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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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
次日起时,古神医如同往日一般为他更换了药,并且嘱咐他静养调息,感受血脉之变。
“这断气的过程越到后面越发痛苦,公子今日也许比昨日更不好受些,暂且忍一忍罢。”
他站在床榻边,一张精明的脸左右微转,似乎在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扫视屋中的场景,透出常人难以企及的神魄来。
连淮见此情状,忍不住心中暗想:这位神医之前到底是何方的角色,周身气度当真叫人称奇。
只是没过片刻他就没工夫想这些了,因为身上止不住的越来越烫,宛如浸泡在沸水之中滚煮一般,让人难受的不出半个字。
这经脉尽断的感觉,果真不是人能受得了的,仿佛每一呼吸都是一次生死焦灼,但凡病者意志稍弱,便会时不时想要呼吸停滞,眼睛一闭,从此下到黄泉底下,了结这人世间的痛苦。
“等到接脉时还要再痛上一阵,随后便是静养。”
古神医显然也知道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提前把后续的安排都了出来,试图给个盼头,起到一点望梅止渴的作用。
连淮听他细细讲述,强忍下胸腔中的撕扯之痛,微微点头,温言道:“多谢前辈,当真辛苦了。”
古神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些什么。但他却也没有同往常一般转身离开,而是静静的站在房间里,似乎在想什么事想得愣住了,忘记了身在何处。
见他如此异状,连淮虽觉奇怪,但也不会出言冒犯,于是静静地坐在原处,以待他后续或用得着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久到二人都差点习惯了如此相对沉默,古神医忽然开口问道。
“公子师从何派,武功可有来路没有?”
连淮微微一怔,颇有些诧异。在这里待了两三天,古神医从未问他有关身份或派门派一类的任何话,他也能看得出,他在意的只有如何治病,对此似乎漠不关心。
正门弟子也好邪魔外道也好,在他底下只是一个病人而已,他根本懒得过问。
然而今天他却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在下金陵连家庄连淮,师从家中祖父,从习练流风剑法。”
古神医闻言点了点头,既不显得诧异,但又不像是早已猜到。他思索片刻,眉头微蹙,仿佛想到了些什么,随后又舒展开来。
“连家剑法天下一流,声名如雷贯耳,没想到我今日当真见到了连家传人。”
虽是客套话,但从他口中出来自却难能可贵的,他不是顾及那套虚伪谦让的人,很少话这般客气。
连淮闻言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诧异,暗想他莫非与自家有什么渊源,不然何至于如此当做一回事的客套。
话音刚落,只听他又问道。
“我听连家三代单传,每一代人都是天之骄子”他的语气顿了一顿,准确无误地将脸转过来,正对向连淮道,“我从前曾有幸见过连老庄主,如今又见到了少庄主,却还不曾听过连庄主的消息,不知少宗主可否与我讲讲?”
“家父已然很久没有回过山庄里了,我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连淮微微摇头道,暗想他果然是对连家庄有些兴趣。
听到此处,古神医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追问道:“连庄主下山很久没有归来吗?”
“是的,距离我上一次见到父亲已然将近十二年了。”
“他为何会下山如此之久?”
连淮摇头道:“这个,晚辈也不知道了。”
从到大他见过父亲的次数本就少的可怜,对他的所思所想就更加看不透了,而每当他想探知一二祖父,都会义正言辞的阻止他,叫他莫要去浪费时间。
他看得出这是似乎是祖父的一块心病,他越是探究,祖父就越是心痛难当,而他生来懂事,自然也就如此作罢了。他不提起虽不能叫祖父心中好受多少,但至少从面上看不出来,也就粉饰作平静了。
古神医似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神色间有种不出的伤感与仇恨,复杂极了。
静默了半晌后,他最终道:“你先好好休养着吧,我午间再来。”
罢,也不等连淮回答,径自出门去了,心中似乎有什么盘旋不下。
连淮闭上双眼,在脑海之中将他二人的对话尽数过了一遍,心中若有所查,不免隐约起了几分担忧。
他是习武之人,内力纯正,身上的正气理应比常人多一些才是,然而古神医却他竟然比常人还少上许多着实是匪夷所思。
他先前虽知道崔莹跟在他身旁,一开始是为了旁的什么,却不知自己身上还有这等隐秘,也不知她所来是否与此有关这二者瞧不出什么关联,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崔莹又如何能知道呢?但他心中却莫名有些直觉让他的心跳不由的加快了几分。
而这古神医和崔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仿佛藏了很多秘密没有与他讲,并且根本没有想同他讲的意思。她理所应当的不让他知道这些,可见她心里也许
念及此处连淮不知为何感到胸中的疼痛又加剧了几分,喉头甚至隐隐有腥甜之感。
他于是连忙集中精神调养内息,将这冲动压了下去,再不敢去想其他费神的事了。
转瞬之间,日头流转,不知过了多久。
再度睁开眼时连淮转头侧望,发觉已然到了正午。
侍从已然将饭菜都端了来,用过午膳之后,也没有旁的什么事,他于是再度打坐调息。
这场景若被崔莹见到了,一定会称奇不已,暗想这世上总会有如此沉静得下心的,若换作她这样枯坐着早该憋闷的发疯了。
在中间歇息的片刻功夫,连淮止不住的想起早间那些事情,随即又想到崔莹。只是这一回他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其中的种种疑窦,而是晚上就能见到她了。
她昨日里过,今天晚上会再来见他一回的。
古神医进来为他换药时,又伸搭了一下他的脉搏,停留了很久之后,点头道:“果真是金陵连家的内法,纯正的很,浑厚自然,不损不易,几近于道。”
也许他今日历是查验过流风剑的相关功法了,这才品鉴得出这样一番话。
“想来你从前也是刻苦的很,在如此年纪竟然就已有了这般的造化。实在是难得。”
古神医着,神色之间罕见的流露出几分爱惜之色,随即停顿了一下又道。
“公子今日里似乎不比往常,可是身上太难受了吗?”
“我瞧你之前似乎不常走到窗前的。”
听到这话,连淮忍不住心吓一跳,微微有些发虚。
他竟然在窗口站了这么多次吗?若非被古神医出来,他自己对此尚且毫无察觉——他只是在瞧日头的位置罢了。
至于为什么他自然是没法如实回答的。
于是他只是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歉意地道,声音温文有礼:“让前辈见笑了,这经脉断线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晚辈也只是希望这日头过得快一些罢了。”
到了晚间,他就能见到她了。他虽不曾刻意去想,然而每当疼痛难耐的时候,脑海中都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仿佛这是生死焦灼时唯一的慰藉。
连淮这话的有理有据,古神医听了颇有些感慨,脸色和缓下来,摆了摆道:“这也是应当的,公子不必为此感到羞耻。公子已然强出旁人数倍了。我原本已然做好了万足的准备,未曾料到公子竟有如此的心性定理,非但唯有昏迷或寻死,反而还清醒如常,言辞之间依旧是往常的模样,在同辈之中极其难得”
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一个人来,神色又黯然了下去,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脸上的神色尽是怀念、痛惜与怅然:“哎”
“不过要当真论起来,还有一人可与公子比肩,但这都不是什么风光事,不提也罢。”
古神医兀自感叹着,那一茬也就如此揭过去了。
连淮暗自松了一口气,暗到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听他如此感慨惋叹,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又见他神色如此情意真切,哀伤难忍,不免起了几分同情。
只是经过午间的换药,连淮身上的难受又上了一个层次,似乎连身上血脉流动都变得疼痛艰难了。
他终究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然而想到自己当时身重春/毒将崔莹抱在怀里时的难忍之感,心下也就豁然了。
眼下的场景比之那时还是轻松许多的。至少他只要心中意念熬过疼痛就是了,而不用心中天人交战,意识在模糊和分明之间来回盘旋,一念佛一念魔。
总算熬到了晚间。
用过晚膳不久,便听到门外有人轻叩两下,然后不经允许,就擅自进来了。
一阵夜晚的寒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将室内的温度降了降。
只见崔莹提一个黄澄澄的灯笼,一席雪梅色披袄将她娇俏的身影笼于其中,摇摇曳曳,娉娉婷婷,端的是灵动袅娜,宛如天光月色之间的狐妖,衣袍之下似乎还藏着初变成人时迷迷糊糊未及收起的半截毛尾,蓬松柔软,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连淮正双目紧闭,坐在床上,额上浮出虚汗,眼见她来,一时之间欢喜不自胜,但是随即又不由得既惊喜又慌乱,生怕叫她从他苍白的脸色上瞧出了些什么。
他此刻面色应当病弱难看才是,实则是不宜被她瞧去的。
他这时才懊恼起来,早知道今日是如此模样,他昨日里便不该答应让她来的。
然而他心中知道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在止不住地期待喜欢念及此,连淮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暗骂自己修炼的无情内功分明日益精进,怎么平时却越活越过去了。真得好好反省才是。
“姑娘。”
他只能轻轻唤她一声。
崔莹自然瞧见了他此刻的面色,即便是不巧,他也能从他周身的气场,感受到他的变化。
她刚将披袄的绳子解开,还未及脱下,见他这模样心中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着急,于是就这么拎着领口轻轻牵在胸前,快步到了床边。
她伸去搭他的额头,那一袭外袍就被她顺势松开了,落在了他的床边,半搭在他身上。
触及他的肌肤之时,崔莹只觉得一片冰凉,甚至比她在夜风里行步时被冰了一路的还要冷一些。
她心中一动,竟然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脱口而出。
“他给你断了几脉?”崔莹不由得问道。
“只剩下两脉相接了。”连淮道。
听闻这话,她立刻促紧了眉头,目光之后不自觉的流露出关切心疼,睁大了眼睛凝视他。
而她的语气中似乎有发怒之兆。
“他凭什么这样对你!”
那可是只有两脉相接啊!倘若只剩下一脉,人都要死了。
她身上仅仅是断到了四脉已然如此疼痛不堪了,又何谈两脉?恐怕他身上的痛楚将是她的一倍不止。
崔莹心中顿时升起种种复杂难言之情,在顷刻之间翻滚到一处,让她既愤怒又伤心。
“前辈也是为了给我治病。”连淮见她似乎在心疼,忍不住心中温暖,胜过千言万语,连带着觉得身上的焦灼也减轻了几分。
以他原本的性格,自然是要温言细语的宽慰几句,只是现在他身上实在太痛,只能勉强尽他所能解释一句。
崔莹立刻意识到了些什么,连忙摇头道:“你不用回我的。”
他眼下一句话恐怕都是件难事,像这样无聊的话题他还是少回为好。
她笑了笑,唇角微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自嘲之意。
“我生来爱埋怨人,你知道的。”
连淮也是一笑,却摇了摇头。
崔莹不知道他这摇头是何意,但是她仿佛又是知道的,心跳不由得微快了几分。
“既然身上难受,那就别讲话了,我给公子念故事好吗?”
连淮转眸笑看着她,目光清浅,宛如夜下皎月映入湖水中央。
于是崔莹信口拈来,就随意捡了一个故事讲。
那故事是她近日来所见过最有趣的,也是印象最深的,因此一开口便想到了,自然而然地讲了出来。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的独生儿子是个傻的,长到那么大的岁数了,还连男女都分不清,更加娶不着媳妇”
连淮就这么凝视着她的侧脸,认真的听着她讲,觉得身上一点点轻松下来,虽然同先前一样疼痛,却没有那么不堪忍了。
这故事讲的又是狐妖与书生。也不知为什么,崔莹似乎格外爱看这一类的故事。
好在这一次,这故事总算是愉快的,不再有什么生离死别,他乡落泪。
“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喧笑一室,日以为常。”
崔莹将这故事娓娓道来,到此段时,甚至能逐字逐句的复述出来,语音娇美悦耳,配上这与文意相符的语调起落,更显得栩栩如生,浮现于人眼前,而她的声音就宛如沙漠中流风吹来的铃铛声那般清脆空灵。
这段的是,在平时玩闹之时,狐妖装扮做了异域乐姬,让书生扮作沙漠里的大王,两人一起嬉笑玩闹。
“这一段好生有趣啊。”
她全情投入地念完了,不由得感叹到,目光中流露出或有或无的神往。
“姑娘也爱这样玩吗?”连淮听在耳中,思忖了一瞬问道。
崔莹闻言一怔,仔细想了一想。
“确实有几分喜欢但若要叫我扮,也许不会想办扮这个。”
“那姑娘想扮什么?”连淮忍不住好奇的问道,这样一打岔,他也就想不起来身上正在经受着的疼痛了。
她再度垂眸思索了片刻,然后放轻了声音,若有若无地道:“也许是扮新娘子”
到后三个字时,也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旁的什么,语调似乎低落了下来,带着几分高楼歌声般的飘渺,声音却显得尤为娇弱,宛如撒娇引诱一般,撩得人心中微微酥麻。
连淮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止不住耳后微热。
这答案倒是出乎他所料了。
“为何?”
崔莹却沉默了下来。
那些沙漠大王之类的,她若是想有朝一日想去当,或许也能做成,而这戴着红盖头,被心上人牵着走入洞房里的新娘子
她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连淮的脸上,带着几分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意味,随即又如同梦中清醒一般的移开了。
只因为想扮的往往是在现实中做不成的事。
“因为觉得那红嫁衣甚是好看。”她于是随口扯了一个理由,的有模有样,仿佛当真是那么一回事。
“好了,不这个,总之眼下没有衣服,我也扮不成。”
她仿佛有些遗憾的微微摇头,随即在连淮床边坐了下来。
“我好像又有点冷。”
她凝视着他,眨眨眼。
连淮听她开口就知道她要些什么,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还有一种不出的羞耻之感。
“姑娘冷是因为将披风脱了下来,再穿上也就好了。”
他温柔的解释道,虽然明知这话了也是白的,她才不会听。她只是想要找个借口上/床罢了。
果然,崔莹伸撑在床板上,另一只摸了一下那件半落在连淮床榻之上的披风。那袍里有一层细细的毛绒摸着理当很暖和,然而她却仿佛触到了冰块般地缩回,立刻又往连淮身边靠了靠,很娇气地道:“你才不懂呢,就是这外袍才叫我冷的。”
“这衣裳在外面经过了一路沾染上了夜晚的寒霜,自然是凉的很,你叫我穿上,可不就冰上叠冰了?”
她越越娇气,擡起头与他对视,一双水眸中波光盈盈,含了晚冬风吹的春怨,二人此刻相距不过数寸,甚至能从彼此的黑瞳之中瞧见自己的身影,在夜晚的红烛摇曳下,闪着温润的光华,如琥珀一般剔透。
崔莹瞪他一眼,又做了委屈的神色道:“你当真不答应吗?”
她从未过要他答应什么,然而这般问出来之后,两人就已心知肚明了。
连淮伸去触了一下那雪梅色的袄,虽在初时觉得指间微有寒意,但在深入衣里再摸的时候便觉得是暖的,哪有她的那般严重。
他眼眸中不由得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却没有丝毫责备之意,反而含着宠溺之色,让她越发的大胆了。
可惜,他依旧微微摇头。见到崔莹望向他似乎在等待答案,他只能道:“姑娘叫我答应什么?”
他话时眉眼温柔,带着几分笑闹和爱惜,看得她不由得心尖微动,仿佛要坠落到他的星目里去了。
但这话却的让崔莹心中羞恼。他现在竟然学会在她面前装傻了?
他分明是知道的,却故意问她,摆明了是不愿答应才在无奈之下找了个委婉的法子回绝的。
崔莹见他垂眸凝视着自己,如同往常那样片刻不停的关注爱护着,忍不住又好气又甜蜜。
她忽而换了一个姿势,双腿交叠,修长地侧落于那外袍之上,衣裙顺势铺满了整个床边,悠悠然地在地上拖了一个角。
然后她直起身子,一撑在他枕旁,微微歪头,眨眼问道。
“你可知道,这狐仙为何喜欢书生吗?那书生先前分明是个傻子呢。”她忽然转过的话题,问起刚才的故事来。
红烛映衬着她的一双剪水秋瞳,闪出点点柔光,天真娇媚,勾人而不自知,仿佛画本中的狐妖化作了人形,藏起一双绒绒雪耳,要将仙君诱下凡尘。
二人近得仿若呼吸相闻,彼此都能感受到交织于周围的属于对方的气息,若有若无,教人心中生出一种极其陌生的紧张与甜蜜。
连淮心中蓦然间一动,随即狂跳不止,喉头微动,闭上双眼,问道。
“为何?”
“因为”
崔莹轻轻地往他肩膀上靠去,在他耳畔道,似乎有意用气息撩拂着他微红的耳垂。
“那书生是个傻的,只知道百依百顺,从不会拒绝狐妖在冬日里与他同睡取暖呢。”
文中女主所讲的故事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喧笑一室,日以为常。”引自聊斋志异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