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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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州
二人接连不断的赶路,途中又换了几次马,这才一路快马加鞭的在日落之前赶到了胡州。
得亏这儿距离岳阳和吴大王的山峰并不遥远,否则在天黑之前,他们必然是赶不到的。如果这么一拖,又是一天一夜,连淮的身子恐怕就更难挨了。
到了地方之后,崔莹先寻了一个客栈落脚,上楼坐定了之后,方对连淮道:“公子先去罢,那古神医所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过步行一盏茶的功夫,我就住在这客栈里好了,也免得耽误公子求医。”
连淮自然不会觉得她跟着他会耽误自己的时间。但他是个聪明通情之人,听她这样一,哪里还不明白她这是在委婉的拒绝与他同去寻古神医呢。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会勉强她,于是点头道:“姑娘坐了一路的马车或有些累了,先在此处歇息一会儿罢,若有什么缺的短的尽可以吩咐下来。”
连家规矩甚严,即使主人不在,下人们也是绝不敢偷懒的,会像对待家中主人一样对待主人的朋友。
崔莹见识过连家下人的作风,对此自然是信得过的,于是含笑点头。
“那人脾气古怪得很,他若是敢对你不敬,你也不必与他废话,只将那牌子递给他就是了。”
临分别之前,她再次嘱咐道。
“好。“连淮将剑收在腰间,连带着与木牌佩戴在一处,回眸笑道,“多谢姑娘。”
罢他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平静的凝视着她,一双眼眸犹如春日湖面,不乏不溢,平堤满盈盈,让人看着便心生清新幽静、明丽和煦之感。
崔莹看着他,目光中似乎有些疑惑,但却不着急,只是这样天真地,仿佛无所事事地与他四目相对,眼眸中是少有的坦荡纯粹,叫人看着便忍不住心生爱怜,希望能护着她永远如此,莫要被风吹雨打,就如树枝上的白玉兰一般。
二人就这样不知为何相互之间对视半晌,彼此相顾无言,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已然尽了。
还不走吗?崔莹仿佛想问。
然而她却不会问出口,因为她希望与他多待一会儿。
与此同时,却听到连淮道:“那我先走了,去去就回。”
崔莹听他如此,垂眸沉默一瞬,再擡眸时又是往常一般灵动俏皮的模样:“到时候我来找你。”
她知道这病治起来并非“去去就回”这么简单的。
“好。”
连淮点头答应道,清疏明朗的声音如冬日泉流,夏日溪水,从他那处流到她心里。
他总爱这样答应她。而这普普通通的一个字,从他口中出来,却往往让人觉得截然不同。
仿佛他了“好”,事情就一定会这样顺顺利利的发生。仿佛他答应什么,什么就一定能办到,无论那事情有多么艰难。
崔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外,片刻之后,又从客栈门口往远处渐行渐远了,直到在某处道口拐弯再也看不见。
她转过身从窗前离开,坐到了榻上。
走到那地方时,连淮却见到眼前的屋宅一片富丽堂皇,里头来来往往地走动着打扮花哨的丫鬟,叽叽喳喳一路过去,不像是崔莹所描述的模样。
待得去问门时,果然听到那守门的报出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来。
细问之下,原来这里本是古神医所开的草药堂,但在数年之前,他就将这铺子连带着后面的药地全都卖给了现在住在这儿的富老爷。
“那个原先开草药房的早就穷困潦倒得很了。”
守门的收下几两碎银,自然是高兴不已,惦惦分量心中就有了数,于是将知道的尽数了出来。
“我是跟着老爷搬过来的,对这从前的事情倒还不怎么知道。不过那人既然将地和房子都卖了,想必从前混的也没有多风光。我曾偶尔听村里人过,那人怪癖得很,偶尔疯疯癫癫的,他对谁都爱理不理,一看就不像是会做生意的人,当地人也都不怎么喜欢他。”
“但是他家的药草确实好的很,既新鲜,份量足,成色又好,是其他药房所不能比的。因此有谁要买药也总会去他那里。”
“他是何时将房子卖了的?”连淮问道。
“大约七年之前。”守门老头想了想道,“然后我们家老爷就将这破烂的房屋重新修缮了一下,一直住到现在。”
“不过在那之后他也没有走,依旧住在这县里,只不过改行当了木匠。”
听到这里,连淮不由得微微蹙眉,顿觉得差异。
“木匠?”
大夫和木匠是南辕北辙的两类人,他怎么会忽然转行成了木匠?
“是啊,谁知道那古怪人在想些什么呢?他本是行医之人,对木工一窍不通,做出来的东西简直没法看,虽这些年来有所长进,但是比之真正的匠人还差得远。”
“想来是因为他对木工没什么天赋吧,否则七年下来,也该像模像样了才对。”一边着,他一边直摇头,“但是听人他却对此执着得很呢,如痴如狂,非要做木工不可,彷佛除此之外,就无事可做了。真不知道是造什么孽。”
连淮沉吟了一瞬,问道:“那他现在住在何处?”
守门人却摇了摇头。“他很少出门,几乎没有人见过他,都是口口相传而已。”
“不过,”他转而又道,“他家里的佣人却会固定去桥头采买蔬果。我们常常见到他。”
“古先生家里还有佣人吗?”
“是啊,怪得很,应该就是以前草药铺子里的学徒吧。听关店之后他们几乎都没有走,而是留下来与他一起住下了。也不知道吃穿用度都从哪里来。”守门人着摇头晃脑,啧啧称奇,似乎百般想不通。
连淮点头道谢,与守门人作别,一路往西走去。
这古神医的来历着实不同寻常。若他没有想错的话,他隐退蛰居之前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子弟,见识用度都与常人有异。只是这其中又有怪异之处。崔莹曾他隐退之后就不愿意医人,但若是这样,他从前又为何要开草药堂呢?而他之前遇到过的燕家死士也是被他医治好的,这其中又有什么隐秘没有
这胡州是个四面八方都走得到头的地方,各处邻里也都熟了,因而打听起人来更方便一些。
连淮一路往西,边走边问。胡州这地方距离洞庭湖极近,余波多分流于此地,因此东边有一片湖泊。木材往往怕水,因而古神医的住处也就大致有了方向。
多半是干燥的高处,一路往那个方向寻过去也就是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连淮站在一间院之前,伸叩了叩门。
里面想起了一阵沉顿迅速的脚步声,随即院门开了,出来了一个做侍童打扮的人。
那人见到连淮愣了一下,随即打量了他一回,礼貌地行礼道:“公子来此意欲何为?”
连淮回了一礼,方道:“我有些事想与古先生当面道,不知是否方便。”
那人的脸色微微变了变,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认真凝重,他但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连淮腰间的佩剑上,然后又重新回到他脸上。
连淮看他如此犹豫了半晌,似乎有些进退不得,于是温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那人叹了一口气,像是被他这句话卸下了心头的包袱,于是终于道:“我瞧公子的脸色和周身的气场应当是身中剧毒,已然岌岌可危了罢。”
连淮闻言并不如他所料那般忧虑焦急,反而微微一笑,坦然平和地点头应了。
那人原本只是实事求是而已,并不如何关心他的死活,但见他如此气度,心中多少生出了几分惋惜,暗自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依旧摇了摇头道:“既然如此,公子请回罢。莫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
“主人早就已经退出江湖,再不医人了。无论你如何作为,主人都不可能松口的。”
“何事需在屋外吵扰?”
恰在此时,屋子里面传来了一个浑厚宏亮的声音,虽然隔着一堵门板两堵墙,却依然字字干脆,清晰可辨,宛如近在耳畔一般。
只这一句话,连淮立刻分辨出这位古神医的内力之高深,能通过数道隔板准确无误的将声音送入耳中,绝非常人所能做到的。
何况开门人话声音并不响,在屋中能听清楚已然是十分困难。而他竟然觉得吵扰,则他感官之敏锐,早已到了化境。
侍童听见声音立刻转身面向屋内,恭恭敬敬地低头道:“有一位公子前来拜访”
“我不与人治病,让他回去罢。”
他的听力如此敏锐,显然是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了,因此也不用那侍童汇报,便开口道。
连淮早就料到了古神医会如此,因而也无分毫诧异的神色,淡淡一笑,平静安然地道:“听闻前辈对木工颇感兴趣,我正好也对此道有所见闻,不知道能否有幸与前辈探讨一二。”
古神医在屋内听到了他的话,眉毛微竖,刚想要疾言厉色地让他走,告诉他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答应,却又听到了下一句。
“我原知人各有命,若前辈不愿意医我,我自然不会有半分怨言。如今,我自知活不过数月,但这余下的时日堪堪够我将牵挂之事完成,如此我若是有幸能多活几日,自然是感激不尽,但即使顺其自然就此离散人间,我也心满意足了,心中感怀,难以尽道。”
他得如此温文尔雅,平静从容,宛如一汪湖泊那般广纳万物,引天地入怀,又随之自由而散。
听到这样一番话,古神医的脸色不由自主的缓和了下来。
他的每一字句都恰中他的心怀。
在生死面前,人的贪念往往是无穷无尽的。又有谁人能够坦然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不怨天地,反倒珍惜时光有所作为,心怀感恩呢?又能在抓住一线生的时候,不催逼利诱或是哭喊求人,持节守正,举止言辞从始至终不逾君子之道呢?
他从前最是惜才,若是见了这般的少年人物,必然又惊喜又爱惜。只是可惜他已然立下誓言,再也不多管闲事,企图改变他人的生死运作。
“公子的不错。”他的声音平缓下来,显出其中苍老空蒙的本色,听上去有些无奈,却异常坚定,显得不近人情。
“人各有命,我早已决定不再插他人命运,因此再也不救人了。公子请回罢。”
他的话虽然依旧是拒绝,但其中的态度已然比先前缓和有礼了许多。
连淮安静地将他的话听完,随即语气如往常一般谦敬有礼地道:“晚辈明白了。”
“只是我中有一样东西,由木材制成,托我给前辈带了来,想烦请前辈看上一看。”
此话一出,房内寂静了一瞬,随即他的声音拔高了许多,似乎被这句话触怒了,宛如山火迸发一般沉闷的滚滚而来,带着强悍的内力,震得人耳膜发疼。
“滚回去告诉你们谷主!我帮了第一次已然是天大的脸面了,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就是她李婉婉死了,死在我的眼前,我也绝不出治她一下。不要再打别的心思了。”
这一番话来得气势汹汹,却没头没尾,叫人听得一头雾水。
连淮立刻意识到他也许是误会了,将自己认作了旁人,于是即刻出言解释道:“我并不认识前辈所的这些人,也并非是他们所托前来。”
古神医正兀自沉浸在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怒火之中,心中又恨又悔,冷热交加,不出是何滋味。忽然听到他这一句话,他不由得愣了一愣,顿时有些回不过神。
半晌之后,他才放低声音悠悠问道:“你不是百花谷来的人?”
“不是。”连淮温雅地道,“怪我未曾与前辈见礼,在下金陵连家庄连淮。”
听到这个名字,房间里又安静了一瞬,随即听他似乎平复下了心中的气闷道:“进来。”
那位侍童早在两人隔空传话的时候就精神紧绷,心中提着一口气,眼下见事情落定,于是也放松了许多,立刻躬身引请连淮进屋。
这屋子清贫简陋的很,大堂里也只有两个蒲团,中间一方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朵山茶花,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四周的墙壁也显得有些粗糙老旧,在靠里的地方有个几乎如同墙壁一般大的橱柜,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制品,全部都是陀螺木偶一类给孩子玩的玩意。
连淮心中不由得起了几分疑惑。难道古神医家中养育有幼童吗?
可是看这空间摆放的情形,不像是家中有孩童的模样,否则这桌子的边角竟然不会如此锐利,应当磨平了才是,或是做得更高一些,让孩子撞不着。
恰在此时,他听到木杖点地的“咚咚”声响,从厅堂里面转出一个人来。
侍童立刻有颜色的退了出去,将厅子的大门带上了。
连淮转身去看时,只见那人中拄着一根木拐杖,脊背却异常挺拔,颇有站如松之态,他脸上满布皱纹,额角眼尾似乎都被愁容所缠绕,然而他的神色却异常犀利有气迫,让人见之,便不自觉地油然生敬。
而最为惹眼的是那人的一双眼睛——
泛紫色的眼皮松垮的垂在眼眸之上,瞧着比周围的肌肤萎缩了许多,满打着褶皱,覆盖住了一缝黑白眼珠都混沌难动的眼睛。
他是一位目不见物的盲人。
连淮心中不由得微微一惊。他向来聪明敏锐,对凡事都能或多或少的料到一二,甚至于全然掌控住,少有差错。
然而这一回,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竟然是双目皆盲之人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去做木匠呢?
连淮心中似乎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明白。
木刻也许他要通过抚摸木板或是在上面雕刻,才可以阅读或书写文章。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崔莹给的仅是一块木牌,而上面刻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了。
“吧,是什么东西?”
古神医在桌子前面站定了,将拐杖熟练地往桌面上一挂,动作行云流水,准确无误,和正常人一般无二,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双目皆盲。
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对此漠不关心,仿佛仅仅是因为心血来潮,才答应了让连淮进来。
“给我看过了,就可以拿着你的东西走人了。”
若是换做崔莹在这里,她受了这傲慢的语气必然当场拍案而起,连带着就妙语如珠地嘲讽起来。而连淮听了却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如何生气。
在这只言片语的片刻,他心中的念头已然转过了许多。这位神医喜欢木工,恐怕也不是真心喜欢,否则一见到有人拿着木牌来见,又是他人所托的信物,必定有几分兴趣才是。
那么他是为了什么忽然关闭了草药铺子,从此再不接触,甚至于将那铺子连带着后面的庭院一同卖了出去搬到了这个更偏远些的地方呢?
连淮一边心中想着,一边将那块木牌托于双掌之上递给了古神医。
他将双腾了出来,听风辨势,慢慢地摸索上了连淮掌心中的物件,将牌子拿准了。
“这就是那件信物了。”
古神医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连点头答应都省去了,仿佛漫不经心,丝毫不在意这其中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当他的指尖触摸到其间的刻痕,沿着其中的纹路一笔一划的画开之后,他的脸色却忽然变了。
他站得更直了,脸上一下子迸发出惊人的神采,比之前凝重严肃的很多,捧着稀世珍宝那样抚摸着木板,似乎急不可待,宛如久旱之人忽然见到了雨水,又似乎有些近乡情怯,企图辨认的更慢一点,好叫自己不要失望。
因此他的指停留在那些笔痕之上,时而快速下滑,时而又重新回过头慢慢地拂过去,纠结停顿,脸上皱纹横生,百感交集。
他将那木板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抚摸了一遍,神情越来越激动,脸上甚至放出了几抹涨红,悲喜交加,不出话来。
他忽然向前急走一步,像在寻找着、期盼着什么。
“你肯见我了吗?”
然而房间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只有他的大腿因为快步向前而扫到了桌沿,抵上木头的坚硬触感,微微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