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去
“我在这呢。”马明义伸出双手, 他第一次认真地端看自己的灵魂,透着浅浅的青灰色, 能够清晰地透过身体, 看到其他的地方。
“你怎么出来了。”毛不思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马明义面前,可惜心中的欢喜还没升到脸上, 就被马明义的模样惊的咯噔一响。灰色,怎么会是灰色呢, 这个世上, 只有死人的魂魄才是这个颜色,可他明明活着,他身上没有死亡的气息, 所以这么些年, 她才那么放心。毛不思尽量压住自己言语中的颤抖,“你快回去。”
作为捉妖师, 这些年来, 毛不思一直认为自己可以把所有人都放在平等的地位上, 可事到如今,她忽然明白, 她是做不到的, 她也是人, 骨子里多少留存着些自私的本能。
马明义灵魂出来, 对刘寻而言,自然是好的。可对马明义,便不是这么简单了。这一刻, 毛不思几乎丢掉了作为捉妖师的原则,她只想着让他回去,让他好好地活着。
或许是她的表情很古怪,亦或者是她的语气很僵硬,马明义盯着毛不思老半天,只见她依旧垂着眼。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毛不思,她是一个脸上藏不住心思的人。
马明义起身,也没问她为什么,其实无论为什么,他都相信,毛不思让他做的事,都只是为了他好。
身体穿过刘寻的身体,马明义躺在地毯上,没有感觉到这副身体以往带给他的温暖,他知道,自己没有进去。
在他和刘寻身体的拉锯战中,他输了。
“我好像……”马明义撑起身子坐到刘寻身体的一侧,手指点下,立刻穿透了他的皮肤,“进不去了。”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毛不思张张嘴,嗓子里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这场无言的沉默,直到刘寻睫毛微颤,才被破。
“你醒了?”马明义离刘寻很近,几乎片刻就发现。
四目相对,这是他们共用身体数年来的第一次相见。
窗外是止不住的炮声,空中的血月逐渐退却色彩,刘寻的迷茫没有持续太久,他有太多需要做的事情,他肩上有着属于自己的担子。
“我去趟前线。”头还有些疼,刘寻勉强撑住自己的身体,他本能的回头看了眼毛不思,只见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马明义身上,心中莫名的有些苦涩,她向来都能分得清他们俩人,无论是在一副身体里,还是分开。
房门被推开,冷空气拼命地往人脖子里面钻,刘寻紧了紧领口,迈开步子向着院外。平心而论,这几年毛不思对他称得上很好,无事的时候他也喜欢待在家里,看着她教阿盈话,偶尔作弄她一番,她总会掐着腰跟他斗嘴,几个回合结束,他在佯装败下阵来。她暗暗得意的模样,每多看一次,他就多喜欢一分。
她什么都好,唯独,不喜欢他。
战火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再到另一个天黑。
一天一夜,毛不思只呆在室内守着马明义,他的身体好像每一刻都比前一刻变得透明,若不是那层淡淡地青灰,毛不思几乎快看不到他。
不能在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毛不思猛然起身奔到沙发旁,把包翻了个底朝天,各式各样的符咒和型法器,都是她之前从孟祥呈那里死皮赖脸磕来的,她心翼翼的从中挑了一枚鼻烟壶状的琉璃瓶,托在手心伸到马明义面前。
“我带你去找孟祥呈。”她眼眶红通通的,明明没哭过,可一开口就带了颤音,“不该用你的眉间血的。”
除了后悔,毛不思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当下的心情。
“你啊……”马明义想要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却生生从她身上穿了过去,只好背起手,弯下腰与她对视,他的眼睛生的很好看,笑起来像弯月亮,安慰道,“这么多事都挺过来,不差这一桩。”
他很少看见这么没底的毛不思,也知道,这次或许不会像之前那么简单,还好,马明义想,他虽然不怎么喜欢刘寻,但他待毛不思还是不错的。
“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仿佛听到了马明义心底的声音,毛不思忍了两天的眼泪刷的一下子就砸了下来,她抱着膝盖蹲在地毯上,整个脑袋都埋在臂弯里,肩膀不停地颤抖。毛不思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捉妖的时候偶尔也会为着别人的故事红眼眶,可她极少哭的这么凄惨,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坍塌,“咱们去找孟祥呈,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你不魂魄留在世间太久会变恶灵么?”马明义陪着她一起蹲下,故作轻松道,“我的一世英名可不能毁在这上啊。”
从他失去自己身子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所有可能面临的结果,如今,不过是其中一种结果到来。
“不是这样的。”毛不思摇头,她努力睁大眼睛,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你没有死,我从你身上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死亡气息,你信我。”
如果感受到了,她是不会任由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
“我什么时候没信过你。”马明义挑挑下巴,冲着毛不思紧握在手心的瓶子努努嘴,笑道,“你还盖着盖,我怎么进去啊。”
“我这就开。”抬起袖口抹了把眼泪,毛不思抖着手拔了好几次,才把瓶盖拔开,就见马明义一眨眼,人就钻进了瓶中。
这是个养魂的法器,既不能超度,也无法困鬼,怎么看都有些鸡肋,开始拿到手的时候毛不思还有些嫌弃,没想到紧要关头,却还派上了些许用场。
不能哭,不能怕,不到最后的最后,万事都有转机。毛不思唇抿成一条直线,心里不停地为自己气。
她可是毛不思,毛家的传人,若是连她都撑不住,若是连她都不抱有希望,那么这个异世,谁还能够帮她。
肖大帅这几日变得很奇怪,这是他身边的人的共识,偶尔还能从他的房间里听到几声惊叫,等敲门时,唯有大帅一人安静的坐在室内看着简报。
天又要亮了。
肖大帅坐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容貌,涟瑟被唤出名字从他身体里消失的时候,已有不少与他融合,这些许的融合令他越发变得不人不鬼,他腹中无时无刻不再感到饥饿。他爱上了生肉与鲜血的味道,而烽烟不断地战场,为他提供了足够多的食物。
从开始咬下第一口的恶心,到现在他可以眼睛不眨的吃完一整副,也不过是这一两日的功夫。
“大帅。”门外传来副官略显急迫的声音,“前些日子彭县大雪封山,粮食运不过来,咱们后方的供这两日就该断了。”
“所以呢?”肖大帅靠在椅背上,指腹捻去嘴角残留的血迹。
屋门依旧闭的严严实实,副官琢磨不出肖大帅的意思,只一咬牙,把心中所想了出来,“近日发生的事情过多,将士们也疲惫的紧,不若等过些日子……”
“等?我等了多少年了还要等!怕是我白骨埋地下的那日,也等不来南方那片土地!”门被肖大帅一脚踹开,他眼神透着凉飕飕的阴狠,“刘家的人,我能弄死第一个,就能弄死第二个。”
“大帅……”副官有些迟疑。
“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句话中透着难以言的亢奋和古怪。
多年以后,野史上记载这次战役:北邺之战最后一日,天降大雾,日月同在,数米开外,人畜不分,世人皆道诡谲。
毛不思再次见到孟祥呈的时候,他比之前更疲倦了,因为染了风寒,咳嗽个不停。只是这一切如今在毛不思眼里都不重要了,甚至连客气的寒暄话都没就直奔主题。
她很迫切,非常非常迫切。
放出来的魂魄几乎透明到肉眼难以辨别,孟祥呈端详着眼前的男人,毛不思的不错,他还活着,只不过快要消失罢了,就像是本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东西,不知为何而来,又理应随着岁月而逝。
“我帮不了他。”孟祥呈摇头。
“为什么!你不你是世间最厉害的术士吗!”孟祥呈的话犹如一记惊雷,劈的毛不思头脑发麻,她手指抖到几乎抓不住降魔杖。
“人有三魂七魄,一魂一魄皆带有生气。”孟祥呈撑着身子走到马明义面前,“而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明明就在。”毛不思咬着嘴唇,点着旁边的马明义,“还是,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去找,天涯海角我都可以去找。”
“毛不思,你仔细瞧瞧他,魂魄黯淡不一,就像是一个拼接的布偶……”提到这,孟祥呈语气明显一顿,心中的不安感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再度放大。
拼接。
如果人的魂魄真的可以拼接……
“先生!先生!快!您快去看看三爷!”孟祥呈的接下来的话被来人断。
他匆忙略过毛不思,几乎不做停留的转身冲回身后的楼。
“怎么了。”毛不思把马明义的魂魄重新收起来,孟祥呈之前犹疑的态度,让她心底多少升起了点希望。
“三爷今早去巡视军队,一回来,人就倒下了。”来人面如霜的茄子。
“三爷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毛不思晚孟祥呈一步,等她来到门口,只听到了这句话。
“谁!”室内一静,三爷的声音传出,带着高高在上的压迫。
“夫人来了。”孟祥呈开口,提到毛不思,三爷突然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这场计划是他和三爷走投无路下的一拍即合,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三爷一瞬不瞬的盯着门外,半响,才有一双蹬着马靴的红裙出现,来人似乎有些迟疑,站在门外迟迟不肯进来,刘寻语气中的严厉被温和替代,“过来。”
“听你病了。”认真算起来,三爷也是个命苦的,她虽不精通,但也暗暗算过他的生辰,不是个长寿的命格。
“我瞧着你,病便好的差不多了。”以往三爷也偶尔向她试好,可这么露骨的出来,还是第一次,毛不思脚步就这么生生停在床边,下一刻,就被人猛地拉了一把。
三爷使了浑身的力气,毛不思没留意被他拽的一个踉跄,跌坐在床上。
一抬眼,便在三爷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这是毛不思第一次离他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认真的看向他的脸,这些天,她的心里眼里只有马明义,从来没仔细看过三爷的脸。
三爷与马明义长得很不相同,可对着这张脸,毛不思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思。”三爷望着她,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可否,等我回来。”
只要她答应,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烈狱,他也会回来。
“我……”
好,我答应你。
脑海中突然徘徊起自己的声音,的那么认真,那么笃定……
“对不起。”毛不思闭上双眼,许久才缓缓睁开,“我有要一起走的人。”
她看到对方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碎。
三爷和孟祥呈离开后,毛不思坐在窗边,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摸着瓶子,马明义已经不会再给她回应了,安静的如同从未存在过,可她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把他留住。
大火烧透了天空,狼烟四起。
她等啊等啊,等到了千百条的亡灵,等到了月亮爬上高空,等到了前方传来的捷报,也也等来了孟祥呈,他是被刘念差人抬回来的,身体被穿了数个窟窿,血止不住的往外流,心口空空荡荡,原本应该安稳跳动的心脏早不知去了哪里。
他的手掌握成一团,已没了话的力气,只用眼神示意毛不思把瓶盖开。
马明义没有出来,从他再次进去的那一刻,毛不思就知道,他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孟祥呈用手心覆住瓶口,口中喃喃,他的唇越来越白,他的血越流越干,几乎整个手臂的力量都压在毛不思的身上,刘念在一旁哭的几乎断了气,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在这原本该无忧无虑生活的年纪,看到了世间的所有的血与泪,恨与恶,悲惨与别离。
原本空无一物的瓶内,忽然散出了微弱的光。
“赶上了……”孟祥呈眼前一片漆黑,已然看不到毛不思的脸。
同归于尽,神魂俱灭。
这是他们与肖大帅最后的归途,毛不思最后的一番话,断了三爷所有的不舍,他报了必死的信念,为了守住这片土地,他再也没算回来。
可他怎么能让三爷彻底消失呢?最后一刻,他又想到了毛不思,想到了马明义,想到了那副被修补缝合的灵魂。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抓住了三爷仅存的一条魂魄。
“先生。”毛不思呆滞的看着手中的琉璃瓶。
“你可知。”孟祥呈双眼盯着天花板,又像是的穿透它望向其他的地方,手缓缓地垂下,“世上……幸有补魂术。”
补魂术。
毛不思眼泪挂在睫毛上,脑海中画面不停地闪过,难怪初见孟祥呈的符咒,她便觉得熟悉,原来,她曾在林西元掉落的匕首上偶然瞧见过的……
砰!
空中开出巨大的光团,一只细长有力的手从光团中探了出来,“毛毛,回家了!”
“回家。”这两个字,她等了多少年,等到她几乎绝望。
毛不思握着琉璃瓶呆呆起身,却被一旁的人忽然拽住裙角,一回头,就看到刘念抱着早已没了呼吸的孟祥呈,他死死的攥着他的裙子,眼睛哭成核桃。
“婶婶……”刘念哭到抽泣,“阿盈,你走了阿盈怎么办……”
阿盈,那个她养了好多年的女儿,那个还等着她接她回家团圆的女儿。
这一刻,毛不思竟然有了片刻的犹豫。
“你疯了!”凤凰透过光团,见她迟疑,若不是光圈只进不出,他真想跳进去一巴掌把她拍醒,“你在磨磨蹭蹭,马明义和刘寻就真和不到一起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毛不思骤然清醒过来,她蹲下身子,手指扣住刘念的肩膀,“念儿,你听我,三爷还有一条魂留存,婶婶可以护住他。”
“可我不想一个人……”
“你还有妹妹。”毛不思含着泪,“帮婶婶,照顾好妹妹,好不好。”
十多岁的男孩仰着头,放声大哭,手指却渐渐松开,“好。”
只有一个字的承诺,这就足够了。
毛不思握住凤凰手指的瞬间,忍不住别开脸痛哭,从今天起,她的女儿就真的没有爹娘了。
富丽堂皇的大厅,毛不思刚被拉上来,就脱了力,她半跪在地面上,眼泪不停地往地毯上落。
“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这次你没有答应刘寻,否者,无论怎么把它困在马明义的身体里,他都会拼命地逃离。”马如晤蹲下身子,对上毛不思的眼睛,“他一直都记得,你在等他回去。”
“所以……”毛不思抿着唇。
“所以,这是你与他的第二次开始。”只是这次多了马明义,毛不思与刘寻之间,就像两条平行线,彻底没了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