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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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王爷!”

    长长的布条自城墙上悬挂而下, 上面只有血迹斑斑的四个大字——“我、儿、惨、死”。

    那是一个母亲的泣血控诉。

    淳朴热烈的老百姓们, 抓着手里的血书, 好像被烫着了一般,胸中愤愤不平彻底烧成了不共戴天。

    ——“诸位。”

    一道声音忽然越众而出,清亮平淡,却稳稳地传到所有人耳边。

    有人认出他来,立刻呼啦一下给他让出条通道来, “殿下!”

    “世子殿下!”

    傅千引面沉如水, 朝周围让开的众人点点头, 脊背挺直如松,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了人群最前, 迎着沉默的宫门。

    “……我父亲在江北鞠躬尽瘁, 事必躬亲, 先后解决了几万百姓的吃住,江北再无流民, ”傅千引一字一句道, “在场诸位, 又自江北一路护送至此的,我替我父亲谢谢大家。”

    完他站直身子, 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经他一提,人们更是念及宁亲王的好,想起他这些年为老百姓做的事,眼前却被关进大牢里和老鼠作伴,纷纷气得眼眶通红。

    傅千引行过礼, 抬起头,眼神如刀,对着禁军缓缓质问道:“我斗胆问一句,宁王因何入狱?因为他没能带回江南女子,供皇帝陛下赏玩吗?”

    禁军统领捏着手里的刀,掌心渗出越来越多的汗水,滑得近乎抓不住。

    “可百姓呢?天灾之时,江北大片饥馑,易子相食,江北谁家姑娘堪采?”傅千引傲立如松,眼中满是伤痛,字字句句铿锵如钟,“宁王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呢?

    为苍生奔走的人一朝沉入诏狱,踏踏实实种地过活的农被课税压得喘不过气,十年寒窗苦读抵不过他人祖上荫庇,含辛茹苦养大的闺女在深宫里蹉跎至死。

    都是苦于命运的人……有什么错呢?

    他们都没错,那谁错了?

    是高高在上的那个人错了!

    傅千引的话点燃了他们心中压抑得近乎隐匿的不满,连着方才的愤怒一起,彻底烧出了反抗的滔天火焰。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别跟他们废话,冲进去!”

    “冲进去!”

    “跟狗皇帝拼了!”

    一时人人响应,高振手臂,迎着禁军们一排锃亮的尖刀,畏缩又勇敢地迈开了脚步……一如历史轨迹中,每一次的揭竿而起。

    禁军迫于千百人的气势,竟被逼得向后退去。

    “吵什么!往后退!”

    “再往前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傅千引岿然立在人群中,像是一根精神支柱,无声地给人以勇气。

    在人群最后,万玉深身着一袭玄色战袍,面如冷玉。他看着渐渐亢奋的人群,了个手势。身后隐藏在人群中的万兵立刻会意,左右分出两支,隐蔽地混入人流之中,渐渐挤到了最前端,和禁军相对。

    两方的互相试探终究有个头,相隔的距离一点点缩短,终于有人一脚踩过了危险的边界,以血肉之躯迎上了皇权冰冷的刀尖。

    有人流血,有人惊呼,有人愤怒地挥起拳头。

    ……暴动开始了。

    万玉深眸色转深,抽出腰间的剑,低声道:“我们上——”

    —

    万贵妃跟在林青身后,跑得气喘吁吁鬓发纷乱,再无半分仪态。一开始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纷纷折返,看起来是宫门外出了什么事。

    林青轻车熟路地带着万贵妃在宫城中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栋宫殿之外。

    万贵妃在宫中生活了快七年,一抬头看一眼屋檐的尖儿就知道这是哪座宫殿,立刻认了出来:“你不救我出宫,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林青讨好地笑了笑:“娘娘稍安勿躁,这是将军的意思。”

    “他什么意思?”万贵妃眯起眼,不甚友善地上下量他,“我还他怎么会好心找人来救我,看来是别有用心啊!”

    林青换上一脸苦笑:“娘娘,这您就误会将军了。您知道方才追咱们的人为什么突然不追了吗?”

    万贵妃狐疑地问:“为什么?”

    “因为宫外现在闹翻了天了,他们没人手来追您,”林青着压低了声音,带着明显的诚恳,“娘娘,我长话短,现在将军和世子殿下在外边,禁军根本挡不住,过不了多时他们就能破了宫门,连带着外边那些老百姓,全都会一起涌进宫里。”

    万贵妃顿了顿。

    “但您知道将军他们进来要对上的是谁吗?”林青瞧着万贵妃的神色,知道她已经明白过来,“是太子——”

    他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什么,正东方忽然传来一阵巨响。

    脚下的地面跟着震颤,腾起一片浮土。

    万贵妃扫一眼便看出来,那是养心殿的方向,脸色顿时变了。

    林青收回视线,飞快道:“娘娘,现在养心殿不知道具体如何,但皇帝八成是……凶多吉少。那太子和老皇帝一样心狠手辣,绝非明君!您在宫中已没有退路了,但若您肯和将军姐弟联手,我们就有把握……”

    “我知道了,”万贵妃伸手整理好衣襟,然后一丝不苟地抚平了鬓发,这才抬头看他一眼,“你们想用这座殿里那位来牵制萧长衾,但谁的身份都不如我好浑水摸鱼,是吧?”

    完,万贵妃笑了笑,神色中竟然有一丝赞许:“他这脑子终于转过一次弯儿了,不错。”

    片刻后,坤宁宫正门,万贵妃踩着急匆匆的步子走来。殿前守着的皆是东宫侍卫,见状立刻阻拦:“娘娘,太子吩咐,谁也不能进——”

    “让开!”

    万贵妃步速不减,气势极强,好似千军万马都要为她开道,她广袖一挥,喝道:“现在皇后娘娘有生命危险,你们拦我,后果担得起吗!”

    侍卫面露难色,又慑于她那不容置喙的架势,不敢过分阻挡,最后真叫她生生闯进了坤宁宫中。

    万贵妃满面忧色,不顾惊呼,一路大步走到皇后床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饶是薛皇后这样淡定安然的人也惊了一下:“贵、贵妃你这是……”

    万贵妃一下扑到皇后身上,“娘娘,妹妹担心你啊!他们、他们您——”

    她宽大的袖口一下全扑在薛皇后脸上,林青给她的药粉兜头全被她吸了进去,登时四肢一抽,翻了白眼。

    万贵妃一呆,接着便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我还是晚了一步——传太医!快传太医!救救娘娘!”

    边上的太监宫女还从未见过贵妃娘娘这等失态的模样,听她叫得实在凄厉,顿时都慌了:“怎么了!”

    “怎么回事!”

    “快叫侍卫传太医,快!”

    侍卫没想到竟真被贵妃中,自己守着皇后能守出事来,一时也乱了手脚。

    整座坤宁宫兵荒马乱,人来人往之间,悄悄混进了一道穿着侍卫衣服的高大身影。

    与此同时的京城郊外,几条黑色人影仓皇从西山逃窜而下。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伤,身形略显不稳,但仍排列成半弧形,守着中间那人。

    中间人的动作明显比别人更迟滞些,背上扛着个巨大的口袋,犹在不停地挣扎,给他带来许多不便。

    被塞进口袋里的人口中被塞了东西,拼尽全力呼救,也只能听到几声呜咽。

    现在已是白天,日光大亮,他们不敢走大道,只好在无人的巷子里穿行。

    “妈的,”中间的人喘着粗气骂了一声,“真他娘的能折腾。”

    “为了抓她,折了咱们几十个弟兄!”

    中间那人恶狠狠地呸了一口:“不亏是大将军的女人,够劲儿。”

    “快走吧!殿下令我们尽快回宫,越早越好。”

    “走!”

    —

    建造于养心殿之下的地宫坍塌,连带着整座宫殿瞬间陷入深坑。

    数十年的奢靡荒淫,尽消散于满天沙石之中。

    与此同时,与养心殿正对的中轴线上,朱红宫门同样轰然倒塌。

    万玉深执剑在前,剑尖还在淌血。他面色冷凝,带着一身千锤百炼的杀气,昂首走在人群之前。

    在他身后,战士同普通百姓站在一起,数千只脚踏过那道高不可攀的门槛。

    禁军溃不成军,根本无力抵抗,宫中到处是逃窜的宫女太监。”

    可因为阵前是万玉深,是降服蛮族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所有人跟着那道挺拔而精悍的背影,竟没有一人自行在宫中作乱,全部跟着他向深宫走去。

    士兵搀扶着受伤的书生,年轻的姑娘撕掉裙摆,手里抓着一把抢来的刀,就连成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也是满脸肃穆,一言不发。

    那场景堪称壮观。

    万玉深从未带过这样散乱的“军队”,却也从未凝结出这样坚不可摧的队伍。

    萧长衾站在养心殿的废墟前,目光穿过重重宫门,已经能看见那气势汹汹走来的人们。

    明明相隔尚远,他却好像一眼望见了万玉深冷淡的双眼。

    依然光芒万丈,依然被天下人拥护。一如很多年前的少年时,他在东宫里一脸冰冷地被人簇拥着,而他作为东宫的主人,却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努力藏匿自己满身的肥肉。

    “你凭什么……”萧长衾喃喃自语。

    这时,从西边门飞快跑来一个东宫侍卫,跪下大喊一声:“殿下!”

    萧长衾眉心一跳,正要问话,东边屋檐忽然落下几个黑衣人,扛着一个麻布袋走过来,同样跪下:“殿下!”

    萧长衾眉心顿时舒展,转向黑衣侍卫:“人带来了?”

    侍卫低头:“带来了!”

    萧长衾走到那麻布袋旁边,弯腰温柔地摸了摸。袋里的人立刻奋力挣扎,想要躲开他的触碰。

    “雨啊,”萧长衾不甚在意,柔声道,“我要谢谢你,你知道吗?”

    谢谢你……让那个完美无缺的大将军,不再无欲无求。

    谢谢你成为他的软肋。

    谢谢你落到我手上。

    侍卫走上前,把人扛到一边藏好。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为首那人跨过最后一道宫门,手执一柄长剑,目如寒星,面似冷铁。

    萧长衾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处,等他近到可以看清彼此时,才笑了出来。

    “万大将军,”他问,“你这是要造反吗?”

    万玉深没话,慢慢抬起手中的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指向他的眉心。

    ——历经两世,弑君者和造反者终于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