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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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病
次日清晨,连淮原本应当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然而今日却浑浑噩噩地一直昏沉着,身上忽冷忽热,不出的感觉。
昨日里受了第一次针灸药熏之后,他身上的感觉无比强烈,无时无刻不觉得疼痛,甚至于晚上因此无法入眠。
但他毕竟是修炼过多年内功加法的,愣是凭借着顽强的心性,在痛苦之中凝神调养生息,慢慢地睡着了。
他身上的痛苦却并不因为入眠而减少多少,因此一夜中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反反复复折腾了许久,直到天明时睁开眼,便觉得头疼。
从前他只经历过毒发时半日的痛楚,却未曾有过如此漫长的难受之感,眼下经历过了,也唯有叹息而已,深觉自己从到大是多么幸运,竟未生过多少次病。
勉强起床用过早膳之后,连淮又自觉地将药服了下去。
虽然药味苦涩,熏人至极,让人闻着感觉的恐惧,但他却面不改色的一口气喝完了。
放下碗时,他心中想的竟不是这药有多么苦涩,还有多少次才是个终结之类,而是崔莹喝药时的模样。
倘若换作是她要将这药喝下去,恐怕得不依不饶地闹他好一会儿才能罢休,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满含了委屈与不甘愿,只等着他拿来糖水之类,温言细语地哄她才好。
好在眼下受这份苦的不是她,否则又不知道该如何娇气委屈了。
这般想着,连淮不由得唇角微扬,连带着便将药味的苦涩也忘去了大半,竟不如何觉察了。
又过了片刻,古神医拿着银针进来,再次给他做了针灸,同时换了一副药。这期间痛苦难耐,自不必。
连淮却从始至终一声不吭,咬牙忍了下来,颇让古神医觉得意外,心中不免起了几分敬意。
他平生所见那么多人,能在此份经脉俱断的苦楚面前不改颜色的,除了他以外也只有那个人了。
想起她时,他的心情不由得又低落了下去,心中长叹,知道再难挽回。
他于是不自觉地将声音放得更加和蔼了一些,对连淮极其关切温柔的道:“公子若是觉得疼,可以与我,我与你喂一些药或是按住了e道叫你暂且昏厥片刻或可减轻几分。”
连淮轻声道谢,摇了摇头。
“不必了。”他还没有到忍不下去的地步。
古神医见他坚持,也不多,于是加快了中的速度,专心医治。
如此过后又是一阵忽冷忽热,半梦半醒。
连淮就这样依照着古神医的嘱咐在床上休憩,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在半下午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房门扣响,那声音三下一顿,听上去应当是连家的下人。
连淮睁开双眼瞧了一眼天色,知道这会儿也许是要换药。不过不知为何今日前来送药的人竟然没有开口汇报,只是敲门。
“进来罢。”
于是那人方推门而入,进屋之后,仿佛害怕被人发现一般迅速地关上了门,然后动作变得悠哉,转身朝他笑了起来。
“哥哥想我没有?”
她嫣然一笑问道,娇娇脆脆的声音再无阻隔,就这样直接传入他心底——亲切明朗,灵动活泼,不似在回忆中想起时只能隔雾看花。
见到这熟悉的身影,连淮眼前不由得微微一亮,向来清冷平静的神色,不自觉得多了几分欢愉的神采。
来人自然是崔莹了。
“姑娘何时来的?”他的语气中颇带了几分惊喜。
“不久之前才到。”
到这里,她竟没来由的有些生气。
“没想到那老东西还搬了家,换了地方,住在这么个旮旯角里”
一边,她的声音轻了些许,像是怕被人听见了。
“我是从后院院门那里偷偷溜进来的。”
连淮于是明白她秀鞋上的几点污泥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放柔了声音,坚定又清晰地缓缓道:“我明白的。姑娘不想被古神医发现。真是难为姑娘过来找我了,我对你不住。”
的后一句是他显出几分惭愧之色。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一直护着她此生都不会让她为难,没想到反在自己的事情上让她为难了。
“知道就好。”崔莹也不与他客气,一边着话一边到了他塌边坐下了。
“那哥哥可得补偿我一下?”
“补偿什么?”
若是按照本性来言,连淮定然是直接答应的,然而经过这几十日的相处下来,他早已明白了崔莹得寸进尺的套路,故而被迫无奈,只得先问上一问,再根据她得寸进尺的程度做回答。
崔莹想了一想,企图闹他却又觉得此刻不妥,他应当多休息,于是转而想起另一件事情,正色道:“你须得答应我,病好了之后不能对着老头子感恩戴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类的,万万不能。”
“非但如此,你也不能由心而发的觉得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能觉得他哪里有半分的好处,只能觉得他全身上下都是讨厌,虚伪,极惹人烦的。”
“甚至于骂他几句就更好了。”
她的兴起,然而连淮听时有些疑惑,随即慢慢地释然了,心中不免感叹她当真是如此爱憎分明的孩子心性。
“知道了。”连淮对她这荒唐的言论照盘全收,也不再像往常那样般劝他不要如此意气用事,只是微微一笑道,“我不会喜欢古老前辈也就是了。”
长久的相处之后,他已然明白了,崔莹并非常人眼中那般无理取闹。她能出这番痛恨之话,自然有她的道理,他不曾经历过这背后的许多事,也没有立场劝她从善,只需告诉他自己的态度便足矣。
“只不过我虽然做得到爱屋及乌,却不曾试过爱屋及恨乌‘,倘若当真让我如此讨厌古老前辈,甚至恶语相向,我恐怕也做不到。”
“但我总是关心姑娘胜过一切的。”
崔莹原本听他这番温雅中立的言辞,心中虽觉得他就当如是,但难免隐隐有几分脾气。
此刻听到他坚定认真的最后一句,她心中不由的微微移动,随即脸色发红,那点气自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剩下几分羞涩与甜蜜。
“算你巧言令色,每次都能些哄我开心的话蒙混过关了。”
她悠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中又喜欢又娇嗔。
连淮唇角边的弧度不由得更加上扬了,一双黑如夜幕星辰的眼眸凝视着她,温柔似水,沉静如玉,又隐藏着纯粹的炙热。
崔莹对上这样的目光,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十指,在掌心虚扣住了,指尖相处的温度让她心中一怔,然而扣住之后却又若有所失,茫茫然像是缺少了一部分。
仿佛这时候他应当牵着她的才对。
她心中不自觉的起了几分荡漾,宛如雁过湖心一般。
“若不是见你病着,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崔莹忽然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低垂着眼眸,带点赌气地道。
连淮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忍不住轻笑出声,然后收起唇角边的笑意,故作一本正经地声张控诉道。
“好啊,原来姑娘引我来治病,就是为了日后折磨我的。”
“可不是吗?”
听到这个,崔莹仿佛又从不知道哪里重拾了勇气,再度转过身子来与他四目相对,随即趁他不备,伸去捏他的脸。
“就要将哥哥养得长命百岁,这样才可以陪我闹一辈子。”
“以后我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哪里像现在,还得担心哥哥身体虚弱。”
“也没有那么虚弱。”连淮听出了她这看似娇蛮的话语中隐藏着的关切,于是温柔地回答道,“姑娘不必担心。”
“这样啊”崔莹拖长了声音念道,随即伸掀他的被子,仿佛要抢走一半盖在自己身上。
“姑娘。”连淮伸按住了被子,总算护住了自己身上的中身不被她瞧见。
他一转眼眸,便对上了崔莹那含了几分玩笑与狡猾的水眸,不由得心中叹气,又觉得无奈,又觉她这般活泼的样子当真可爱,连带着让他一天一夜以来沉寂的心情都明媚了几分。
连淮知道劝是没有用的,于是只学了她的样子,也开始演起戏来,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佯装虚弱地道:“恐怕眼下还是有些病的,姑娘还是稍稍担心一下罢。”
崔莹见他修长的指轻抿薄唇,竟然比她平日里演得不相上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容灿烂,宛如春风夜绽花千树,刹那之间叫一切都开怀明朗了。
“好啊,你都会这样搪塞我了。”
她故作几分生气,轻轻地捶了一下他的左肩,整个人顺势歪了下来,枕在他肩上在他身旁躺着。
离得近了,她更能瞧清他脸色的苍白,和额上隐隐约约的细汗。
一看之下,她的心不由自主的安静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查看。
“可是觉得疼?”她忽然轻声问道。
她看得出来,他此刻脸色虚白,呼吸时断时续且极其虚弱,应当是经脉受阻。这种滋味可是只要活着就无法摆脱的痛楚,任谁经受了都吃不消。
她对此深有体会,更是因为这种痛楚,而从养成了极扭曲的习惯与性格,于是不免更多了几分同情之心。
连淮听她如此轻言细语的关切,心中不由得柔软了一片,脸上却摇头道:“不打紧的。”
“你又拿这个搪塞我。当我听不出来吗?”崔莹这回倒是真的有些生气。
听他如此一,连淮立刻意识到了,于是连忙放轻了声音认真道:“是我错了,我不该骗姑娘这个。”
她察觉到了他在骗她,心中自然是伤心难过的,哪怕这欺骗本来是出自善意。
“确有些不舒服。”
“何止呢?应当是疼得宛如万箭穿心一般。”崔莹轻轻叹了一口气,话毕想起什么,又转而打起精神,将脸色变得正经道,“你且要记得,这都是因为那个老头子不想让你好过,才故意选了如此折磨人的法子医治你,等你治好了,定然要折磨回去,如此方可大仇得报。”
连淮听她对古神医的恨意似乎深入了骨髓,心中微微有些担忧与疼惜,想知道这背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却又不愿追问,以免引得她伤心。
“好了,姑娘既然不喜欢,我们就不提古老前辈了。”
他罢,伸轻轻的搂着她的肩膀拍了一拍,以示安慰。
“也对。”崔莹感觉到他的温柔安抚心中便不自觉的安定了下来,再想那些也觉得没意思,于是点头应道。
她将身子侧了一侧,依偎在连淮的身边,左脚轻轻地踢着他的被子,不甚安分。
“公子不觉得冷吗?”
她伸摸了一下凉冰冰的被面,不由得问道。她极怕冷,觉得他这样子应当也会冷。
“暂且不冷。”
实则连淮此刻感觉到身侧的温香软玉,身上烫得犹如被火焰炙烤着,哪里还会冷呢?
“这样吗?”崔莹喃喃自语,在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语气千回百转地转了个弯儿,“可是我冷呢”
“哥哥。”
她对着他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颤动在他眼前,仿佛再近一点便能触碰到他的面颊。
连淮感受到她吐息如兰,轻抚在他耳畔,耳根不由得红透了。
“姑娘下床走动走动,身上活络了便不感觉冷了。”
他顶着崔莹的目光,这话的尤为艰难,但到底是出来了。
下一刻,他便听到了崔莹幽怨地撒娇道:“这么狠心吗?竟然赶我走?”
只是让你下床而已,哪里是赶走了?
连淮忍不住在心中叹气,又好气又觉得好笑。然而这话他是不会出来的,因为出来了也无用。
她就是天真烂漫的坦荡性子,摆明了是想和他黏在一起的,能上床绝不站在地上,能抢过半床被子绝不穿披风御寒。
所以他还未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不知为何脑海中竟然已有那般景象了。
“那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将这房间里的暖炉拉得近一些。”
崔莹想了一想,看向那边稍显破旧的暖炉。
“好吧。”
她自然也知道连淮是绝计不肯答应让她盖被子的,方才的也只是玩笑话。不过,把暖炉拿过来倒确实是个御寒取暖的好方法。
崔莹于是从床上半直起身来,伸去够那炉子。
她身材娇,因此做这动作时颇有几分够不着,好容易捉住了那炉子腿往这边拖拉,刚刚拉到地方停下,她收时就觉得身子失了平衡,头上的发簪不心磕到了床后的木板。
“诶”
她当即轻呼出声,然而发簪已然被撞得掉落在地,一头青丝就这样如泼墨一般披散了下来,柔顺丝滑,飘逸清丽,让人见之忘俗。
连淮当即伸扶住了她,轻轻护住了她的后脑。
下一刻,他只觉得上一片温软细腻之感,却是她的青丝尽数落于他背之上,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犹如丝绸一般。
他扣着她的指不由得动了动,从指缝之间滑落了几缕青丝,细微地摩擦着他的指腹,引起了一阵颤栗。
“哎呀,怎么头发散了。”崔莹声抱怨了一句,低头去找那吊在床上的发簪。
她头上戴着的发饰自然不止那一根发簪,只是其余的却只固定住了发髻,并且随着下边头发的松散而松开了,歪歪斜斜的,瞧上去就慵懒不规矩至极。
“你看什么?”
察觉到连淮的目光之后,崔莹不知为何一下子羞恼起来,霎那间只想让他闭上眼睛。
“不准看!”她强势的命令道,颇有几分底气不足的怒气汹汹。
他怎么能看到她头发松散,凌乱不堪的狼狈模样呢?她绝对不许。
这会儿崔莹只恨自己的学识还是太浅薄了,竟然不能做出让人失忆一瞬的药汤,叫他把刚才这一幕忘得干干净净。
她所制的汤药轻则让人失忆上半天,重则记忆混乱变成半个傻子,总之都是不合适的。
完话崔莹也不再管他,只是低头寻找发簪,着急着将它尽早寻来,把头发重新挽好。
然而一圈看过来,她却没有见到那根簪子的踪影,只听身旁连淮轻笑了一声,无奈又好笑道:“在我这里。”
崔莹猛然间转头看去,果然见到自己在床上摸索不到的发簪赫然正在连淮上。
她顿时又羞又急,只觉得刚才那番举动当真透着傻气,都在他那里了,她要是能找到发簪才怪呢。
只是想到连淮方才正拿着发簪看她如此寻找不定还在暗暗笑她呢,于是心中顿生气脑,霞飞双颊,眼看着就要发火。
却听他放轻了声音,温柔地哄道。
“姑娘低头。”
崔莹闻言怔了一下,不知所以,却还是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去。
下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秀发被他轻轻拢起,在脑后盘起了一个温婉的发髻。
她有些茫然的擡眸望他,只见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薄唇和英挺动人的下颌线。
那双护着她头发的,又巧妙的将发丝聚拢,随后崔莹只觉得发间有什么东西微微用力一穿而过,带着几分让人既舒服又忐忑的紧致之感,将那松散下来的青丝固定住了。
“好了。”
连淮松开了她,双经由她耳畔收了回来。崔莹只感到被他衣袖蹭过的地方微微发痒,宛如春风吹拂萌芽之柳。
他又正坐在她对面仔细端详了一回,仿佛在看这发髻挽的是否端正。
崔莹怔怔地由着他为自己绾发,一时之间脸上微红,有些回不过神。此刻与他的目光相对这才反应过来,不由的瞪了他一眼又似嗔怪又似喜欢。
她忽然伸出挡上了他的双眼。
“怎么了?”连淮温声问道。
“不准看,谁知道哥哥是不是在故意扮丑我。”
“怎么会,姑娘可别这样冤枉人。”他含笑道,声音里带着昨日饱受病痛折磨以来再难显现的轻松愉快,“何况,姑娘怎样都是好看的,”
他明明可以有很多句辩解,却偏偏多了这一句。
但是,就这一句,却让崔莹什么话都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