摊。



    茶汤的热气还在粗瓷碗上袅袅升起,乞丐坐过的木凳却已经空了。



    雀翎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脸色骤变——兽皮不见了!



    \"不好!兽皮被偷了!怎么可能\"她猛地站起,灰白长发扫过桌面。



    骨笛在掌心发出尖锐的蜂鸣,笛身上那些血色纹路此刻全部变成了警示的深黑色。



    青鸢的银针\"唰\"地钉在门槛上——那里留着半个潮湿的脚印,形状古怪地扭曲着,像是故意用某种特殊步法留下的痕迹。



    \"不到三息时间。\"李当归盯着桌上还在打转的铜钱,声音发紧,\"我们三个人盯着,他竟能\"



    驿亭外的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三人冲出门时,只见乞丐的身影在百步外的田埂上一闪而过。



    月光照在他原本佝偻的背上——此刻那身影挺拔如松,左腿哪有半分残疾?



    更骇人的是,他每次踏步,足尖竟似不沾尘土,宛如凌空虚度。



    \"追!\"青鸢的黑马如离弦之箭射出。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毛骨悚然:乞丐明明在缓步而行,三人纵马狂奔却始终追不上。



    他的破衣在夜风中翻飞,偶尔回头的瞬间,浑浊的眼睛里竟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站住!\"雀翎的厉喝划破夜空。



    她一拍黑马,再次加速冲了出去。



    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骨笛已横在唇边。



    乞丐突然转向一条羊肠道。



    那条路窄得根本不容马匹通过,两侧荆棘丛生。



    可他的身影在荆棘中穿行,枝叶竟自动分开让路,转眼就消失在黑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