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不得语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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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妈要来接我的。”阿盈倔强的坐在门外青石板叠就的台阶上, 任凭奶娘怎么哄劝,都固执的坐着, 一动不动。

    “夫人已经走了, 您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安心啊。”奶娘红着眼眶, “咱们跟少爷回家吧。”

    三天了,她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 一个人跑到门口, 踩在石狮子上等她的娘亲,她的爹爹。

    人人都告诉她,他们已经死了, 死在了寒冷的北川, 她偏偏不信,她的爹爹那么厉害, 会骑马会枪, 是个大英雄。她的娘亲不久前还抱着她, 给她讲故事,陪她玩耍, 娘亲过会接她回家的, 明明答应过她的。

    “他们不会来了。”男孩穿着灰色的道袍, 默默地坐到阿盈身边, “人死灯灭,他们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你胡!”阿盈猛地推了男孩一把,恶狠狠地盯着他, “娘亲从来都没骗过我,她一定会来接我走……”

    “阿盈。”男孩手掌撑住身子,憋住眼泪,“我师父也没了。”

    男孩是个孤儿,据家里事做生意的,结果走货路上被土匪劫了道,一家子人就留了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他,事后他被孟祥呈从土匪窝里捡回来,正巧碰上云游不定的师祖归来,师祖他与自己经历十分相像,是个有缘的,便亲自给取了名字。

    从男孩记事起,就跟在孟祥呈身边,他天赋极高,年纪已能收的了弱的花灵草怪,阿盈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姑娘。

    她比他个子还要矮,娇滴滴的,还时常哭鼻子,就像颗玻璃球,摔不得、碰不得,只能托在掌心里捧着。

    可就是这么一个姑娘,突闻噩耗,竟是一滴眼泪也没落过,只日复一日的坐在门口,从天黑等到天亮,可任凭她怎么等,也等不来想见的人。

    再后来,阿盈还是被刘念带走了,临行前,她拉着男孩的手,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你教我法术好不好,我要把那些妖魔鬼怪都杀光!都杀光!”

    男孩想,她一定是恨极了那些异类。

    “不行!”没等男孩开口,就被刘念断,他蹲下身子,望着阿盈认真道,“婶婶定是想要你一生平安顺遂,永不沾惹那些个东西。”

    “师兄得对。”男孩跟着附和,一念成魔,一念入邪,阿盈的憎恨太深,他不能教,也不想她长大后卷入各种是非,他牵着她的手,姑娘还带着婴儿肥,摸上去软软的,“我会好好学本事,保护好阿盈。”

    之后,阿盈每年都要来道观里住几日,只是每次来,她身上的气势都要更胜几分。她总爱托着腮跟他讲刘府的事情,讲刘念的事情。

    “你不知道我二叔有多讨厌。”阿盈嘴里叼着半根甘蔗,脚边是吐了一地的甘蔗渣,“他居然北川是我父亲下的,理应是我的,待我长大后接过刘家,找个老实听话的入赘到进才好来。”

    “那你怎么答的?”少年手里握着弯刀,继续给她削甘蔗皮。

    “我当然应下了。”阿盈哼笑了几声,满不在乎道,“回头就告诉了哥哥。”

    “师兄一定很生气。”这摆明了是要离间他们兄妹二人的感情。

    这些年来,刘念靠着在北川累积下来的经验,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不只一次感激三叔把年少的他带去前线,实战经验远比纸上谈兵要有用的多。这份感激随着他长大,遇到的事情变多,而更加的深刻,继而转嫁到阿盈身上来。

    人人都知道刘上将有个妹妹,疼爱的跟眼珠子似的,如今刘家二爷这番话给阿盈听,可不就是想让他们二人产生嫌隙,这跟挖刘念的眼珠子有什么区别?

    “可不,哥哥气的连摔了好几个杯子。”阿盈又咬了口甘蔗,背对着少年,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淡淡道,“我又不傻,这世上真正待我好的人,只剩下哥哥了。”

    她一个姑娘家,耍不了枪,舞不了剑,也不是个多七窍玲珑的,可就因着刘念争气,她几乎可以在刘府横着走,下人见到她都要屏气恭顺的唤声姐。

    “你这话里话外,可是我待你不好?”阿盈手中的甘蔗将吃完,少年另一根又送了过来。

    “你不一样。”阿盈接过甘蔗,“你是我朋友,便是我再落魄,你还是要给我煮饭削水果的。”

    可那些人不同,一旦刘家出了事,一旦刘念出了事,她就会立刻从云端跌下来,人人踩上一脚。

    功高盖主,便不得不反。

    她来之前,刘念还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你去住段时间,等一切安定好了,我就去接你。”

    阿盈记得,在她很很的时候,母亲也跟她过同样的话,结果却没兑现。其实,长大了,她才懂得,在这个世道,多数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她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她懂得权衡利弊,甚至有些虚伪自私。所以,发现刘念的心思后,她一个字都没劝过他,她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盼着他能不再受人牵制,更明白,一旦他成功,那么但凡是刘念的地盘,她便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

    那个柔弱娇气,遇事就缩在母亲怀里哭鼻子的姑娘,早就被磨砺成了如今的这副样子。阿盈也想过,如果阿娘和爹爹还活着,她是不是会不一样,不用担心被厌恶嫌弃,不必担心错话做错事,不需担心给年少的哥哥招惹麻烦,遇事便可以躲在爹娘身后,天塌下来都不怕。

    六月初二,阿盈在这里呆了足足两个月,成日里吃吃睡睡,从未有过的清闲,直到某日,她坐在门前下五子棋,忽然,双眼就被一双手掌覆盖住。

    光亮被阻挡在手掌之外,身后是好闻的雪松香,来人刻意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心底的兴奋,“猜猜我是谁?”

    成了!

    阿盈手里还握着颗棋子,一扭头,身体就穿过来人的手臂,直挺挺的扑了过去,“哥哥。”

    她眼底闪着光,刘念眯起眼笑着把她拉开,习惯性的捏了捏她的脸颊,“阿盈真是逍遥自在,心宽体胖。”

    “还不是三顿饭有三顿见不到肉。”阿盈扯着刘念的袖口,抬着眼与他逗趣,“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住在道观还是和尚庙了,没有油水,可不得多吃些,多吃些,可不得又胖上些许。”

    “好,我不过你。”刘念笑着刮了下阿盈的鼻尖,“哪里像是我妹妹,简直是个冤家。”

    “要走了吗?”少年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口,手里端着给阿盈带来的葱油烙饼,她想吃烙饼,已经吵着闹着有两天了。

    “嗯。”刘念腰背笔挺,笑起来也带了几分上位者的从容,“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是挺麻烦的。”少年舒展着手臂伸腰,转手又把盛着烙饼的粗瓷碗塞到阿盈怀里,转身着哈欠道,“可算走了。”

    “气鬼!”阿盈气的想要追上去给他一记板栗,谁料,腿还没迈开,便被刘念一把拉住,不满道,“哥,他嫌弃我!”

    “这么大人了,怎的还跟个孩子似的。”刘念摇摇头,笑道,“走吧,回家。”

    “我东西还没收呢!”阿盈抱着碗。

    “让下人去收。”刘念牵着阿盈,一如当年他把她从这里带回刘府,只是这一次,他们要去的地方更令人振奋、令人沸腾,“到家后好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阿盈盯着怀里的烙饼,心里很是明白。

    “准备当司令府的姐。”刘念走在阿盈身侧,“从今往后,只有你欺负别人的道理,断没有别人闲话你的份。”

    “还是哥哥对我好。”阿盈端起碗,笑眯眯地借花献佛,“吃饼。”

    笑声传来。

    少年听着二人的脚步越来越远,才驻足回头,阿盈到底不属于这里,她的心、她的眼注定要装下更多的东西,少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今日一别,再见是何时。”

    时光如白驹过隙,少年逐渐长大,阿盈偶尔也跟他写几封书信,聊得无非是些细毛蒜皮的事。

    她城里来了一批好看贵重的首饰,各家的夫人姐都极喜欢。

    她张秘书长家的女儿看上了哥哥,她自告奋勇去送信,结果却被哥哥好一顿数落。

    她外面的世道又乱了,各地告急的战报像雪花一样往城里飞。

    她还她到了该议亲的年龄,想要嫁个对哥哥、对刘家有助益的儿郎。

    阿盈了很多,可她从来不自己喜不喜欢,自己想要什么。

    他有些怀念儿时那个和他一起捏面人的姑娘,那时她刚来到道观,穿着厚厚的花棉袄,脸上抹着几道面粉,她:爹爹捏的面人可好看了,我以后要嫁个爹爹那样的男子。

    还记得自己在一旁感叹:三爷保家卫国,汗洒沙场,的确是个英雄。

    “我不喜欢仗的爹爹。”的阿盈眼睛还盯着面团,“我喜欢会讲故事会捏泥人会烙饼会陪着我和娘亲话的爹爹。”

    他不知道现在的阿盈还记不记得,亦或许,她早就不再奢望那种只道是寻常的日子,她的感情、她的婚姻,注定与刘家的兴衰捆绑在一起。

    摊开白纸,他把自己这段时日遇到的奇闻趣事统统都写给阿盈,写着写着,连自己都忍不住被逗笑,按下火漆的瞬间,他想,自己果然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之后的很长时间,阿盈都没了消息,直到一日,他收到一封特别的信件。

    信中字里行间满是厌恶,隔着文字,他都能感受到阿盈的愤怒。

    阿盈,她身边出现了一只妖,一只专门吸取别人阳寿的妖。

    这些年她被刘念护着,极少遇见邪祟,可这次不知道为何,那妖物竟意外地撞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阿盈永远都不会忘记父母的死因,那是她根除不去的心病,对妖邪之物,阿盈更是恨到几乎偏执。

    她暗中观察了那个女人很久,已经足够心谨慎,结果,她派出去的随从一夜之间就那么死了。枪支被送去司令府的时候,刘念冲着她发了脾气,他让她莫要趟这趟浑水,他让她闭上眼不看,关上耳不闻。

    “就因为她是你得力下属的妻子,就因为她能用妖法在战场上为你的副官保命,你便这么睁一眼闭一眼吗!”

    “你闭嘴!”刘念手掌落在桌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又似乎怕吓到阿盈,声音再度软了下去,“我这是为了你好,只要她不伤你,你何必在意她伤谁?”

    “战火已经熄了,天下已经安稳了,昨日她吸食的是死囚,今日死的是我的随从,那明日呢?后日呢?未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呢?”阿盈难得顶撞刘念,她整个身子都在抖,“她若不伤人,我便忍了,可现在,她在吞食别人的阳寿!”

    “阿盈……”刘念想去伸手扶她。

    “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不然我爹娘不会死,我不会没有家,不会成为孤儿!”伸上来的手臂被阿盈一把推开,她的声音尖锐到有些破裂,手边的东西被推到地下,发出刺耳的破摔声,“我最亲的两个人没了,可我却连他们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这是她心底永远也好不了的疤。

    再,世上,哪有不害人的妖。

    阿盈和刘念陷入了冷战,与其是冷战,不如是她单方面不想见刘念,刘念私下来寻了她好几回,都被她让丫鬟发了出去。

    直到某天早上,前门的厮拿着一把桃木剑来报,外面有个男人来找她。

    这把桃木剑阿盈认得,她有把一模一样的,那是她离开北川时带来的。

    微风正好,身穿道袍的男子靠在司令府门外的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的脸上,男人眉眼舒展,自带几分骄傲。

    他盯着门口,不会儿,就瞧见阿盈穿着红裙的女子从门里冲出来,她头发垂在肩头,贝齿轻咬着唇瓣,正好奇的四处张望。

    他忍不住笑出声,声音吸引了阿盈的视线,她先是一怔,然后笑弯了眼。

    许多许多年以后,他躺在病床上,回顾着一生的喜悦与悔恨,身边跪着他的徒弟,徒弟问他,您还有什么心愿没?

    他想了好久,只记得阿盈的脸,记得那天风很暖,花很香,阿盈穿着她最爱的红裙子,像蝴蝶般飞来,接到她的瞬间,他听到她惊喜的唤他的名字:章旸。

    这个名字是师祖取得,师祖,日出为旸。

    真好,章旸眯起眼,阳光落在身上,他一伸手,就抱住了他的太阳。