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寻父(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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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寻父(二更)
再一次见到她,连淮不由得有些诧异。
两天之内偶遇两次,这当真是巧了。
那老婆婆见到有人来,于是停下了玉笛的吹奏,转过头来。见到来人是连淮,她仿佛有些高兴,往这边走近,中比划着。
连淮认真分辨了半天,终于能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婆婆是在问晚辈,方才弹奏的笛曲如何吗?”
老妪点了点头。
连淮叹了一口气,唇角微扬,声音里多了几分温柔。
“好端端的,婆婆为何要叹这肝肠寸断的十年叹?”
老妪摇了摇头。只是这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连淮却也不能完全明白。
不过看到他如此反映,连淮也更加印证了心里的想法,目光中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痛意。“真好啊。看来婆婆并未经历过生死离别,无端失去,当真是难能可贵,让人羡慕。”
听他如此一,那老婆婆仿佛有点呆愣,不能明白他为何这样。
连淮微微一笑道:“婆婆的曲子虽然动人,却能听得出,婆婆并未经历过十年叹中的悲凄,否则就不是这个吹法了。”
此话一出,那老妇人目光中顿时迸发出森冷的怒气,似乎立刻就要发火。她以为他是在她没有吹出曲中的真谛。
连淮却恍若未觉,转过眼眸瞧着远处,目光悠远,含着几分动人的牵挂。
“倘若至亲或早早离世,或十年来杳无音讯,或近在咫尺却始终连一面都不得见也许就会思虑过度,每日里全心紧张着,再也容忍不了生命里再失去些什么。”
正如他对崔莹一般。明知道不该忧思过度,却还是忍不住想找她也许她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他的执念。
“十年叹,实乃一生之叹。”
老妪眼见到他神色之间的温柔哀伤,宛如天神下凡,悲悯深切,动人无比,心中不自觉的一顿,连带着那怒气也升腾不上来了,甚至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怍感。
这愧怍就像是身居玉堂金屋中的好命人骤然间意识到这世界上还有人风餐露宿一样——她显然是不曾经历过这些悲痛和绝望的。
于是她忽然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中又比划起来。
连淮不识语,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杂乱无章的比划法。但他毕竟聪明过人,看了两遍隐隐也就猜到了。
“婆婆是在问我有什么心事?”
他随即笑了一笑,礼貌的回答道:“多谢前辈关心,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妪见他不愿多,但是目光却依旧望向远处,仿佛是在寻找或是思念着什么人,心中想到了些什么,暗暗冷笑,看向他的目光却越发温柔,宛如一池春水。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话,却见连淮行了一礼道:“晚辈偶然经过此处,无意打扰前辈,就先行告退了。”
他确实是无意之间才来到这个地方,没有多留的意思。
老妪下意识地擡似乎想要拦住他,但见他转瞬之间已然衣袂飘飘,消失在了夜色里,又只能把放下,想要气恼愤恨,却又生不起气,一直目送着他离去的地方,似喜似怒,也不知心中所想为何。
连淮没有再接着找人。他回到房内,在灯下对着那张写着“勿念”的字条看了半晌,瞧着昏黄的烛火照在纸上,明明灭灭。
忽然之间,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他将字条藏回袖中,擡头看去,果然见到窗户洞开,有一红袍男子破窗而入,脸上依旧戴着与昨天一样的獠牙面具。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如果考虑好了,现在就从谷里出去吧。”
连淮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就着昏黄的烛火打量他。
“只要你离开这里,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燕云飞会安然无恙地重现于江湖。”
连淮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若有所思。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悄无声息,连风都不敢吹动一下。
他脸上戴着的獠牙面具很丑陋,丑到让人无可直视,然而连淮却仿佛意识不到那张面具的恐怖,目光坦然无惧,平静幽深,直望向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清润多情的眼睛,从中可以想见他年轻时意气风发,儒雅博识的模样——和那面具的丑陋狰狞截然相反。
“你在看什么?”红袍人忽然发怒了,一双眼睛宛如鹰隼般锐利地射向他。
连淮也忽地笑了,这一笑温雅从容,其间的聪慧绝智叫人无可逼视。
“前辈如此武功智谋,纵横江湖鲜有敌,怎么竟怕被我这样一个不足为惧的晚辈看着呢?”
除非
这份不同寻常的在意显示出他身上也许藏着害怕被他发现的秘密。
那红袍人忽地愣住,目光中不受控制地露出了些许震诧,仿佛有一瞬间的慌乱,然而这慌乱转瞬即逝,变成了愤怒。
“前辈就是那日在地室里从崔天一中救下我的灰衣人罢?”
连淮收起脸上的笑意,郑重地道。
红袍人似乎没有料到他竟然猜得如此之快,一时之间有些发怔,不知道该就此答应还是拒不承认。
他经历了多年的风风雨雨,一颗心早已波澜不惊,然而面对连淮的时候,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泰然处之。
“多无益。”他忽然一甩衣袍,大踏步向前,声音沉了下来,“你再不出谷,可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连淮这才终于从位置上站起身,与他四目相视,然而这一次他的目光却不复平静,似乎多了几分激愤与哀伤。
“半个月之前,在木屋里从天山雪老前辈中抢走香囊的也是前辈吧?”
红袍人的身形猛然顿住。
“那个给徐宥之身上下毒,强迫他对燕云飞下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连淮忽然笑了一下。
“怪不得他当初要我对天发誓,此事和连家没有分毫关系。他应当是从武功路数里看出了你是连家人,因此怕我自导自演。”
“怪不得你一直戴着面具,在地室里时也只会用腹语话,不敢以真实的嗓音示人。莹莹还你一开始只让杨仲郎出抢双面绣,自己则躲藏在幕后暗中相助你是怕当着太多人的面使用武功就被人认出身份吧。”
“自从地室相遇那次开始,你断断续续跟着我们这么长时日了,却一直跟到这里才现身。”到此处,他像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激荡而勉强喘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尽显讽刺与自嘲,眼底却满是痛苦,“前辈这么害怕我们对玉笛仙子不利,比得过害怕我受了崔天一的毒粉会命丧黄泉,比得过害怕一月之约不能如期而赴,连家庄向天下群豪开放,任他们挑选宝兵”
“够了!”红袍人霍然之间伸前探一把掐住了连淮的肩膀,双眼死死的盯着他,仿佛要把他撕碎一般。
连淮下意识地侧肩,但随即止住了动作,就这么不闪不避地任由他的掐紧了自己,疼的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但他脸上的神色却依旧不变,甚至于见到红袍人掐住自己,还有几分讽刺的释然。
“连家怎么会有你这样荒唐的人!随随便便为了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就把祖宗几代传下来的无价宝库当做赌注赌了出去!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败家子!你还好意思提!”
听到他终于被气得脱口而出,不再用腹语话,连淮的瞳孔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
他的声音他儿时也许是有印象的,但是十一年不曾听到过,如今再次听见,却觉得陌生得可怖。
完这话红袍人似乎还不解恨,一伸就要掐连淮的脖子,仿佛要把他活活掐死。
而这一次,连淮回上格,一把扣住了他的腕,一双清冷的眉眼带着决然和难以抑制的悲痛冷冷地盯着他。
“十一年前,我父亲为了追随那玉笛仙子李婉婉抛弃了一切,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音讯全无,永远不会回来。”
“祖父气得一病不起,从此闭关修炼十一年,直到如今。十一年来我多次探望,祖父却始终不肯见我一面,更绝口不提出关一事。祖父恐怕就要坐死关直到圆寂,一辈子与父亲置气。”
“我五岁丧母,更无兄弟,身上又中了绝命之毒。”
“连家从此连一个人都没有了,那我替连家守着那些神兵宝器,又有什么意义?难道等我毒发身亡之后,让它们陪我一起下葬,从此在地底下长眠吗?”
这最后两句质问,几乎是咬牙含恨,忍受着多年的辛酸血泪出来的。
他从不会这样。
他永远都是沉稳从容的,扶危济困,心怀大爱,仿佛什么事情都能看得透做得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饱经痛苦,困惑,折磨,迷茫,失落,绝望,却始终没有看穿。
他十年前不过是一个眉目尚未长开的稚嫩少年,却毅然决然地下山寻父,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承受失望,就这么慢慢地,随着时间和风雨独自长大了
可是,苦苦寻找的这十年,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的这十年,他究竟换来了什么?
每次回到连家庄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一大堆钱庄店铺的事攒了几个月堆在案头等着他处理,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