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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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晴



    在她半认真半玩笑的目光注视之下,连淮坦然的点头答应道:“我虽非琴技高超之人,但也愿意斗胆一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知道崔莹是极端谨慎敏感之人,像这种“答应任意一件事”的承诺,她绝不可能轻易出口,一旦出口了,亦证明她有十足的把握她不会输。



    如此一来,连淮对这琴曲便不自觉的更感兴趣了。到底是何等难如上青天的曲谱,才能叫天下人全都弹不下去?



    但既然如此之难,她又为何能将这曲子弹完呢?



    “公子怎的如此谦虚?”崔莹笑道,“你都不是琴技高超之人,可叫旁的人如何自谦啊。”



    “姑娘谬赞了。”连淮一笑道,心中却也明白,既然如此多的人都弹不下来,他倒未必能一时之间就将曲子弹下来了。



    他于是从她中接过了曲谱,不紧不慢地翻看,越看越觉得惊艳,暗叹她灵气天成,才华横溢。



    都弹曲便能窥见人心,见曲有如见人一般。在编曲或是弹琴时,人往往将自己的偏好与情绪都带入了里面,便能彰显出此人心底的光景。



    而她所谱写的这曲欢快流畅,变化多端,峰回路转,巧夺天工,有如李太白那一篇梦游天姥吟留别所描绘的仙境一般,时而见到“天姥连天向天横”的恢宏大气,少年气血之景,时而又见到“迷花倚石忽已暝”的诡谲与巧趣,其中之变化如雨后出虹一般,玲珑多姿,叫人听了只有赞叹不已的份,却无法以那凡间口舌道出其中一二的滋味。



    只是这一段段的韵律虽看似跳脱错杂,实则却有一贯穿的主脉——与表面上的激昂相反,反倒是极平和温馨的,宛如冬日里升起的旭阳,叫人看到无尽的美好与期望。



    “这首曲子叫什么?”连淮翻看一阵,忍不住问道。



    “名叫有晴”崔莹垂眸答道。



    有晴



    这两个字一出来,便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当真是如此,这曲子里透出来的便是如此明媚的希望,仿佛在暴雨或是寒冬之中等待着晴天到来,杲杲出日,又仿佛在赞颂世间终有晴一般。



    连淮心里逐渐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感到几分欣喜。她能谱写出这曲子,明心中也怀有如此期盼,喜欢歌颂风和日丽,春和景明的有晴之日。



    如此甚好。她心中这般想也能够活得自在些,而不会心思淤结,沉闷不乐。



    与她相处这么些时日以来,连淮慢慢感觉出她仿佛带着沉重的心事,永远都卸不下一般。虽然她从未表现出来,若不是与她熟了,又将她放在心尖上,他也很难察觉。



    “公子看完了曲谱?”崔莹见他有一瞬间的出神,于是有些诧异地问道。



    她这首曲子并不短,若是认真的弹来,甚至可以弹上半个时辰。他又怎能在这短短的一时片刻便将曲目都看完了呢?



    “未曾。”果见连淮摇了摇头,然后缓步走至琴边道,“我先试着弹一弹罢。”



    “如此也好。”崔莹不由得笑了,暗想不愧是他的连公子,果真聪明无双,自非旁人所能比。



    这曲谱初用眼睛看时虽然也觉得刁钻的很,需要极高的技艺方能弹奏出来,但是光看是看不出其中真正的要害之处的。那些技巧虽然超绝,但置人于死地之处,却隐含于曲段之中,未曾彰显。



    连淮看了一阵这曲子,熟悉其中风格之后,想必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他索性就不接着看下去浪费时间了,而是先试着弹一弹。



    他跪坐于琴前,双缓缓置于琴上,纤长如玉的指微微挑动,左按右抚,从指尖里倾泻出清越的琴音。



    崔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指撩拨与琴弦之上勾挑之处,引起柔波荡漾,弦音袅袅,自带的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不出的清冷动人,一时之间也不由得看得沉醉。



    上一次他弹琴时,她躺在床榻之上与他之间隔了一层白纱,看的不甚真切,察觉到的是那朦胧中的气度翩翩,而此刻离得近了看他弹琴又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那双当真是漂亮的很无论是抚琴弄剑,书写作画,都如流风般飒沓,如白雪般浩洁,美得让人心甘情愿醉于其中,享尽这人间难得得以一见的优雅。



    峰回路转,柔肠百转,这曲子到处都是险要,一个不心便要弹错了,或是慢了半拍,来不及弹下一个音。



    然而连淮却能将这些音律驾驭得游刃有余,仿佛它们都是他指尖窜动着的内力一般,由他指尖微动就能轻而易举地来去变化。



    崔莹不由得暗赞了一声。这技法便是他们极乐殿中的琴师莫洇见了都要自愧不如。他拿着中的一把“绿蚁”名琴闯荡江湖,可是号称天下第一琴呢。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这音乐越走越高,越跳越快,其中所含之景或而开阔如同在天地之间,或而狭窄有如细长的山道。



    崔莹认真听他弹着,双眼微闭,便能想见那些场景,初时的新鲜有趣到此刻却在不经意间慢慢的化作感叹与惆怅了。



    曲谱虽是同一个,但弹奏之人不同,奏出的感觉也可以天差地别。



    



    而他竟然是如此懂她的何处是山,何处是水,他都能弹得清清楚楚,栩栩如生,与她所想的没有半分差错。



    然而,就在此刻,只听得乐曲之间陡然拉出了道道滑音,其变化如同剑谱中的天罗地。



    下一刻,“铮”的一声,那根震荡着的琴弦就此断开了。



    乐声骤然停歇。



    连淮看着那根断开的琴弦,不由得微微蹙眉。



    他并非对乐理一无所知之人,这首曲子弹到此时已是极限。



    以他看来,若完完本本的按照曲谱来弹,这根弦是必断不可的,即使他刚才在指上灌了内力企图护住琴弦,也依然只多拖了片刻,这弦最终还是断了。



    崔莹睁开眼睛,看到他低头沉思,不由得笑了。



    “哥哥当真厉害,竟然能弹到这里。”



    “若换作其他人来弹,只怕还未弹完上一页琴弦便已经断了。”



    听她如此,连淮心下便有了印证。但他依旧颇为不解,不知道能弹到最后的奇人到底有什么妙法处理这琴弦受力不匀,震荡激动而造成的裂断。



    这根本是无解的难题。



    “除了姑娘以外,还有人弹到这后面的吗?”他不由得问道。



    “有是有。”崔莹回想了一瞬道,“莫洇就弹到了后面一些,但是他依旧不能将这曲子完整的弹下来。”



    她话中没有尽的是,那莫洇能将曲子又往下弹,实则也是作了弊的。他将内力关于指之上,每一次拨弦都用力几无比,因此才能顺顺当当地将这琴又弹了许久。



    若是以正常的力度和指法来弹,他估计和连淮所弹到之处也相差无几。



    “这倒是奇了。”



    连淮情不自禁的感叹道。他心中对崔莹越发赞叹,暗想她到底是如何将这琴弹下来的。



    恐怕他再研究些时日才能有些头绪吧,这一时半会儿当真也想不出来。



    “怎么样,公子可是输了?”



    崔莹虽然早已料定他必输无疑,但是见他当真如此,神色之间还有些钦佩自己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高兴,带着点娇气高傲地道。



    “是在下输给姑娘了。”



    连淮无奈地叹了口气,眉眼间却不见挫败之感,反而是温柔高兴的,似乎再替她高兴一般。



    “姑娘冰雪聪明,玲珑心思,方能想出这样的曲谱。”



    他自从出江湖以来,还从未遇到如此难解之事。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下棋对弈,他向来都得心应,鲜少能遇见可以与他匹敌的敌,若是遇见了,他花费些心思思忖片刻,也总能克敌制胜。



    但是这一回,像这样连一点头绪也没有的难题,他此生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可算是输得心甘情愿了。



    崔莹听他夸奖,忍不住脸上微微发烫,心中惊喜,荡开一阵阵涟漪。



    “可不是吗?我这曲子可不轻易示人的,哥哥这回看到了,可该感谢我呢。”



    “要如何感谢姑娘啊?”连淮笑着道。他已然摸清了她的性格路数,不用她开口,便已替她把话讲了出来。



    崔莹要的话被他抢了先,语气不由得微微一顿,心中顿有一种不出的甜意。



    她想了一瞬,低头看了一眼那断掉了一根琴弦的木琴,垂眸道。



    “眼下这琴已然坏了,自然也不会再想公子了,公子所想的物件也不在了,那公子每日里可还上来吗?”



    文中的两句引用都引自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