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眼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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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记曰: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日色渐收,西安的大雁塔在夕阳的碎影之下透出它的沧桑。



    有市民突然看到塔尖上忽然冒出来一点的金光。



    人们感到怪异。



    人总是对神秘的事情尤其好奇,不到片刻就在塔底聚集了起来。



    93年,金色的黄昏。



    第一个兵马俑的陶头被一个叫水根的陕西农民挖出来。



    946年,考古学家许楷坐着破烂的工车,工车上秘密拉着几个工作人员奔往甘肃,前去寻找传中秦长城遗迹下的河图洛书。



    那天下午,与许楷共事的日本籍同伴用一把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许教授,对不住了。”



    伴随着几声枪响,许多人的血溅上了秦长城的黄土。



    许楷倒下的一瞬间,用身体护住了河图。



    开枪的人俯下身,从他里扳开玉板。



    许楷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了他,血水充盈了口腔,“河图是我们的文物你不能带走”



    “呵呵,中国人,也配吗?”



    上村面无表情地再扣动了扳,一朵巨大的红花炸开,汩汩的鲜血顷刻之间淹没了许楷的视线,灌满了他的喉腔。



    许楷再不出任何话,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河图洛书离他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再无法把它留在中国,留在这片大地。



    他的眼眶渗出泪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长城。



    古老的长城啊,他多么希望它能伸出双抓住特务,多么希望它能帮帮他。



    他本不相信传,但他愿意相信古老的文明。



    许楷在失去气息的最后一刻,立下誓言:愿以身筑黄土,祈求一个希望。



    他的身体留了下来,慢慢与黄沙融为一体。



    那天的黄昏也是同样散发着金光。



    2022年,月25日,下午5:30



    秦始皇陵兵马俑



    舒缓的闭馆音乐缓缓响起。



    “尊敬的各位旅客朋友,请携带好随身物品,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大厅广播循环播放着同一句话。



    许栀穿过人群,慌慌张张地举着工作牌,回到安检处。



    同事见了提醒她,工作人员马上拉闸关灯了。



    她连忙应声,抱歉地点头,自己落下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东西。



    那是张地方性的旧报纸。



    黑白照片的标头赫然写着:



    考古学家疑发现甘肃秦长城遗迹。



    照片上的六人人皆着工装。四人呈蹲姿势,两人并立。



    站立的两人皆戴着眼镜。右边那位学者下衣口袋里卷着一叠资料。他的胸前别了只钢笔,抱着臂,由左边的同伴搂着肩,他们的脸上都是欣慰的微笑。



    是他!许栀的祖父。



    是她的父亲瞑目前絮语不止的——他的父亲许楷。



    博学朴实的学者绝不会在大战前抛家弃子去美国。



    原来他是去考察遗迹,然后消失了。



    她终于在浩如烟海的民国档案找到了她的祖父!



    她不能抑制激动,都颤抖起来。



    为什么祖父会消失几十年?



    为什么祖父的名字从来没有在任何考古学报中出现?



    那份报纸上提到的那段秦长城遗迹在学界无人考察,也无人提起。那截城墙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她的身体突然激起一个相当可怕的念头。



    祖父在当时是否遭遇不测,罪犯为毁尸灭迹连同遗迹也一并毁去。



    许栀打了个寒颤,她死死攥着里的报纸。



    她看到前方的路一片漆黑。



    不过还好,走廊尽头新开的露天科室还挂了盏灯。



    许栀觉得今日她走这路格外地漫长,微微亮,却是一马平川,不见任何高楼大厦。



    “我是走到新开发的遗迹里了?”她刚走出一步,低头一看,顿时惊呆了,她的衣服竟然完全变了!自己也变得矮,上捏了一把黄土的泥。



    “曲裾?我怎么穿着这个?”



    等她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一个诡异的事。



    后面居然有一大堆穿着战国时期牛皮藤甲的士兵。



    “公主,王上您该回宫了。”



    随着业务能力极强的判断,她怀疑自己是否是糊涂了,做白日梦了



    学考古的人,有哪个不想与自己的研究对象穿越时空面对面交流?



    许栀还没有从寻找到祖父踪迹的余温中清醒。



    环顾四周,山野青葱,高车大马,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好在她极快地适宜她的这个身体,又在往马车走的路上,适宜了她变了这个事实。



    一个约摸六岁的女孩身上寄身了一个二十七岁的现代灵魂。



    等她上车,看到端坐在中间的那个着黑袍的男人与他的臣僚。



    当男子抬眼看向她的那刻,是一种要刺破灵魂的透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



    她不敢动。



    从他的服饰判断来看或许是先秦时期。



    她不能确定他是哪一位王,从那水纹虎旗来看,约摸是秦。



    “荷华,又跑去贪玩了?”他随意一问,声音堪比陨石的吸引力。



    她的后颈发凉,支支吾吾不出来几个字。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她,他和他的臣僚都有一双绝美的眼睛。只听得臣僚谦卑有礼地拜道:“荷华公主,王上,那臣斯便先告退了。”



    



    “客卿慢走。”他微微立起来目送那个自称微臣的人。



    臣子的身形单薄让他的官服都套不实。



    她大气不出地立在那里,呆呆点了下头。



    李,斯?



    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那他是?



    许栀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几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了。



    李斯唤我公主,那我是,他的女儿?



    嬴政的女儿么?



    许栀几乎是要哭笑不得了。



    她崇拜嬴政,古往今来几百个帝王,她只把他看作是千古一帝。她自读书起,她对他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现在,她看着他,他们不再拥有时空的隔阂,她不再透过文物的橱窗去感悟他的一生,而是就这样真真切切地面对面了。



    她甚至可以触碰他。



    真实地触碰。



    他是她的祖先,她如今可以对他话,她忘记了害怕,反倒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



    可她明白啊,他并没有留下后人。秦二世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屠杀了个干净,如果不早早离开,她的下场会惨不忍睹。



    嬴政搁下上的竹简,轻轻问,“怎么了?”忽然他竟笑了起来,“不会怪寡人这么早让你回宫了吧?”



    “您,您”许栀吐出来的声音和腔调,让她自己都听不懂。



    嬴政没理解过来。



    关于秦始皇帝在史书上所有能寻到轨迹的一切,她都熟悉。



    妃嫔,子女,臣僚,刺客



    可她从未见过他。



    她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模糊不清的画像与眼前这个人无法重叠。



    她就跑了过去,跨越几千年的几步路。



    她忽略了她此时六岁孩童的身高,嬴政就算坐着也比她高了太多。



    嬴政很自然地抱住了她。



    她迟疑地回应,她明白眼前自己这样的触碰,若将他拟作文物,她可是“犯罪”。



    温热从真实的躯体传来,许栀捏紧了他的衣袖,静默着,像后人虔诚崇拜。



    静默着,她想了很多,关于他空前绝后和关于他悲凉交杂,还有属于她的刻骨铭心的激动。



    嬴政没料到她的举动,摸摸她的头顶,许栀被他轻易地抱了起来。



    她睁大眼睛,细细注视他的面容。



    许栀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年龄落差,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身份,却是这样的灵魂看见年仅二十九岁的嬴政。



    嬴政单抱着她将要站起来,她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嬴政偏过头来,慈爱的目光令许栀心上一震。



    她看到自己稚嫩的双,她定神,紧张而生怯。



    但她的口中意外地自然流出雅言和秦国的方言。



    她喊了两声:“父王。”



    嬴政笑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瞳孔,慈爱与坚毅难掩疏离。



    这一刻,她感觉到认祖归宗般的使命认同。



    嬴政当她是不想回去,温言道:“寡人就是太惯着你了,回宫要听话。”



    “好。”她答得很快。



    六岁的荷华公主没有跟她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存在两个意识寄身。



    她想不管她在不在,她会和她一起为她的父亲——在他终生不近六国之人时,在他被天下人刺杀之时,为他带来她所能及的温良的爱。



    她笑了起来,闪着一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瞳。



    回到宫中,她刹那之间明白了许多。



    原来她的母亲就是那位从楚国来的公主,她有着绝世的美貌和令人心醉的歌喉,她爱唱山有扶苏,所以她立刻明白她还有一位兄长,名唤扶苏。



    公子扶苏。



    当许栀看见母亲看见她的眼神时,她就打心底明白了,她憎恶他们。



    一个猜也不用猜的故事。



    她是楚国派到秦国的囚徒。



    母亲会在夜晚怅然若失望着月亮,如瀑青丝下是她啜泣的面容。



    人人都,郑妃在来秦之前就有心上人,她不爱嬴政。



    与此同时,秦国正日日图谋如何灭掉她的母国。



    她恨不能杀了嬴政,却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样用仇恨孕育而生的两个孩子,她怎么能不恨。



    嬴政呢,从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童年和悲惨的家庭关系令他似乎再不相信任何人。



    孤僻与霸道让他们的关系就像拉锯子的人和木头对峙。他想得到她,占有她,却从来不肯主动看看她的心。



    荷华的兄长极为优秀和睿智,他似乎是想弥合这样的关系,在同样高压而无爱的情况下,扶苏走了条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救赎之路。



    许栀用置身事外的理智看清了这一点,忍不住哀恸,她知道自己无法遏止他们命运末期的颓势。



    她的出生并没有缓解这样的矛盾,反倒加深了母亲对他们的厌恶。



    或许正是这样的折磨,嬴荷华逃避起来,而她的灵魂遁入了她的身体。



    现在一切都是当时。



    王朝辉煌的前夕,她可鄙地运用了她的专业知识。



    她坚定不移地选择看见了古代的仁人志士一个又一个,如同史笔般正确的决定。



    如风如磨的男子。



    绝代风华的谋士。



    在咸阳宫中奔跑,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决定要找一个人,冷静理智在孩子身上十分突兀。



    苦寻多日,没有音讯。



    赵高在哪里?



    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公,公主,听您在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