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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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虎城主将玉罗城主送至辕门外,转身回来时暮色已深。



    演武场此刻只剩花生大士和刚赶来的朱厨子,三人的影子在灯笼下拖得老长。



    \"今日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城主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南海来那几个人倒是很能干,尤其是那个个子\"



    花生大士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接话:\"可不是?跑前跑后跟个陀螺似的。\"



    城主从朱厨子里接过热毛巾擦了把脸,\"明日一定要多备些赏钱给他们。\"



    花生大士点头,“那是自然。”



    “接下来,”夜风掠过空荡的场地,城主一边转头一边道:\"那位该安顿了——\"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眯起眼睛望向裁判台,原本坐着人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把椅子歪倒在月光里。



    \"人呢?\"



    花生大士的胖脸顿时僵住:\"我送宁家父女时明明还\"



    他急忙转向朱厨子,\"老朱瞧见没有?\"



    系着油腻围裙的汉子连连摆:\"俺光顾着收拾灶台,哪注意这个\"



    三人面面相觑。



    晚风吹得灯笼剧烈摇晃,映出三人茫然的影子。



    白虎城的巷中。



    李当归一行人踩着青石板缓步前行。



    由于峨眉那一袭白衣和随风飘扬的长发格外醒目,李当归只好带她们走僻静一些的地方。



    红绡忽然停下脚步,轻声对李当归道,\"不如你先送朱砂回去,我带这位姑娘直接去玲珑坊。你稍后再来寻我们便是。\"



    李当归点点头:\"也好,大姐她们怕是等急了。\"



    峨眉安静地站在一旁,对这样的安排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空水壶。



    待红绡领着峨眉离去,李当归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眉头微皱。



    这位峨眉姑娘可以是他见过最古怪的帝子。



    虽然白泽他们也一个比一个怪。



    可这位却总是一副无神的模样,仿佛随时都会走丢似的。



    \"帝子行事,不是我等凡人能揣测的。\"他低声自语,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百草堂方向走去。



    夜色渐浓。



    百草堂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李当归已经吃过晚饭,此时肩上正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塞满了李灵芝准备的药材——有安神的茯苓,养胃的山楂,甚至还有一罐珍贵的雪蜜。



    \"大姐也真是,\"静姝蹦跳着走在前面,里甩着个药囊,\"红绡姐姐那里什么没有?偏要我们带这么多。\"



    雀翎默默接过李当归中的包袱,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背:\"灵芝姐的心意。\"



    过了很久。



    三人穿过城南最后一条巷,玲珑坊的灯火已隐约可见。



    那是一座精巧的二层楼,檐角挂着青铜风铃,在夜风中叮当作响。



    坊内。



    峨眉正端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映出她苍白的面庞,红绡站在身后,中的犀角梳正缓缓穿过那如瀑的长发。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姑娘这头发,留了有十年吧?\"红绡轻轻挽起一缕湿发,指尖轻抚,发丝间积年的灰尘便簌簌落下,\"我替你束起来可好?免得总是拖在地上。\"



    峨眉望着镜中模糊的影子,突然伸碰了碰红绡腕间的玉镯。



    叮铃一声,镯子撞上梳子,她露出笑容:\"好\"



    门外传来脚步声,静姝银铃般的嗓音由远及近:\"红绡姐!我们带了好多——\"



    推门声戛然而止,三人愣在门口。



    铜镜前,峨眉雪白的中衣映着烛火,长发如银河倾泻在红绡臂弯里,竟显出几分他们从未见过的清丽。



    红绡见三人进门,眉眼间浮起温婉笑意:\"来得正好。\"她朝李当归轻轻颔首,\"当归,先把东西放那边桌上吧。静姝、雀翎,你们过来一下。\"



    李当归应了一声,将鼓鼓囊囊的包袱心搁在角落的梨木案几上。



    眼角余光瞥见铜镜前的身影,他连忙别过脸去,规规矩矩地坐到窗边的藤椅上,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



    静姝已经蹦到梳妆台前,接过红绡怀里的长发时轻呼一声:\"好香!\"



    只见峨眉的长发已经被洗的干干净净,发丝间萦绕着淡淡的兰芷清气,还混着些药草的甘苦。



    红绡娴熟地分出一缕青丝,木梳蘸了桂花油轻轻梳理:\"雀翎姑娘,劳你按住这里。\"她指点着将发带绕过峨眉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烛火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恍惚间竟像一幅工笔美人图。



    不知过了多久。



    李当归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出神,竹叶沙沙的声响混着屋内女子们轻柔的话声,竟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他才恍然回神——那边似乎终于忙完了。



    里屋内。



    铜镜前,峨眉依旧是苍白的面容,朦胧的眼神。



    可那总是散乱如瀑的长发此刻却被挽成了一个松散的低髻。



    素白的发带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几缕碎发垂在她纤细的颈边,发间那支珍珠簪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像是夜露缀在蛛上。



    \"这样便不会绊着了。\"红绡退后一步,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桂花香。



    她语气轻柔,仿佛方才只是给邻家妹梳了个寻常的发式。



    峨眉抬起,心翼翼地碰了碰脑后的发髻。



    这个动作让她腕间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腕。



    忽然,她唇角微微扬起——那是个极浅的笑,像是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真好看!\"静姝笑道,银铃般的声音惊醒了怔愣的众人。



    她凑近峨眉,伸调整了一下那几朵的茉莉花,\"比之前利落多啦!\"



    峨眉缓缓站起身,那条精心编织的发辫垂落下来,末端正好悬在脚跟上方,再不会拖曳在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素白的衣摆,又抬头环顾四周,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铜镜中的自己身上。



    当李当归再次见到峨眉时,不由屏住了呼吸——松散的低髻衬得她苍白的脸庞多了几分生气,素白发带垂落的弧度恰到好处。



    李当归觉得,此刻的峨眉终于有了几分帝子该有的气度。



    \"红绡姐的艺不错吧?\"静姝拉着峨眉往茶桌走去,雀翎细心地为她拉开藤椅。



    李当归揉了揉发僵的后颈,总算能将视线从窗外的竹影收回。



    可就在他抬头的一瞬,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像猛地撞入眼帘——



    画中红衣女子执剑而立,衣袂翻卷如燃烧的火焰。



    那眉眼,那唇角的弧度



    李当归从未见过这幅画,也没见过画中人。



    但他知道画里的人是谁。



    \"当归哥哥?\"静姝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怎么\"



    李当归的指尖无意识攥紧了桌沿,喉结滚动几下才发出声音:\"红绡姑娘,墙上那幅画是\"



    红绡顺着他的目光回首,忽然莞尔一笑:\"那是我专程请画师为救命恩人绘的。\"



    “救命恩人?”



    李当归一愣。



    红绡起身取下画轴。



    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英气的眉峰,烛火在画轴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的目光渐渐飘远,声音也染上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十五年前,紫金关外三百里的落霞村\"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的秋风格外凛冽,卷着枯叶扫过龟裂的田地。



    战火刚熄的北方满目疮痍,颗粒无收的村民们拖家带口,像一群灰扑扑的蚂蚁沿着官道向南蠕动。



    年幼的红绡裹着破旧的麻布衣衫,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她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日没见到父母了。



    \"丫头,喝口水吧。\"有个驼背老人递来半碗浑浊的井水,碗沿还沾着泥渍。



    红绡刚要接过,旁边突然冲来个满脸菜色的汉子,一把抢过陶碗仰头灌下,水珠顺着胡须滴在干裂的衣襟上。



    老人叹了口气,枯枝般的摸了摸红绡的发顶。



    可还没等他什么,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又有人倒在路边再也起不来了。



    人群麻木地绕开那具蜷缩的尸体,像绕过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红绡蹲在道旁挖蒲公英根时,看见土坑里露出半张青紫的脸。



    她吓得跌坐在地,却听见肚子发出更响亮的哀鸣。



    暮色四合时,她混在某户人家的板车后头,偷偷舔他们装粮的麻袋缝隙里漏出的麸皮。



    直到某个霜浓的清晨,她再也走不动了。



    脚底的血泡结了冰碴,像踩在刀尖上。



    靠在枯树下的红绡望着渐行渐远的逃难队伍,忽然觉得那些背影很像秋风里散去的乌鸦。



    红绡不知在枯树下昏睡了多久。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天空,以及不断向后移动的龟裂土路。



    身下传来干草摩擦的沙沙声——她竟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有人正拖着草席前行。



    \"你还没死?\"



    头顶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



    红绡浑身一颤,本能地想要翻身逃跑,可冻僵的四肢却像灌了铅般沉重。



    草席突然停了。



    一张沾着煤灰的脸凑到她面前,少年约莫十四五岁,乱蓬蓬的头发里还夹着枯草。



    见红绡惊恐地往后缩,他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别怕,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红绡死死攥着衣角,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不出声。



    少年也不恼:\"我叫阿树。\"



    他指了指远处,\"我带你跟上他们。\"



    阿树突然伸揉了揉她枯黄的发顶,掌心温暖得不可思议,\"以后你就是我妹妹。\"



    他转身拉起草席的绳子,麻绳在他瘦削的肩头勒出深红的印子,\"我保护你。\"



    暮色中,草席在土路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红绡蜷缩在干草堆里,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他的衣摆,那件打满补丁的衣衫在风里鼓荡,像一面破旧的旗帜。



    夜色如墨,秋风呜咽。



    阿树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停在路旁的老槐树下。



    他瘫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破旧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浸透。



    红绡蜷缩在草席上,目光却忍不住瞟向少年鼓胀的衣襟——那里分明藏着什么,随着他的喘息微微起伏。



    \"是妹妹留给我的\"阿树喘着气拍了拍胸口,脏兮兮的脸上露出歉意的笑,\"但这个你不能吃。\"



    红绡的胃里像有把火在烧。



    她盯着少年衣襟的弧度,仿佛能透过粗布看见里面发硬的几块菜根。



    枯瘦的指无意识地抠着草席,在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你也是被爹娘扔下的吧?\"阿树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他折了根草茎叼在嘴里,\"毕竟你是个丫头\"



    红绡怔住了。



    她不知道少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好我是个子,要不然”少年忽然凑近,带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过没关系!\"



    他眼睛亮得出奇,\"我妹妹死了,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他舞足蹈地比划着,\"等找到爹娘,他们肯定喜欢你!\"



    红绡望着少年咧开的嘴角,那里沾着草屑和血痂。



    此刻她耳中只回荡着少年雀跃的声音——



    至少今夜,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夜风呜咽着掠过荒野,卷起枯草碎叶扑打在两个孩子身上。



    阿树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蜷缩成一团的红绡。



    \"冷吗?\"他声音有些发抖。



    红绡点点头,枯黄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阿树犹豫片刻,突然躺下来,臂心翼翼地环住她单薄的肩膀:\"这样会暖和些。\"



    体温透过粗布衣衫传来,红绡冻僵的身体终于找回些许知觉。



    饥饿与疲惫交织,她很快坠入昏沉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声将她从混沌中拽出。



    有冰凉的指正扯开她的衣带,粗粝的触感磨得皮肤生疼。



    红绡艰难地撑开眼皮——



    月光下,阿树枯枝般的正拽着她的外衣。



    粗布衣衫已经滑落至肘间,露出她瘦骨嶙峋的肩膀。



    \"怎么醒了?\"阿树的声音出奇平静。



    他利落地拿起一旁自己的夹袄裹住红绡,\"穿我的。\"



    带着体温的衣物沉甸甸压在身上,带着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味道。



    天光微亮时,红绡被冰凉的雨水激醒。



    她茫然地睁开眼,身下粗粝的草席不知何时变成了潮湿的泥地。



    雨水顺着她枯黄的发丝流进衣领,单薄的里衣早已湿透,紧贴着嶙峋的肋骨。



    昨夜那件带着体温的夹袄,此刻竟像晨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树?\"



    嘶哑的呼唤被雨声吞没。



    红绡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四周只有被雨水冲刷的土路,和几株在风中瑟缩的枯草。



    远处倒是有个模糊的轮廓——她踉跄着爬过去,却发现不过是半截埋在泥里的朽木。



    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角,泛起铁锈般的腥味。



    红绡蜷缩在路边,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



    那个有着虎牙的少年,那件带着异味的夹袄,甚至草席拖行的沙沙声,都像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原来只是做梦\"



    雨越下越大。



    她慢慢闭上眼睛,感觉体温正随着雨水一点点流失。



    这样也好,至少不用再饿着肚子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